下鄉時,線條沒跟我去雲南插隊。她跟父母下了幹校,其實是瞄着李先生而去。當然他們的情形不一樣,下幹校時,線條是家屬,愛干不幹,十分輕鬆。而李先生是托派分子,什麼活都得干。後來不說他是托派了,幹校是工人師傅主事,又覺得這龜頭血腫不順眼,繼續修理。當地農村之活計有所謂四大累之說,乃是:

打井,脫坯,拔麥子,操屄。

除了最後一項,他哪一樣都干過。再加上挑屎挑尿,開挖土方,泥瓦匠,木匠小工;初春挖河,盛夏看青。晚上守夜,被偷東西的老農民揍得不輕。幸虧是吃牛肉長大的,身體底子好,加之年齡尚輕,不到三十歲;要不線條準是望門寡。

現在系裏的人說起李先生,對他下幹校時的表現都十分佩服。說他一個海外長大的知識分子,能受得了這些真不容易。更難得的是任勞任怨,對國家,對黨毫無怨言,真是好同志,應該發展他入黨。但是李先生說,他背着龜頭血腫的惡名,恐怕給黨抹黑—一還是等等吧。

線條說,李先生那時的表現真是有趣極了。叫他幹啥就幹啥,臉上還老帶着被人打包時的傻笑。她覺得龜頭血腫這大E.T.簡直是好玩死了。要不是幹校里耳目眾多,她早就和他搞起來了。

後來李先生自己對我說,老弟,我們是校友,同行,又是同事,當年你還給我送過饅頭,這關係非比尋常。所以,告訴你實話不妨。在幹校的時候,我正在發俗懂,覺得自己着了別人的道兒。像我這樣學科學方法的人,也有這種念頭,實在叫人難以置信。但是想到我在大陸遇到的這些事,又是血腫,又是托派,又是滿頭大包,實在比迷信還古怪。還有一件更古怪的事:每天下工以後,床上必有一張紙條。所以我寧願相信自己是得罪了人,正在受捉弄。第一個可疑分子就是我大學時同宿舍的印度師兄。有一回我嫌他在房間裏點神香,就鑽到廁所里弄點聲音給他聽,一連扳了七八下抽水馬桶。這下把他得罪了,他就叫我做起噩夢來,一夢三年不得醒轉。既然碰上了這樣的非自然力,還是乖乖屈服為好,免得吃更大的苦頭。李先生在幹校里的事就是這樣。

李先生在下幹校時,我在雲南插隊,認識了陳清揚,不再把線條放在心上,但是有時還想到賀先生的事。我想出了賀先生為什麼臨死時要叫小孩走開,這是因為在他死時,不喜歡有人看。

“文化革命”前,礦院有個俱樂部,夏天的晚上,從八點到十一點,一直亮着燈,備有撲克象棋等等。那裏有吊扇,沙發上還鋪了花邊,既涼快,又寬敞。每天晚上我部到那裏去下棋。有一天人家告訴賀先生說,王二的棋非常厲害。賀先生頭髮油黑(是染的),指甲修過,聲音渾厚,非常體面。他的棋也好,卻下不過我。但是他常來找我下棋,輸了也不以為羞。

賀先生死時,頭髮半截黑半截白,非常難看。兩隻手別在後面,脖子窩着,姿勢不自然。總的來說,他死時像個土撥鼠。賀先生肯定預見到自己死後的樣子不好,所以不想讓人看見。

賀先生的屍體被收走後,腦子還在地下。警察對礦院的人說,這些東西你們自己來處理。礦院的入想了想說:那就讓家屬來處理好啦,留下幾個人看屍體,別人一鬨而散。等到天色昏暗,家屬還不來,那幾個人就發了火,說道:愛來不來,咱們也走,留下這些東西喂烏鴉。天將黑時起了風,冷得很。

在雲南時,我又想起了賀先生的另一件事。驗屍時看見,賀先生那桿大槍又粗又長,完全豎起來了。假如在做愛前想起這件事,就會慾念全消,一點不想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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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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