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李先生走進會議室,這是一間大房子,裏面有好大一個方桌。桌邊上坐着兩個人。一位是副礦長。另一位是個女孩子,穿件軍大衣,敞着衣扣;裏面穿着藍制服,領口露出一截鮮紅的毛衣。她的皮膚很白,桃形臉,眼睛水汪汪;嘴巴很小,嘴唇很紅,長得很漂亮。這件事不難理解:礦上來了個漂亮女孩子,說是來找人,副礦長出來陪着坐坐,有什麼不合理的?但是她來找我幹嘛?仔細一看,這姑娘是認識的。在礦院,在幹校都見過。但是不知她叫什麼名字。那女孩抬頭看見李先生,就清脆地叫了一聲:舅舅!李先生就犯起暈來:怎麼?我是她舅舅?我沒有姐妹,甥從何來7副礦長說:你們舅甥見面,我就不打攪了。李先生心想:你也說我是她舅舅?線條(這女孩就是線條。這兩人以舅娶甥,真禽獸也!——王二注)說:叔叔再見。等他出了門,李先生就間:我真是你舅舅?線條出手如電,在他臂上狠擰了一把,說:我操你媽!你充什麼大輩呀你!我是線條呀!李先生想:外甥女操舅舅的媽,豈不是要冒犯祖母嗎?姑妄聽之吧。
然而線條這個名字卻不陌生。在幹校時,每天收工回來,枕頭下面都有一張署名線條的紙條子。這是線條趁大家出工時溜進去塞的,以表示她對李先生的愛慕之心。有的寫得很一般:
龜頭血腫,我愛稱!——線條
有的寫得很正規:
親愛的龜頭血腫:你好!
我愛你。
此致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敬禮!
線條
有的寫得很纏綿:
我親愛的大龜頭:我很想你。你也想我嗎?——線條
有的寫得極簡約,幾乎不可解:
龜,血:愛。條。
李先生見了這些條子,更覺得自己在做夢。
對於線條的為人,除了前面的敘述,還有一點補充。此人什麼話都敢說,“文化革命”里,除了操,還常說一個字,與逼迫的逼宇同音不同形。當了教授太太后,髒字沒有了,也只是不說中文髒字。現在在我院英語教研室工作。有一回給部里辦的出國速成班上課,管學生(其實是個挺大的官)叫sillycunt(傻×)。那一回院裏給她記了一過,還叫她寫檢查。她檢討道:我是怕他出國后吃虧,故此先教他記着。該同志出國后,准有人叫他sillycunt,因為他的確是個sillycunt!院長看了這份檢查,也沒說什麼。大概也是想:姑妄聽之吧。
線條說,在幹校時她已愛上了李先生。但是沒有機會和他接近。後來李先生被分配到了河南,她就尾隨而去。當然,這麼做並不容易,但正如她自己所說,有志者事競成。她靠她爸爸的老關係到安陽當了護士,然後打聽到龜頭血腫的所在地,然後把自己送上門去。這一切她都做了周密的計劃,包括管李先生叫舅舅。最後他們倆終於到了一個沒人的地方,這是在礦上的小山溝里。這也是計劃中的事。她突然對準龜頭血腫說:我要和你好!這是計劃中關鍵的一步。說完了她拍起頭來,看李先生的臉。這時她發現李先生的表現完全在意料之外:他把眼閉上了。這時她開始忐忑不安:龜頭血腫這傢伙,他不至於不要我吧?
李先生說,他琢磨了好半天,覺得此事是個圈套。這十之八九是印度師兄的安排。怎麼忽然跳出個漂亮女孩子來,說她要跟我好?他琢磨了好半天,決定還是問問明白。於是他睜開眼睛,說道:什麼意思?問得線條很不好意思,很難受。她發了半天的窘才說:什麼意思?做你老婆唄。
不少人聽說我會寫小說,就找上門來,述說自己的愛情故事。在他們看來,自己的愛情可以寫入小說,甚至載入史冊。對此我是來者不拒。不過當我把這些故事寫入小說時,全是用男性第一人稱。一方面駕輕就熟,另一方面我也過過乾癮。但是寫李先生的愛情故事我不用第一人稱,因為它是我的傷心之事。線條原該是我老婆的,可她成了龜頭血腫夫人!
線條說了“做你老婆唄”,心裏忽然一動。說實在的,以前她可沒想過要做龜頭血腫夫人。她想的不過是要和李先生玩一玩,甚至是要耍耍李先生。可是李先生說你可要慎重時,她就動了火,說:就是要做你老婆!你以為我不敢嗎!因此悲劇就發生了。李先生又說:這事可不是開玩笑;線條就說:我真想抽你一嘴巴。李先生就想:姑且由之吧。
後來李先生說,在我這一方面,當然不會發生問題;別的沒有說。線條則兇巴巴地說,我這一方面更不會發生問題。忽然她驚叫起來:不得了,十一點半了。我得去趕汽車。原來從安陽來的就是這一班車,早上開過去,中午十二點開回來。如果誤了,等兩天才有下一班,她趕緊告訴李先生怎麼去找她,還告訴他去時別忘了說,他是她舅舅。說完了這些話,就跑步去趕車。為了跑得快一點,還把大衣脫下來,叫李先生拿着。線條就這麼跑掉了。如果不是這件大衣,什麼事都不會發生。因為李先生覺得忽然跳出一個大姑娘要做他老婆,恐伯是個白日夢。他對世界上是否存在線條都有懷疑。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敢冒險跑到安陽去。假如坐了三個多鐘頭的長途車到了安陽,結果發現是印度師兄的惡作劇,他就難免要撒癮症。有了這大衣就有了某種保證,使他敢到安陽去。找到線條固然好,找不到線條也不壞,可以把大衣據為已有。
李先生說到當日的情形時指出,那個自稱要做他老婆的小姑娘,和他說了沒幾句,就忽然不見了。等他跑出山溝,只見一個人影正以極快的速度向公路絕塵而去,而遠處的公路上一輛客車正在開來。過了一秒鐘,就起了一陣風沙,什麼都看不見(李先生高度近視,帶兩個瓶子底——王二注);再過一秒鐘,風沙散去,連人帶車什麼都沒了。這些事活脫脫像白日見鬼。那時他不知道線條是四八百、一千五的好手,而且她還有驟然開始飛奔的暴走症。關於前一點,不但有她過去歷年在中學生運動會上的成績為證,而且可以從體形上看出來。她的體形不像黃人,也不像白人,甚至不像黑人,只像電視裏體育節目中奔在長跑跑道前面的那種人。假如晚生二十年,人家絕不會容她跑到河南去胡鬧,而是把她攆到運動場上去,讓她拿金牌升國旗——這些事比龜頭血腫重要。
關於后一點,雖然暴走症是我杜撰的,但線條的確因為在我們院裏濫用輕功,引起了很大議論。現在她已經是四十歲的女人,正是老來俏的時候,她卻不穿高跟鞋。夏天她穿不住運動鞋,就穿軟底的涼鞋。頭髮剪得不能再短,不戴任何首飾(首飾不但影響速度,而且容易跑丟了,造成損失——王二注);在學校的草坪上和人聊天,忽然發現上課的時間已到,於是她把綢上衣的下襟系在腰間,把西裝裙反卷上來,露出黑色真絲三角褲,還有又細又長肌肉堅實決不似半老徐娘所有的兩條腿,開始狂奔。中國教員見了這副景象,個個臉色蒼白。那些西裝革履手提皮箱的外籍教員見了,卻高叫道:李太大——!fucking!——good!一個個把領帶往後一掉,好像要上吊似的,就跟在後面跑出來。
在這一節里,我們說到了線條對李先生初吐情愫的情形,談到了她把大衣放在李先生手裏,跑步去追汽車。由此又談到線條有暴走的毛病。夏天她暴走之時,兩條玉腿完全出籠。這還不能完全說明問題,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倆一塊去游泳。在這裏要做些說明。她從水池裏爬上來——在池沿上用雙臂支撐——然後爬上岸。真正說明問題的是支撐那一瞬間。那一瞬間我看見的是由上到下流暢的線條,這些線條從十七歲以來就沒有變。如果仔細分辨,可以看出乳房大了一點。但這也是往好里變。線條那兩個乳房,原來不夠大。考慮到她是屬於苗條快速的類型,還是嫌小;現在則無可挑剔了。我不能相信像她這樣的女人會一輩子忠於龜頭血腫,而且我們倆從十七歲就相愛,居然沒做過愛,這事實在不對。所以我就說:假如你想紅杏出牆的話,可別忘了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