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高大山當姥爺了
高權在部隊的進步讓他父親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更加堅信部隊是世界上最好的大學校,只要把孩子送到部隊,就是一塊鐵也能成為一塊金。就在高大山高興的時候,高敏和建國的孩子落地了。高大山高興,秋英高興,可有人不太高興,怪高敏生了個丫頭。
第一個不高興的是陳建國,他在產房門外走廊悶悶地抽着煙。護士走出來制止他,他哼一聲走開了。
第二個不高興的是建國的媽媽,一聽秋英說高敏生的是個丫頭,熱情馬上就下來了,打電話報喜的秋英再也笑不起來。
最高興的只有高大山,他一進產科病房就大聲喊:“高敏!高敏!人在哪裏?我看看!我看看!”
高敏說:“爸,你來了?”
高大山喜滋滋地說:“我當姥爺了,還能不來?”
高敏說:“是個丫頭!”
高大山說:“丫頭咋啦?丫頭好哇,長大了跟娘親,不像小子那麼淘,我就喜歡丫頭!”
護士把嬰兒抱過來。
高大山接起嬰兒說:“瞧我的外孫女,長得多好看!像不像我高大山?我看像!虎頭虎腦的,大眼睛,大鼻子,嘴也不小,像我!”秋英臉上這時候才現出了真正的笑容:“像你就壞了!就這有人還不喜歡呢!”
高大山說:“誰不喜歡?是陳剛還是桔梗?他們不喜歡我喜歡,我養着,養大了他們可不能來跟我搶!”
他捧着孩子上下亂搖,秋英將孩子奪過去說:“你這是搖啥搖,孩子這麼小,看把她搖零散了!”
高大山說:“高敏小時候我沒撈着搖,現在搖搖外孫女還不行啊。”秋英說:“現在你承認三個孩子不是你帶大的了。”高大山說:“你帶大的,你有功行了吧。”
桔梗姍姍來遲。她穿得整整齊齊,一副不愉快的樣子,坐了一會兒就起身要走,秋英把孩子塞到她手裏的時候,她只是假模假式地親了親,還給秋英說:“小敏,跟奶奶再見!”抬頭朝門外喊:“建國,車來了嗎?”建國在門外答說:“快了!”桔梗不高興地說:“再打電話催催!這個白山守備區,要個車都磨磨蹭蹭的,打起仗來怎麼得了哇!”
秋英將孩子塞給身後的高敏,臉上也不好看了。她忽然又想起什麼事,拉桔梗坐下,對高敏說:“你們走你們走,我跟你婆婆有話要說。”高敏抱着孩子上樓去了。
秋英說:“哎喲我說親家,我們老高調軍區的事兒你給陳參謀長說了沒有?你看這都到了科技強軍的新時期了,老高不能一輩子都在東遼城當個屁大的守備區司令啊。再說小敏是你的親孫女,你又只有建國一個兒子,你讓陳參謀長想想法子,把老高弄到省城去,再把建國高敏一塊調去,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多好!”桔梗有點不悅地說:“噢,這事兒我記着呢。我說秋英哪,老陳雖說是參謀長,在軍區黨委里也就是一票,老高要想往上邊調,恐怕還得多往別的首長那兒走動走動!”說著站起來不耐煩地喊:“建國,車來了嗎?”
秋英送走了桔梗,心裏堵得滿滿的。
高敏與建國的關係也開始明顯地不諧調了。建國送他媽迴轉來,坐在那裏抽煙,望着窗外半晌不說話。高敏也是一副冷麵孔,說:“你不和你媽一起走?”建國像是下了一下決心,說:“高敏,有件事咱們需要談談。”
高敏說:“談吧。”
建國說:“你可能知道了,我在守備區司令部幹了三年營職參謀,這次幹部調整,已經決定把我安排到邊防一團當參謀長了。”
高敏略帶譏諷地說:“那好啊,祝賀你陞官。”
建國回頭說:“高敏,你沒感到咱們的關係好像在演戲,一邊做給我爸媽看,一邊做給你爸媽看?”
高敏注意地盯着他。
建國說:“這次我下團,正好給了你和我分開的理由,你是不願意跟我下團去的,我知道。”
高敏說:“建國,你願意讓我跟你一塊下去嗎?”
建國啞然。
高敏主動給他倒一杯水,平靜地說:“建國,我知道小敏生下來,你和你媽心裏都不滿意。你主動要求下團,事情我早就知道,這會子你就甭在我面前演戲了。”
建國默默喝水,然後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高敏關上門,想了想,回到房間裏,十分平靜地收拾小敏的衣裳鞋襪。
對於秋英來說,煩心的事情似乎還剛剛開始。這天她正指揮三個女人打掃軍人服務社衛生,李滿屯來電話叫她去辦公室,笑着說:“秋主任,這段時間幹得還順吧?”秋英說:“從上個月到這個月,共組織政治學習十次,打掃衛生八次,還有,還有……”李滿屯打斷她的話說:“秋主任,身體咋樣?”
秋英說:“身體沒問題,別忘了,我比老高還小好幾歲呢。”
李滿屯說:“組織有個決定。”
秋英說:“有啥決定啊?”李滿屯說:“咱們軍人服務社要擴大規模,從地方招來一批有經驗的售貨員,黨委決定,準備讓你退休。”秋英說:“啥,讓我退休,我才剛五十,就讓我退休,老高知道不知道這事?”
李滿屯說:“黨委會上,這是老高提出來的。”
秋英說:“他,他讓我退休?”
她氣呼呼地一回到家就躺下了,飯也不做,燈也不開,高大山回來時感到奇怪,問:“咋地?飯也不做,哪不舒服哇?”秋英一虎身坐起來說:“我哪都不舒服。”
高大山說:“咋地,吃槍葯了,這麼大火氣。”
秋英高聲大氣地說:“姓高的,你今天跟我說清楚,為啥讓我退休?”
高大山一聽明白怎麼回事了,坐下笑着說道:“為這事呀,我還以為天塌下來了呢,退就退吧,你這老大不小的了,退下來正好給高敏帶孩子,好事呀,要是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秋英說:“這就是你的好事,你咋不退?你退一個我看看,你退我就退。”
高大山說:“你咋能跟我比。”
秋英說:“咋就不能比了?你不就是個守備區的破司令嗎,我還是服務社的主任呢,秋主任。知道不知道?”
高大山說:“還主任呢,我都不好意思說,怕傷了你的自尊心。”
秋英站起,虎視眈眈地說:“你說!今天你非得給我說出個一二來,要不然我跟你沒完。”
高大山說:“那我可就真說了,自打你接手服務社以來,黨委接到多少官兵的來信,反映你們服務社跟過家家似的,說開門就開門,說關門就關門。”
秋英說:“我們那是組織政治學習。”
高大山說:“政治學習?就你?你那名字兩字知道咋寫不?學習這麼多年,我也沒看到你的覺悟提高到哪裏去。”
秋英說:“高大山!你竟敢貶低我!”
高大山說:“我不是貶低你,我這是實事求是,好啦,我也不和你爭了,現在好多隨軍家屬找不到工作,你歲數也大了,就讓她們干去吧。”
秋英說:“好哇,你個高大山,這麼多年我跟了你,啥光沒藉著,家裏的事也沒幫上忙,我好不容易在服務社上了幾年班,說擼了你就給我擼了,姓高的,你安的是啥心呢你?”
高大山說:“我這是為了工作,啥心不心的。”
秋英不依不饒說:“你看人家桔梗,跟着陳剛在軍區里吃香的喝辣的,你看看你,我跟你在山溝里轉悠,我圖到啥了?”
高大山說:“不要拿我和別人比,我就是我,革命不是圖享受的,你跟我吃不了苦,那當年你非要死纏着嫁給我幹啥。”
秋英說:“你別跟我提當年,現在我腸子都悔青了,我……我……”說著,雙手捂臉嗚嗚地哭起來。
高大山說:“行了,行了,早晚都得退,快做飯去吧,一會兒高嶺該回來了。”
秋英說:“我不做飯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姓高的,你害得我好慘呢!”
高大山也來氣了,起身說:“你不做飯拉倒,我去吃食堂,今晚食堂正好改善伙食。”說完就往外走。
秋英衝著他的背後喊:“走吧,走吧,有能耐,你永遠別回來!”
一會兒高嶺也回來了,見他媽坐在客廳里抽抽搭搭的,問:“咋地了媽,又生啥氣呀?”秋英委屈地說:“還不是你們那個挨千刀的爸。”高嶺說:“爸又和你吵架了?”秋英說:“吵架?要吵架就好了,他把我服務社的主任給擼了,媽以後可就是家庭婦女了。”她一把抱住高嶺:“嶺啊,媽沒依沒靠了,以後可就靠你了,你可不能離開媽呀,你哥到那麼遠的地方當兵,你姐又是人家的人了,你說我以後靠誰呀……”
高嶺也眼淚汪汪的了。秋英止住哭聲說:“嶺,還沒吃飯吧,樓上有餅乾,你對付一下,媽現在就給你做飯去。”高嶺問:“我爸呢?”秋英說:“別提他,他去食堂改善伙食去了。”高嶺說:“那咱們也改善一下伙食吧,我都好幾天沒吃到肉了。”秋英說:“媽今天心情不好,等改日吧。”
高嶺無奈地向樓上走去。
夜裏秋英不讓高大山上床睡,高大山便抱了被子與高嶺搭鋪。高嶺哪受得了他的呼嚕,抱着被子又跑到他媽房裏來了。
2.秋英退休
退休的事還沒平靜下來,狗剩又給她帶來了更大的消息。這天狗剩鬼鬼祟祟來到高家,秋英還在為退休的事默默垂淚。見屋裏沒有別人,他這才大模大樣坐下來,說:“姑,我來了,你就甭看報紙了。”說著蹺起二郎腿,掏煙抽起來。
秋英其實也無心看報紙,放下報紙厭惡地說:“狗剩,你啥時候學會吸煙啦?”狗剩看她情緒不對,說:“姑,我早就會,你不知道?你咋啦,情緒好像不對頭哇!”
秋英好像一下子有了傾訴對象,說:“狗剩,姑對你說件事……”
狗剩又跳起來,在屋裏亂轉,感興趣地說:“姑,啥事兒?說出來我聽聽!”秋英說:“狗剩,姑退休了。”狗剩說:“你今兒不高興,就為這?”秋英說:“嗯。”狗剩笑說:“姑,你要是為這,就太不值了。”
秋英不高興了,說:“狗剩,你咋說這話呢!”
狗剩神秘地說:“姑,我姑夫是司令,你啥消息也沒聽到?”秋英說:“你說啥呀,啥消息?”狗剩不相信,說:“姑,你瞞我!你把你大侄子當外人!”
秋英說:“狗剩,你今兒來到底有啥話,快說!不是又來跑官的吧?”狗剩說:“姑,看你說那話。過去為那種事我是來過幾趟,可今兒不是,今兒我來說另一件事兒。”秋英說:“啥事兒?”狗剩說:“姑,看樣子你真是啥也沒聽到,我姑夫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可是夠好的!那我告訴你,保管你聽了,再不會把你退休的事當一回事了!”
秋英有了興趣說:“那你快說,還有比我退休更大的事兒?”
狗剩一下跳起說:“姑,你還蒙在鼓裏呢,過不了多久,就要大裁軍,咱白山守備區,十有八九要撤銷!”
秋英一怔,不高興地說:“你胡說啥?啥要撤銷!”
狗剩說:“就咱白山守備區,要撤銷!”
秋英冷笑說:“狗剩,自古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兵會一茬茬換,這營盤也會撤銷?”
狗剩有點急了,說:“姑,這你就不懂了,不過細說起來我也不懂。可是有一條,白山守備區要撤的事是千真萬確。哎,姑,你看看你侄,文化不高,能力不強,從一個農村娃當到連級助理員,已經是祖墳里冒了青煙。我想了想,趁着全國大裁軍還沒開始,我得走,得轉業!”
秋英臉色越來越難看。
狗剩沒發現不對頭,自顧自往下說:“姑,你想想,真等到那時候,嘩啦一聲幾十萬部隊幹部下地方,能人多着呢,哪裏還會有我的好位置!”他越說越緊張,不停地在秋英面前轉圈子說:“我得走!一定得走!姑,你再幫我一回忙,瞞着我姑夫找找政治部的人,放我提前轉業,這會兒就轉業!”
秋英已經氣得忍不住了,站起來手指着門,怒聲說:“狗剩,你給我出去!”
狗剩一驚,緊張地說:“姑,你這是幹啥……”
秋英說:“狗剩啊狗剩,我真看錯你了!我和老高一直把你看成老區的子弟,我還一直把你看成是自己的親戚!你媽當初帶你來,求我和老高留下你來當兵,我們老高幫你當上了兵;你要提干,來求我,我還是把你看成親戚,看成老區的子弟,覺得你是想留在部隊裏,一輩子為國家站崗放哨,才瞞着老高幫了你。沒想到外頭還沒一點風吹草動,你就先想到自個兒的後路了!狗剩,幸好今兒老高不在家,你趕緊給我走,省得他回來了,知道這些話,立馬把你關進禁閉室!當初怪我二五眼,看錯了你!你給我走,馬上走!別站在這兒!”
狗剩一邊往門外退走,一邊不服氣地說:“姑,你這是弄啥?姑,你這是弄啥?萬一那個消息是真的呢?”
秋英說:“第一,它不會是真的,我不相信!我雖說是個女人,不太懂軍隊的事,可我至少明白,一個國家只要有邊境線,就不能沒有部隊守着,我們高權這會兒就在那守着呢!第二,退一萬步說它就是真的,你這個時候先提出來轉業,也是不顧大局,想當逃兵!這要是在戰場上,我要是高大山,也會槍斃你!”
她的話說得大義凜然,不知不覺就站在了高大山一邊,狗剩見情況不對,逃一樣竄出門走了。
白山守備區要撤的消息,像牆壁滲水一樣悄悄傳開來了。高大山沒有聽到一點風聲,還在為他夢想中的軍事演習忙乎着,他在作戰室對尚守志、伍亮等一群軍官說:“同志們,今天我要宣佈一個消息。在我們不懈地等待,準備了這麼多年之後,軍區終於原則上同意了我白山守備區攻防大演習的方案,命令我們正式啟動這次大演習。一俟我們準備完畢,呂司令自己還要親自來東遼視察部隊!”
大家都激動地鼓掌。
高大山並不那麼激動,滿臉嚴肅地說:“先不要鼓掌,同志們。軍區同意了我們的演習方案,但距離大演習真正開始那一天還遠着呢!呂司令能不能來,演習能不能舉行,舉行了能不能成功地收到大幅提高全區部隊作戰能力的效果,就看我們下一階段的準備工作!”他環顧全場:“因此,我命令,從即日起,全區部隊除正常執行邊防守備任務外,全部轉入大演習的前期準備工作。各部隊要加緊進行針對性訓練,嚴格要求,爭取在最短的時間裏使全區官兵技戰術素質有一個很大提高,以良好的姿態和精神面貌迎接呂司令視察,迎接大演習的到來!大家有沒有信心?”
眾人齊聲說:“有!”
準備工作按部就班地進行着。高大山首先想到的當然是視察七道嶺,一方面也想看看高權這些日子來的表現。
幾輛吉普車來到大風口,已經當了班長的高權跑步報告說:“司令員同志,九連一排三班正在執行勤務,邊境上一切正常,請指示!”一切都是個老兵的樣子了,高大山心裏暗暗滿意。
中午高大山、伍亮和戰士們一起吃飯,高權端着一盤炒雞蛋走過來,不好意思地說:“司令員,按照我們哨所的規矩,每位首長來視察,都要加一個炒雞蛋!”
高大山說:“好。”
他站起,將炒雞蛋給伍亮們撥出一些,然後走過去,將炒雞蛋一桌一桌分給戰士們,說:“同志們,吃啊,炒雞蛋,好東西!”高權笑說:“司令員,別以為我們這裏窮得連炒雞蛋也吃不上。”高大山說:“你知道個屁。你有你的規矩,我有我的規矩,今兒咱們誰都沒有壞了誰的規矩,對不對伍團長?”
伍亮笑說:“對對對。”
高權看一眼王鐵山。王鐵山示意他坐下吃飯。飯後高權陪高大山一個個檢查戰士們的床鋪,高大山摸着戰士的被褥說:“三班長,怎麼樣,戰士們冷不冷?”高權說:“這兒海拔高,夏天不熱,冬天燒火炕,不冷。”
走到了高權的床鋪前,高大山摸了摸褥子,站住了問:“這是誰的鋪?”高權說:“報告司令員,我的。”
高大山掀開床單,吃驚地說:“這狗皮褥子哪來的?”高權臉有點紅說:“剛當兵的時候,我大哥送來的。”高大山說:“你大哥?你是說大奎?”高權說:“是。”
高大山無言,繼續檢查,心裏卻是激動不已。
公事結束,父子二人前所未有地單獨在一起散步。高權一時還不習慣,好一會說:“爸,你身體還好嗎?”高大山說:“唔,我很好,你不是看見了嗎?”高權說:“我媽也挺好的吧?”高大山說:“你媽也好……對了,你媽退休了!”
高權一驚說:“我媽退休了?”
高大山說:“嗯。高敏和小敏搬到醫院去住。家裏就剩下高嶺了。”
高權說:“爸,我媽退休了,你這段時間要多關心她。”
高大山驚異地說:“她退休了還要人多關心?退休了就在家獃著唄,又不用上班,我還想退休呢!”
高權看他一眼,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3.高權犧牲
在回去的路上,伍亮和高大山同坐一輛車。伍亮說:“司令員,有件事我想跟你說,又不想跟你說。”
高大山說:“什麼事?願說就說。不願說你就藏着掖着!”
伍亮說:“那我就不說了,說了你可不能干涉我們團黨委做出的決定。”
高大山說:“一定是跟我有關。不,跟高權有關,是不是?”
伍亮不說話了。
高大山說:“要是那樣,你就得跟我說了。我既是你的領導,還是高權的家長。高權的事你總不能不告訴家長吧?說!”
伍亮說:“連續兩年,高權都是我們團的標兵班長。最近上級幹部部門要我們選一個骨幹去軍區的步兵學校學習,我們團黨委經過研究,決定派高權去!”
高大山說:“不行。高權在現位置上呆的時間還太短,讓他多呆上一段時間!你們派別人去吧!”
伍亮說:“司令員,咱們說好的,你不干涉我們團黨委的決定。”
高大山說:“我說不行就不行!”
伍亮說:“為啥?不讓高權去,讓別人去,首先我在全團幹部面前就沒法交代!”
高大山說:“很簡單,因為他是我的兒子。我要不當這個司令,你們愛讓誰去就讓誰去,我才不管呢!”
伍亮賭氣靠在車後座上,不說話了。
高大山熱心地說:“哎,伍子,我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人。你們叫王鐵山去吧!這小子是個優秀人才,腦瓜特清楚,將來可以大用。對,你們讓他去,別埋沒了人才!”
伍亮頂撞他說:“那也得我們回去討論討論再說。”
高大山笑說:“嘿,團長當了這麼多年,還長了脾氣了!你們別討論了,就當是我的指示,你們執行!”
兒子給他長了臉,高大山心裏別提有多高興。這股興奮勁兒到半夜還沒消退下來,秋英已經睡下了,他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秋英可是被這些天來的事搞得心情不好,見他這樣,沒好氣地說:“都這時候了,你還不睡!”
高大山說:“我在想咱那兒子呢。你說我這個人怎麼那麼英明呢?要不是我當時行事果斷,快刀斬亂麻……”秋英截住他說:“要不是你快刀斬亂麻,我兒子這會兒也不至於在那個猴子也上不去的地方受苦!”高大山不樂意了,說:“我說你這個人就是覺悟不高!你不就是不高興嗎?不就是退休了嗎?將來誰沒有退休的一天呢?我也有!人都會老的嘛!”
秋英跟他吵說:“可你這會兒還沒退休,你根本就不懂我的心情!你一輩子都不關心我!”
高大山哄她說:“咱不就是服務社主任當不成了嗎?不就是每天進進出出的,哨兵不給咱敬禮了嗎?不就是不能天天去領着一群老娘們讀報紙了嗎?這些算啥事兒?過一陣子你習慣習慣就得了!真要是一時半會的去不掉那當領導讀報紙的癮,你就在家裏給我讀!”
秋英用兩隻手堵耳朵,大聲地說:“反正你就關心你自己。你自私!”
高大山上床,又回到原先的話題上說:“你說當初我咋就恁聰明呢,我咋就靈機一動,決定把高權送到大風口哨所去呢!高權到了那兒,正好就遇上了王鐵山這樣的排長……”
秋英不聽,氣得啪的一聲拉滅了燈。
可是高大山沒高興幾天,軍區就來了電話說要推遲軍演。他打電話到軍區和陳參謀長理論了一番,當然也無法挽回局勢。回到家滿臉沮喪,這回輪到秋英奇怪了,說:“哎,老高,今天怎麼回家來吃飯了?”
高大山沒好氣地瞅她一眼,不回答。高嶺正津津有味地看一本書,聽見他回來,頭也不抬。高大山好奇地走過去,一把將書奪過來說:“看的啥書呀,這麼得勁兒?”
高嶺要奪說:“爸,給我!”高大山念書名說:“《西線無戰事》。”不由勾起心事來,抬頭髮怒說:“這就是你看的書?西線無戰事,西線無戰事就可以麻痹大意了?就可以袖着手過太平日子了?這是壞書!宣揚和平麻痹思想!”
他一下把書扔到窗外去,腳步山響地上樓。高嶺苦着臉,在樓下抗議:“爸,你憑什麼扔我的書!這是名著!世界名著!弄壞了你得賠人家圖書館!”高大山停在樓梯上,吼道:“賠?好,叫作者來見我,我關他的禁閉!”
他大步上樓去。高嶺還在樓下喊:“你關他的禁閉?你關不着!不像我,天天沒關禁閉,也像被你關了禁閉!”
秋英跑過來,看看空無一人的樓梯,對兒子說:“高嶺,你爸今兒心裏肯定氣又不順了,咱讓他一回!”自己卻沖樓上喊道:“你氣不順了少拿俺們娘倆兒撒氣!我還氣不順呢!還想找個人撒氣呢!”
撤消軍演的氣還沒理順,高權就出事了。電話是尚守志半夜兩點打來的,高大山一聽他那低沉嚴肅的聲音,不由心裏一愣怔。
尚守志打電話說:“司令員,現在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要向你報告。我已把車派過去了!”
高大山說:“好的,我馬上過去!”
他放下電話迅速穿衣,下床。
秋英從床上折起身子說:“老高,這半夜三更的,出了什麼事!”
高大山不回答,大步出門。
作戰值班室,高大山看到所有的人都站着,神情沉重、悲痛,心裏明白真的出了大事了,問:“怎麼啦?出了啥事?”
尚守志說:“司令員,有件事我不能不報告你。可是……”
高大山急了,說:“到底什麼事!”
尚守志眼裏閃着淚花,說:“司令員……”
高大山又急又驚又怒,說:“到底啥事兒?天塌下來了嗎?”
尚守志說:“司令員,剛才邊防三團伍團長親自打來電話,報告說四個小時前,團里連通大風口哨所的戰備線路被暴風雪刮斷,團里通過備用線路讓哨所派人去查。高權同志本已和新任九連一排長交接完了防務,但他考慮到新來的一排長對大風口一帶地形不熟,自告奮勇去檢查線路……”
高大山急問:“後來呢?”
尚守志說:“老高,我現在不知道對你說什麼好。你一定要挺住,要節哀。伍團長剛才報告說,高權同志深夜一點出發,一個小時后才艱難地運動到1045號界碑處,將被暴風雪刮斷的戰備線路接通,隨後就與哨所失去了聯繫……”
高大山臉色一點點發白。
尚守志聲音哽咽,繼續說:“發現這一情況后,哨所馬上向連營團三級報告,連營團緊急指示他們派出幾支小隊伍去找,副營長王鐵山親自帶了一支隊伍去1045號界碑處搜尋,可是暴風雪太大,他們三個小時后才運動到那裏,找到了高權同志。他已經犧牲了。可是他雙手至死都抱着界碑,沒有讓暴風雪把他衝到國境線那一邊去……”
高大山腦子裏一片茫然。前兩天還活蹦亂跳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兒子,就這麼犧牲了?那天的見面就這樣成了永訣?……
尚守志的聲音還在他耳邊響着:“司令員!高權同志的遺體現正從山上抬下來,送往三團團部,伍團長打算天一亮就派專車將烈士送回東遼城,他自己也要親自趕來向你彙報情況,請求處分!”
高大山彷彿一下子驚醒過來,眼睛閉上了又睜開,盯着面前所有的人,漸漸恢復了自制力。他沉沉地說:“伍亮要到這兒來?他到這兒來幹什麼!這麼大的雨,他不守在自己的崗位上,到這兒來幹什麼?誰批准他來的?你嗎?”
尚守志說:“司令員……”
高大山說:“除了高權,今夜大風口那兒還有沒有別的傷亡?”
尚守志說:“為了尋找高權,三團三營副營長王鐵山腿被凍傷,幾個同志也負了輕傷!”
高大山說:“通知醫院了嗎?”
尚守志說:“還沒來得及!”高大山怒說:“為啥?!命令他們立即出動!派救護車去,院長帶最好的醫生去!對了,告訴林院長,讓高敏也去,一定把所有負傷的同志給我拉回來,好好治療,不準再發生任何意外!”
尚守志說:“司令員,考慮到……”
高大山一字一句地說:“執行命令!”
尚守志說:“是!”
他親自跑去打電話。巨大的悲痛再次襲來,高大山身子搖晃了一下,眾人要上前攙扶,高大山嚴厲地看了他們一眼,用力推開他們,走出去。
他靜靜地坐在辦公室里,一直到天亮。所有的往事一件件在心頭回放着。
胡大維走進來,走到高大山身旁。他像是怕打擾了高大山似的,輕聲說:“司令員,剛才尚參謀長來電話,要把高權的遺體運回來,讓我徵求你的意見。”
高大山恍然回過神來,站起身,走到窗前,低沉地說:“不要運回來。高權是在大風口犧牲的,犧牲前他是個戰士,犧牲了他就是個烈士,就把他埋在大風口吧,我想烈士也會是這個願望。”
胡大維說:“可是,秋主任,要看一眼兒子。”
高大山轉身說:“那就讓她去大風口去看,我陪她一起去。”
4.治癒傷痛
秋英卻沒能夠到大風口看兒子最後一眼。
高權犧牲了,打擊最大的當然是她這個母親。他是她最疼愛的孩子,兒子犧牲了,做母親的一下子被擊倒了。她被送進了醫院。
只有高大山一個人來向兒子的遺體告別。夜已深,他守著兒子遺像,將胸前的小白花
解下,放在兒子遺像前,又在兒子遺像前斟了三杯酒。彷彿兒子還是個小小孩兒,彷彿兒子只是睡著了,高大山輕拂着遺像說:“兒子,今晚上就咱們爺倆兒在一起了。昨天他們把你遺像送回來,讓我來看你,當著那麼多人,我有話也說不出來,連誇你三聲好兒子!兒子,我知道你犧牲在那兒全是因為我,是我堅持把你送到那個地方去的!你爸我是個軍人哪,我不把我自個兒的兒子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還有啥資格在這兒當司令。爸爸是個軍人,你也是個軍人,戰爭年代我們應當去衝鋒陷陣,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和平年代我們就該餐風飲露,爬冰卧雪,戍守邊關!我說得對不對兒子?要是我同意你去軍校,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了。假如你心裏沒有哨所,沒有邊防線,你也就不會犧牲了,兒子,你這樣死了爹心裏難受,可並不後悔,因為你是個戰士,是個軍人!兒子,今天爸敬你三杯酒,你把它喝下去,來生來世你還是我的兒子……”他一邊說,一邊將三杯酒灑在兒子遺像前。
對於秋英來說,世界在傳來兒子犧牲的消息的那一剎那已經停止,她躺在醫院裏,懷裏抱著兒子的遺像,目光獃痴,盯着某個虛無的地方。
林晚醫生、高敏等人圍在秋英的病床前,高敏輕聲地喊:“媽,媽,你倒是說話呀。”
秋英不動。仍是那副姿勢。
林醫生無助地望着秋英,痛苦又愛莫能助地搖頭,輕輕走回辦公室。高敏跟進來沖林醫生說:“林院長,你倒是說話呀,我媽到底咋地了。”
林醫生說:“高敏,你是學醫的,你應該清楚,她這是悲傷過度所致,弄不好她的精神會分裂。”
高敏說:“林院長,你是老醫生了,你就沒有別的辦法了?”
林醫生說:“只有她的親人能挽救她。”
高敏說:“院長,你是說,除非高權活過來?這怎麼可能!”她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
林醫生說:“看你爸,高司令,有沒有這個能力了。”
高大山這幾天也是沉浸在悲痛之中,食不甘味。林晚讓他來治療秋英,他對林醫生、高敏等人說:“你們當醫生的都沒辦法,我能咋地,我又不是神仙華佗。”
林醫生說:“高司令,精神上的事,我們醫生有時也愛莫能助。”
高大山盯着躺在病床上的秋英。秋英神情如故。高大山欲伸手觸碰秋英懷抱高權遺像的手,半路上又收回來了。林醫生看到此景,沖眾人揮揮手,大家都退了出去,高敏也退了出去。高大山踱了兩步,拉了一個凳子坐在秋英的床旁。
高大山說:“老秋,我看差不多就行了,高權是犧牲了,可他是為守衛咱國家的北大門犧牲的,他犧牲得光榮。”
秋英的神情依然如故。
高大山說:“老秋,你不能老是這樣,兒子死了,難道我不難受,換了誰都難受,但難受得有個限度。你這麼個樣子,算個啥,嗯,不像話,你不是經常說,你是主任和一般群眾不一樣嗎,我看你現在,比一般群眾還不如。”
秋英並沒有什麼變化,她的神情依舊痴迷,身體連動一下都沒動。
高敏把飯菜送過來了。高大山用勺喂秋英喝湯,秋英不張嘴,湯流了出來。
高大山無奈地收起勺子,伸出手拉住了秋英的手說:“英子,你這是咋了,不要我和孩子了?當初你找到我時,不是說要跟我過一輩子嗎?我當時真的不想娶你,你知道為啥嗎?我把你當成了我那個英子妹妹。哥哥哪有娶妹妹的道理。後來你要走了,我知道你這一走,哥再也看不到你了,哥是怕失去你呀。哥的親妹子沒了,哥沒能保護好妹子,哥這輩子心裏都難受哇。哥要是再失去你,你說讓我以後的日子咋過。哥娶你那天,我就在心裏發誓,以後不管發生啥事,我都會像對待親妹子似的待你。風風雨雨的,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我們都老了,孩子大了,你這是咋了,要扔下我一個人不管我了?那以後我的日子還咋過呀。英子,你做的飯好吃,我還沒吃夠,你做的老棉鞋,暖和,我還沒穿夠。你這是咋地了?醫生說你要得精神病了,以後就啥也不知道了,不認識我了,也不認識孩子們了,你這是幹啥呀。告訴你英子,不管你咋樣,這輩子你都是我妹子,你要真是得了精神病,我就打報告提前退休,端屎端尿伺候你一輩子。誰讓你是我妹子呢……”
秋英身子動了動,眼角凝着一滴淚水,慢慢地流下來。
高大山說:“英子,告訴你,我老高不能沒有你,我失去一個妹妹了,不能再失去第二個了。你要是神經了,我跟你一起神經,看誰能神經過誰。”
秋英痴迷的神色中漸漸透出了悲傷。高大山說:“英子,你就哭吧,大哭一場,哥心裏好受哇。”
秋英像是從一場夢中醒來一樣,張開雙臂,一把抱住高大山,撕心裂肺地大叫:“哥……”
高大山熱淚盈眶說:“妹子,你這才是我的好妹子。”
秋英雖然從昏迷中醒過來了,卻還一直痴痴獃呆的。從醫院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小菲。她悲凄地拿着小菲的相片,那可是高權到死都收在身邊的相片,神情恍惚地在小菲上下班的馬路邊徘徊。從公共汽車上下來的小菲猛抬頭看見了她,不由臉色都變了,吃驚地叫:“你?……”
秋英夢一樣欣喜地迎上去說:“姑娘,你還認得我嗎?”
小菲沒好氣地說:“不認識!”她轉身就走。
秋英遠遠地看着她,臉上夢一般的笑容沒有消逝。
一個穿司機制服的小夥子走過來,粗魯地撫摩了小菲一下,她沒有避開,小夥子看到了秋英,問:“她是誰?”
小菲說:“誰知道!”
秋英走過去說:“姑娘,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我今天來只想告訴你一件事,告訴你,高權犧牲了。”
小菲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驚地問:“你說什麼?!”
秋英說:“你是高權惟一的女朋友,他心裏一直有你,不管你有沒有他,我去收拾他的遺物,他給你寫了那麼多封信,都沒來得及發出一封。我來找你,就是了這個心愿,讓你知道,高權一直在喜歡你。”
小菲吃驚地聽着,眼裏已滿是淚水。
秋英完成了任務似的,長吁口氣。
一直擔心着母親病情的高敏和高嶺一路尋找過來,發現了秋英在馬路邊踽踽獨行,忙跑上前抓住她,喊:“媽!媽!你怎麼跑到這兒來了!”
秋英如釋重負地說:“我在完成一個任務。”
這樣的出走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每一次都是去找小菲。高嶺和高敏得時時提防她出什麼意外。把她從外面尋回來,她就把小菲的照片和高權的遺像放到一起,然後退後幾步遠遠地端詳,臉上現出痴迷的笑容,自言自語着:“好看,真好看。”
這一天,她一個人在樓下半醒半睡地坐着,外面有人敲門,問:“家裏有人嗎?”
秋英走出去開門,吃驚地望着敲門的人:“你……”
進來的是小菲。她望着神情恍惚日益憔悴的秋英,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哽咽着說:“阿……阿姨,我是……小菲。”
秋英神情麻木,無動於衷地轉身走回沙發,淡淡地說:“我知道你是小菲。可是高權不在了。”
小菲說:“阿姨,我知道。今兒我是來看你的!”
秋英回過身來,面露一點驚奇,語氣依舊平淡地說:“你來看我?為啥?是我當初不讓高權和你好,你應當恨我,你恨得對。”
小菲突然走上來,緊緊抱住她,長久以來壓抑在心底的悲痛一瀉而出,哭着說道:“阿姨,你當初反對我和高權好,我是恨你。可是今天我知道高權犧牲了,世上最傷心的人裏頭,除了你,也有我呀!”
二人抱在一起,嚎啕大哭。秋英哭着哭着,一點點睜大眼睛,像是從夢中漸漸清醒過來。她終於從病中好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