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子一天天積着,像不盡的黃沙落在地里,風去了便厚一層,久了反而不顯。光緒爺的光陰完了,光緒爺又是絕戶。另挑了誰誰,反正大清連着三代小孩唱大戲,宮裏聽不見娃娃哭了。新號聽說是宣統,由一名縣府來的公家人傳給。那公家人巡鄉那一日,這搭有家農人正在打莊戶。夾板子使草繩繩殺得緊緊繃繃,黃土悶濕,一杴杴扔上去,餵給夯。有人唱號子,啞啞地嚎一般。石夯錘起落有致,圍在幾個幫手中央。打牆的節奏,正和着燒飯婦女的快慢,晴天一望閑散天凈,沒有雲。遠近樹蔭相連,地里壠溝精濕。——有條渠閃着銀花飽滿的水亮。
一個老漢長衫綢帽,顏色肅整,握一根黑油漆手杖,下巴上一絡雪白鬍子映着紅潤臉盤。老漢走着,尋尋覓覓。他先看了一回農人打牆,微笑不語。又邁開慢步,青布長衫給小心地提起襟角。老漢打發著自家的空閑,姿態逍遙。有人從那新牆上跳下,一面喊叫“鬍子阿爺”一面追上,把一串水錢遞給老漢。那位老漢袖錢在手,用一隻軟軟的掌輕輕撫摸。
水渠上有石樁。老人沿渠走來,查看了石樁字樣,眺望遙遙的渠水,檢閱一番。他看天色顯晚,就往迴轉,依然是飄着衫角,顫着銀須,一副寧靜鄉紳的風采。
遠處一座磚石大院蹲伏。黑漆門扇閉着,不見內里,兩顆赤銅虎頭門環合成一雙。正對準閉着的院門,一條鋪沙車道約半里長,接上大路。走近了,院內沒有嘈雜雞犬,一派沉靜。牆是一抹水青磚到頂,牆內有一株青楊,高有十幾丈,茁壯挺矗,鑽天般刺上半空,蔭涼覆蔽全院。
老者緩緩上了車道,腳步嚓嚓響着沙聲。他邁上石條砌的台階時,大門洞開。漆杖閃了一下,老者提步進門。吱地一聲,又澀又重地,黑漆大門,嚴嚴併攏,剩一對虎頭環搖晃。
他就是二十多年前的伊斯兒。人世兩變,他已經五十歲過了。此莊農戶,借他的渠用水種稻,靠他家的油米磨坊換零用制錢,出遠門經商的小販還借他的盤纏。一直遠到兩個碼頭,即包頭和洮州,他都有商棧,所以小販們受他的益也直到包頭洮州。人不知他的姓名,都喊他鬍子阿爺。莊子裏傳說老漢是奇人,能縮骨輕身。還說他只靠一棵楊樹的料,便打下了偌大莊戶。人也都不清楚他的財力,而且還看不見他經營。莊裏傳說老漢有一個能生蛋的銀元寶。再的,農人們只知道阿爺老兩口,有家業沒兒子,喜歡清靜。
一棵楊這莊子不小,但住民都是遷戶。只鬍子爺一家人來得早;他說,那楊樹還是一根草時,他就在這搭住定了。
鬍子阿爺(用不着再稱呼他的經名伊斯兒了)走近椅子。看看,這張榆木黑漆椅子光潔鑒影。他撩開青布衫后襟,輕輕坐下了。
走進兩名管事的,莊裏人稱大掌柜二掌柜。兩位掌柜都是西省漢民富戶的裝束:灰布長衫,瓜皮小帽。兩人進屋,立定了不言語,瓜皮小黑帽下,慎重小心的神情堆成皮肉,難以猜破。
鬍子爺沉默着。
久之,他慢慢伸手,掂去長衫上一根枯草葉。彈去那枯草以後,他拾起眼,吩咐一句:說吧。兩位掌柜開始彙報流水。包頭消息,公家陝西巡撫派人販馬,請求接引草地借用貨棧。阿爺默默點頭。鹽池消息,有一營團練拉進沙窩為匪,公家剿滅后,民間暗有槍械,請求口喚收嘛不收。阿爺又默默點頭。甘州消息,請求送阿爺的兩個兒子進學堂,由甘州鴻雲昌商號支付入學費十兩。阿爺搖頭不允。北京清義成商號消息,有個四川籍京官,新近獲罪罷職,此人是教中人,終日禮拜,請求口喚,指示與其聯絡與否。阿爺沉吟不答。大掌柜說畢,悄悄退下,並不道色倆目。
二掌柜開始講莊裏情形。東大渠淌漏,採辦新料洋灰灌縫,用銀一共十兩。阿爺默默點頭。庄頭漢民徐姓喪母,發送后家田典盡,徐家請求讓出鄉約庄頭名份,只換銀子五十兩。阿爺搖搖頭;說了兩個字:借給。明日有甘肅卸任他就的督學求見致意,請示席面大小。阿爺點頭,說:流水席。同一日,明日黑后,有會寧山裡黑槍隊的穆軍師求見,請示席面大小。阿爺點點頭:海參席一桌;隨的人吃饃,燉牛肉。最末一件;前一月窩下的那個死囚已住滿三十日,打算插到固原三營,可新近有信來傳武昌消息,此人或許能插到武昌衙門帶兵,不敢做主,請示方向。阿爺沉吟一陣,說:加上花錢賄賂,務必插進武昌行伍。說罷,二掌柜也一揖手,默默辭去,不道色倆目,全然不用回民規矩。
事畢了,鬍子阿爺獨留廳內,沉默良久。有人來問飯,他揮手不要,說:今日閉齋。天已昏黑,鬍子阿爺獨自久久坐着,滿室寂靜,不聞脈息之聲。
鬍子阿爺頷下的銀須,在暗闇中顯出白色。老人沉默着,那銀絲在微乎顫動。時間不知在這大廳里走了多久,鬍子阿爺一直坐着。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燙着一般漲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紅亮。鬍子阿爺插第二支香時,手顫抖得愈發困難,那香斷了一小截。鬍子阿爺心劇跳着,把這支斷香插牢在那點紅火一旁,又點第三支。他喚着“必斯民倆……”(必斯民倆:古蘭經開端第一句)的時候聲帶濁啞,吐不出聲。阿爺心中恐懼,把香恭敬舉起,插過去。插時。那香折了幾處,卻沒有斷開。老人的頰上,兩股熱淚潸然滾下。那香燃着,也插上了。
三個碎碎的紅火,在全黑中亮了。
鬍子阿爺禮乃瑪孜。誦畢《默罕麥斯》。在這間地下的密室里,他改為高聲贊誦已有十五年了。鬍子阿爺漸漸尋到自身的位份,輕輕地開始了個人的功課。即克勒,這安慰的蜜葯,這渡世的舟船,開始了。
鬍子阿爺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里,兩支或斷或壞,使他覺得懲罰在逼近。他心裏委屈,可又不敢申辯自家舉意的乾淨。十五年來,《默罕麥斯》已由高聲吟誦,但口喚卻久久不來。不能陶醉;年輕時多少次應驗的感應,那一次次清晰的圖景,都一直不能再現。年輕時只是一個伊斯兒,一個鹽茶地方的窮後生,隨老人上陣染了些血的穆民。但那時常常陶醉。鬍子阿爺聚集精神,想突破兩目冷滅的黑暗,想求得造物的獨一真主襄助,但是奇迹不肯降臨。
他獨自沉默着。先竭盡全力,忍住自家那不爭氣的傷心。
人怎麼不能如願呢,他想摒絕這種雜念。多少年了,青壯熬成老漢,但幻覺沒有到來。何止視覺,連陶醉也不能達到。他心中孤苦無依,便閉齋使舉意更誠信。平涼、米脂、泰州、固原,光緒二十年有四支饑民造反,給養槍械都由鬍子阿爺的人供給。可是,人怎麼不能如意呢,四支兵各選槍手烈士二十人,彙集京南真定南關,鬍子阿爺(光緒二十年,他記得人稱他一棵楊三師傅)送走了兩個兒子留根,下了翦滅劉仇家的口喚——他隨八十名刀手洗了大凈等着,可是仇人卻暴死在京城了!人怎麼不能如意,秋草怎能不結籽呢。從那以後,如在苦獄,日日自責,夜夜悔恨,可是即克勒中貴重如金的陶醉,並沒有降臨。
在痛苦中,伊斯兒——鬍子阿爺念着,借一股異妙的神語,洗滌自家殘碎的內心。後來選了四戶人,遠走長江,潛入湖南,想尋機滅左屠夫的后。可正逢河湟事變,全國禁回。四家男人因為念聖紀暴露,三人入獄監殺,一人逃回西省。迷茫中,身子漸漸溶化,心底的位份應和着流暢的即克勒,呼應擊碰,清脆悅耳。阿爺念着,從尊貴的即克勒中一寸寸脫離,念進一派渾沌之境。光緒二十年京南埋伏的失敗淡化了。光緒二十二年湘陰奔殺的暴露淡化了。血仇的冤主,左家一門的衰敗淡化了。執刀的仇人,兇殘的劉劊子一夜病毀,他也一絲絲地淡化了。萬事都在隱去淡化,存活的光陰里,沒有一丁半星的聖性了。鬍子爺念着自家的即克勒,覺得自家的罪已經不能恕饒。神秘的聲音沖漾着一顆枯硬心臟,他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具行屍了。人怎樣才能應心,人怎麼不能如願,養育的主啊,鬍子爺一遍遍地誦念着。
秘密的贊誦念法,美不可言。鬍子阿爺念着,覺得自家只靠這一件事苟活了。
如今西省大地上,處處有隱線,城城有暗黨。槍械銀糧,已能湊足一師。血性教下,爭先求殉命的,不止數十人。但是左家衰了,劉家垮了,空有磨快的刀,走哪搭才能濺上一股子血呢?
鬍子阿爺想求一次近主的機會。他知道事情的啟閉,不能沒有主的意欲。夜復一夜,他在密室,在墳上,在深山,在曠野,大凈舉意,沉入贊念,等候着自己的時間。一切都只能仰仗全能的、無所不在的養主。沒有主的指引,他連捕追的方向都迷失了。
但是,那機會那時間一直不到,鬍子阿爺在宣統二年,已經五十六歲了。
次年,終於結交了代理總兵的游擊、哥老會金蘭山坐堂大爺——鐵游擊。客人身軀矮小、筋肉不露。為防差失,鬍子阿爺吩咐二掌柜,在密室四壁各埋伏快槍兩枝。客人隨從兩人,由大掌柜擺酒,陪客都是同治十年的殉教人的孤兒,懷藏利器,不勸不飲,以陪笑公開監視。鐵游擊一人由鬍子阿爺夫婦陪着,在密室中長談三天。每到談深一層,阿爺便道歉告假,躲入靜房坐靜點香,等候顯示。鐵游擊江湖慣客,舉止從容,當怪不怪,心平氣和地在指給的廳堂庭院裏踱步,等着鬍子阿爺一步步的回話。姑奶奶(師傅女子、伊斯兒妻子從十五年前,便被人稱為姑奶)陪坐,不厭其煩,把些個碎枝末葉問詢得細上加細。
鐵游擊說:不慌不慌;不用說等三日,大丈夫辦事,先如處子,后如猛虎!
姑奶奶道歉說:我們庄稼人,哪裏見過世面,只當是串個親房,浪個鄉里。
鬍子阿爺一遍遍地舉念,盼望着冥冥中的口喚。靜房中央,並排三根香火燃着,悄無息聲。大事臨近,鬍子阿爺依然心如死灰,麻木之中,挺着一株無形的冷靜之芯。三注香火黯然地亮着,青煙縷縷拂過。此人掌握的金蘭山勢力不小,近年多在行伍軍官。哥老會一如自家教門,信徒敢死。鬍子阿爺漠然聽着自己的即克勒,身心漸漸沉入。
但是沒有陶醉。沒有像娃娃時那樣,能使正月十三的大血戰重現。也沒有肅州城裏,預先看清了一湖三島的地點那樣的顯跡。心涼如秋水,意念聳立其中,像一根不動的鐵芯。伊斯兒退出靜房時,不再奢想。他慢慢朝客人那搭走去,覺着滿心寂靜正是憤怒,不像火,而像水,而且不漾不搖,沉沉的如一腔子凍鐵石塊。
鬍子阿爺清清嗓音。
金蘭山的坐堂大爺,正握着總兵大權的鐵游擊,臉上堆笑,眸子不動。
胡了阿爺決心下了。方向失了,捕追的前方失了名姓。光陰盡了,自家的年歲早已不容再等。回想前三代,師傅、竹筆老滿拉、喊叫水的馬夫,都是當斷則斷。既然——
西省寧夏道里……真有左家的子弟做官?
金蘭山大爺笑容不改。
官職是?
補着一個后營哨宮的缺。鐵游擊答。
再敢問一句,鬍子阿爺靜靜地說,動刀槍開殺戒,貴高山圖的是什麼呢?
這黑幫大爺呵呵笑了:病羔子人人宰得!搶一口肥肉!若能成搶個毬攘的煮全羊!
鬍子阿爺若有所思,微微點頭。決心只能下定,除此更是四面迷茫。若把時機一個撇了再撇一個,臨終就掙不上口喚的血衫衫穿了。他久久不語,他知道只要一句話,潛伏在西省上千里方圓處處角落的烈士勇者,就會隨風而起,走向末路。
黑幫游擊一拱手:不知能否請教一句?
鬍子阿爺搖頭。
鐵大爺站起來:貴門機密,不敢窮究。但刀斧懸頂,總該讓我也知道,何以約束,限定何在。若不然,槍是槍,毬是毬,怎能往一搭里攪呢?阿爺恕小弟粗魯。
阿爺緩緩抬起頭來。他目光濁滯,無法穿透。決心下定了。阿爺一字一字地說:
“不要劫財,我要宰命。”
金蘭山大爺鐵游擊咚地跪下,大聲致謝:阿爺神色不變,一諾千鈞。小弟從小走進黑道,總聽長輩說:血勇的,怒而面紅;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萬里尋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變色。今天見上啦!受小弟一拜!
鬍子阿爺麻木地聽着。
兩人在密室里,頭頂頭,談到天明。姑奶奶一直陪坐,手裏捧着一盞茶。四壁灰牆裏,槍手悄悄放平了槍支。外院廚房小廳中,大師傅不再監席,出到外面,派出了通風的手下人。掛游擊銜的黑幫大爺不曾知道,明日他啟程后一路上只要有一個招式幹得蹊蹺,立時就會有黑槍白刃擋住。鬍子阿爺搖着頭,讓了金庫,讓了稅局和糧司商署。金蘭山將圍攻各個油水飽足的地點,並且和各衙門兵隊廝戰。阿爺的人直撲各個有名有姓的道官府尹、州縣職守,凡同治十年參與剿殺金積的官員,包括承襲的子弟姻親,只殺不問。金蘭山沒有吐露實力,只說得阿爺出力鼎角,大局則定;鬍子阿爺也沒有交代槍數銀數,只是把派分的方面一一應允。密室透明,東方欲曉,天亮了。鐵游擊收拾了以隱語寫好的條條約定,準備告辭了。
鬍子阿爺坐在曦光之間,面目不清,默默無語。
黑幫大爺不禁感慨。他先行了禮,再道了謝,大步走出密室暗門,姑奶奶已經掀開幛幔。黑幫大爺鐵游擊忍不住回身,攤手問道:阿爺!干這麼大事,只為宰一個人?
鬍子阿爺默默不語。
鐵游擊大聲問:若打敗了咋么個?
突然,姑奶奶從背後插話說:
不用操心打敗了;即便打個大勝,我們求的也只一個死字。
鐵游擊大驚失色,渾身震得一顫。他猛地轉身瞪着姑奶奶,又猛地轉回來對着鬍子阿爺。
——這!這麼大的仇么?……可是,若那些人不知他祖宗的罪過呢?鐵游擊覺得冰水澆頂。在這間密室里三天,此刻,他開始覺出這間屋的氣氛了。
鬍子阿爺艱難地咳了一聲。
“——讓他後人咒我唦,我等着後世里打官司。讓他後人咒唦。我等後世……”
他的嗓音渾濁不清,像被堵得很苦。
鐵游擊,這黑社會裏陰狠如狼的大盜,陰謀奪金銀奪土地、手下掌握半省軍兵的惡人,嚇得說不出話來。鬍子阿爺喃喃着,聲音微弱,眼神如洞,晨光愈來愈亮地披到他身上,但他的臉龐卻愈來愈難辨真。鐵游擊只想快快走離此地,有鬍子阿爺的力量,西省官府就被削了一層。他深信此人不會背誓叛變,他也再不願意和此人共處了。鬍子阿爺靜靜望着這個公家皮、盜賊心的坐堂大爺,等着他走。此人是送來的機會,除此人外,再不能有更大的機會了。阿爺想。管他有種無種,管他懂不懂信義,這惡狼要搶要奪是真的.這條狼手裏抓着幾千條槍是真的。從師傅那年以誠信討來了大雪,整整三輩人犧牲了。也許拿出我們一門三輩犧牲的供品,換來的正是這幾千條槍哩。主啊,慈憫的主。頭一遭,這是舉念上道以來,頭一遭不是孤身重圍,頭一遭不是十面受敵吶。哥老會,黑槍黨,金蘭山,我任你怎麼個黑門黑戶,我求的只是叫你辦你的事。你那財發大了,你的欲坑填滿了,我的刀子才能扎進去。主啊,難道就是這樣么。鬍子阿爺心裏湧起了喜悅,狂亂的冥想熱熱地變燙了。原來我的回賜是這麼個,讓十座州縣,整整半片子西省,處處有人打槍放火,為我的刀子掩護——慈憫的主,掌握報應日的、我的養主啊。
——陶醉,降臨了。
門帳前,姑奶奶撲通一聲,雙膝跪下了。她滿面熱淚奔流,“胡大聖人吶——”她伏在地上,身子哭得抽搐起來。
金蘭山的坐堂大爺恐怖極了。他想跪下,但膝殼僵硬。他想逃走,但不會開門。四壁突然音樂四起,緊張的念贊聲從天而降。他不知道二掌柜已經率領槍手,在夾壁里跪成一排,念起了頌詞。更不知大掌柜在廚房小廳,也撇了他的隨從,和陪客的回回們一齊跪倒。黎明已到,神秘得恐怖。伴着一派贊誦之聲,天迅速亮了。金蘭幫的山規也黑如漆,殘如鐵,但他只在這裏,才感到了規矩和儀式的可怖。為個甚,這是甚麼,他口不能張開了。他的頭腦被雷電轟擊着:他見識了西省黃土鹼水餵養出的血性。
一棵楊的農戶們要割稻了。滿地垂着沉沉的稻穗頭,金燦浮光,一片喜人的黃。碌碡給牽到場裏。戶戶備了繩索家什。兩三個火熱太陽曬過,有地的拖着婦人娃娃提鐮下地。長工隨着各自掌柜,稍遲一步可也割開了,南山東山窮瘠地方下來了割地人,幫一日鐮能掙上百個銅錢。他們衣衫襤褸得多,腰裏殺一根揩汗的青布帶子。
遠望金積川里,那邊也浮着一派迷迷黃色。是個能成的年頭。
山裡來的窮漢們來到一棵場,要出氣力換吃食,都先上鬍子阿爺的門。
三五成群的出力人走過白沙子車道,踏兩層石條台階,然後叩叩黑漆門的銅環。
虎頭銅環默默搖幾下,不動了。黑漆門緊閉着,嚴絲合縫。院內悄無動靜。
莊稼漢們嘆口氣,下了台階。他們抓起破爛的行李卷子,再尋另一家。
地里的稻子,依舊甩掛着金穗頭,沉甸甸地把一個浪朝遠處漾過去。
院內,人早走空了。只剩下鬍子阿爺夫婦兩個。姑奶奶在煮一鍋散飯,切碎了洋芋絲子,煮着再撒上面糊。一旁坐着鬍子阿爺。
兩個老人,都不說話。
萬事都利索了。兩個早年便放出去的兒子,永世蒙在鼓裏,他兩人永不能知道自家身世了。兩個掌柜早已奔山野出發,精選事情到臨時用的槍手刀手。幾十座城池裏,幾十家店鋪都送出銀子以後,便改牌號、閉門面,後人不能再尋上他們的蹤影;他們也永遠不與一棵楊來往了。
一共有三撥子人馬,按口喚各自潛入位置。依着鬍子阿爺規定的位份。為著四十年前那個正月十三,阿爺的口喚是叫仇家流十三處血。各撥子人馬互不相干,斬絕關係,只跟一棵楊來往。十三處仇家,是失去目標後任意定下的;是官家血債的供物。一股甜絲絲的古怪味道,令人腦脹,誘人心迷,甜甜膩膩地,順着金積原野的一馬平川,瀰漫而來,厚厚地浸泡着一棵楊的黑漆門莊院。
鬍子阿爺連連佈置。定下一樁,便斬斷和那一方的聯繫。十三支人馬遍佈西省茫茫的山野,此刻如同十三支轟出去的火雷,不會再回來,不會再看見,它們已經消隱了。
鬍子阿爺的事完了,明日他也起身,走寧夏道,走道衙門后營,去尋那左家的後人,補缺的哨官。
一棵楊萬籟俱寂,萬物都陪同着等候。婦人不時瞟過一眼。鬍子阿爺閉緊雙眼,袖着手坐靜。袖管中,一柄鹽茶地方百年以來使慣的牛皮刮刀,已經摸索熱了。
鐵也有冷暖哩,阿爺靜靜地想。撫摩着袖中的鐵器,阿爺睜開了眼。婦人,她是師傅的獨女子,正盯着朝自家看。平川里那些個人,密密麻麻地,像割睡下的稻捆,金燦晃眼。那些遍佈原野的稻捆子上,汩汩有聲,是血在淌。金黃的大地,血色不正。甜甜的濃味,誘得人心裏發慌。漸漸地,那血泊洶湧起來,咕咕嘟嘟地,向亡人傷處倒灌。遍地密密的亡人蠕動了,像蟲蘇醒。執刀的劊子手,掌炮的火器營,警戒的官營大隊,慌忙地擋攔那血。血快活地噴濺,猖狂地奔騰,隔年太久的老血是金黃的。鬍子阿爺滿心盈臉都漾得又甜又腥,他哈哈笑了,淚花進出眼眶。金積曠野的陳血,在他親眼俯視下,朝着亡人回歸,像連上了抽引的吸管。新血補着來了,新血從火器營的揚威將軍炮口,從老湘軍的矛尖,從獰笑着走向凌遲木架的劉劊子七竅,從花白鬍須左屠夫的全集冊頁,從西省旱荒大道殘存的柳樹枝杈,咕嘟嘟地流出來。顏色,終於轉成了紅色!鬍子阿爺開懷狂笑了,可怕的笑聲震落了密室的塵土。鬍子阿爺拔出牛皮刮刀來,那刀已經刃口滾燙。悲愴的即克勒念起來了,臨近的神把聽不懂的話,對着這孽世訴說。貴大的神語遮蔽而下,在這血腥的末日裏,終於證實了主道和正義。鬍子阿爺大聲地道了色倆目,向著前三輩子的盧罕。師傅的事情全美了,竹筆老滿拉的事情全美了,喊叫水馬夫的事情全美了。喧囂的新血追趕着老血,站起的亡人和仆翻的官兵起伏有致。鬍子阿爺滿眼通紅,他要啟程,去全美自家的事情了。鮮紅艷麗的血海,歡呼在清涼貴大的贊念聲中,美不可收。鬍子阿爺揮起牛皮刮刀,砍翻了自家的婦人。
女人掙扎在血泊里。
她不發一語。眼睛裏,那種逼人的神采漸漸黯淡。
——再沒人能拾個牛角,朝你的陰戶里釘了。也再沒人泄露一棵楊的機密了。
鬍子阿爺大聲地對婦人說。接着,他為自家女人念了懺悔的討白。天將擦黑。熊熊烈火燒毀了莊院幾十間房和倉里糧食。鄉里人救過,但沒能成。
只剩下一棵鑽天的大青楊樹,在一排土墳之間,燒傷累累,孤獨肅立。
鬍子阿爺趕到寧夏道,正值城裏天翻地覆。等候的幾名教下臉色茫然,誰也弄不清形勢。鬍子阿爺望着火光中映出的黑城垣,倔犟地下令尋人。一行人穿過槍炮火網,一路上有不清意思的喊叫。疾步跑過亂瓦礫堆,路上的死人佩着白符號。鬍子阿爺大驚,咬緊牙關。不管天坍地陷,不看這古怪事情,這都是魔障,阿爺心裏想,死人槍炮,白布符號,都是虛假的。他怒氣纏繞在喉頭以下,冷麵不改。轟炸聲掃射聲在四城迴響,地上死屍多了。鬍子阿爺不相信,金蘭山與他約定的日子,是明天。他想,只有自家瞞了金蘭山黑幫,再沒有金蘭山瞞自家的事。一支人猛撲道衙。
教下人爭着殉道,這麼著道衙的衛隊垮了。鬍子阿爺率先闖入,手提牛皮刮刀。抓了一個卡廢勒,問不詳細。又抓了一個,還是問不清姓左的哨官下落。天被火光映成火獄,四下里公家的援兵合圍了。審一個宰一個,最後捉來一個書記。
——革命黨!抬抬貴手吧,黨大爺!我也一搭相跟着革命走!日你滿清的老娘!革你滿清的毬命!革命啦!宰人啦!抬抬貴手!……
四下火光亮滅,煙塵騰落中,有人齊齊地吼叫着“革命革命!恢復中華!”鬍子阿爺頓時頭暈轉了,陽世在煙火中旋飛坍陷。數不清的革命軍奔突而來,替了自家的教下,邊吼着革命邊宰人。回回們失了方向,呆木樁般立在火影里。不是回民復仇,不是金蘭山黑幫造反,一場鬼迷的革命,把事情生生地奪上走了。
事情不在我這手上——
我這沒有口喚的罪人吶——
鬍子阿爺瘋嚎起來。他哭了個灰天罩地,哭得連火勢都顯着弱些了。教下垂着刀,獃獃立着,看他哭。在槍林彈雨里,哭啞了,哭夠了,鬍子阿爺淚流滿面,朝教下揮揮手,便獨自愴然走了。教下人慌忙着衝突。革命黨已經高唱凱歌,一座衙門已被革命黨奪了,這些回民只能捉些散零兵丁,砍瓜切菜。有人已經衝出去不見蹤影,有人還正戀戰。仇家不在,廝殺已經亂了。
這是一九一一年,西省的辛亥革命。
伊斯兒——鬍子阿爺在”革命”起來后三個時辰,便離開寧夏道,孤身回返。
教下的勇士們按照約定,除開亡故的,全部散入鄉里。他們沒有線索,各城池裏的據點已經突然撤走,沒有再發下任何口喚。一棵楊撤在茫茫西省的隱形大網,一夜間消失得不存一根蛛絲。
革命黨亮出牌號;金蘭山、虎威山、中華山、鐵血山、哥老會各幫人馬,都被利用了。
陽世正在換季。鬍子阿爺在夜戰中不能承認的炮火,是真的;不是虛假的迷障。那一陣炮火熄了以後,天下便改稱民國。西省回民的血仇宿敵,豢養了左屠夫,劉劊子的清官家,在革命黨的手裏亡了。
距離同治十年左屠夫絕滅金積,整整四十年過去了。
伊斯蘭教講究,四十年正是一代光陰。殉教者的首領,後日尊稱十三太爺的馬化龍曾預言:四十年後將有人為他復仇,——他的預言靈驗了,這是一個奇迹。
但復仇的口喚,並沒有落在一棵楊——這個舉意暗殺的教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