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我呆在一個遊艇里。這條船好像是在岸上,架在一個木架上修理。有關這條船,可以補充說,它是用層壓板做成的,因為船壁上剝落了幾處,薄薄的木片披掛下來。這讓我想起了好幾件往事:一件是我小時候到衚衕口的肉鋪去買肉餡,店員把肉餡裹在樺木膜里遞給我;另一件是我上大學時,在禮堂里聽大課,椅子上的書寫板就是層壓板的。看到這條船是層壓板做的,我就暗自慶幸道,幸虧我沒有駕着它出海。這條船實在是太小了,在裏面連身都轉不過來,駕着它出海一定要暈船(我既暈飛機,又暈小車,坐在這麼一個小船里到了大海上,一定要把膽汁都吐出來),更何況它是木頭片兒做的,肯定不太結實。可是船艙里有一面很大的舷窗,我從窗口往外看,看到遠處有一個燈火通明的碼頭,但近處是一團漆黑,可是在一團漆黑中,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東西。我俯下身去,想要看清楚那是一些什麼東西。就在這時,有人從外面朝舷窗開了一槍——這就是說,舷窗上出現了一個星形的洞,而艙里的壁板“乒”地一聲碎了一塊。這一槍着實讓我慚愧,因為假如我告訴別人說,有人朝我開了一槍,他們一定會以為我在編故事。那一槍打來時,我影影綽綽想到了它的緣由,頭天晚上在海上,我看到兩條漁船在交接東西。
我這一輩子都沒有在海邊住過,所以對這一片藍色的流體抱有最熱烈的好感。現在我就想到了在電視上看到的加勒比海,是從飛機上拍攝的,海底清晰可見,彷彿隔了一層藍色的薄膜看到一片淺山。如果能夠在加勒比海邊上建起一個別墅,擁有這樣一片大海的話,死有何憾。這件事實現起來有一個最大的障礙,就是非幾百萬不行——這幾百萬還得是美元。因為這個緣故,人家打我這一槍不可能是在加勒比海邊上。那一槍打得我心驚膽戰,躲在牆角,手裏拿了一根鐵棍,等着打了我一槍的人進來。現在我講到這些事,毫不臉紅,因為這不是我編出來的,而是我親身所歷。本來我該站在門后,但是那條船太小了,門后根本就站不了人。後來,那扇門開了,進來一個頭上戴了黑油布帽子的矮胖子。假如這條船是架在空中,他就是爬梯子上來的。本來我該給他一鐵棍,但是他把手指放在嘴上,這就使我猶豫了。事後回憶起來,我沒有馬上朝那個矮胖子撲去,主要有兩個理由:一是我身材魁梧,手裏又拿了一根鐵棍,沒有理由怕別人;二是我為什麼會在這條船里,人家為什麼要打我一槍等等,我都不大明白,所以就猶猶豫豫的。不管怎麼說吧,我對這個矮胖子保持了警覺,他進了門之後,就把門關上了,走到窗前往外看。然後他走到那破壁板前面,用手指一摳,就把那顆子彈摳了出來扔給我。然後我手裏掂着那顆子彈,發現它是尖頭的——據我所知,手槍子彈是鈍頭的,所以人家是用一條步槍來打我——不知為什麼,這個動作博得了我的好感,我相信他是來幫助我的。他做了一個手勢,讓我到艙上面去,我就放下了那條平端的鐵棍,從他身邊走過——就在這時,我一跤栽倒了;有隻手從身體下端伸上來,經過了大腿、肚子、胸口,一把捏住了我的脖子。此時,我氣憤得喘不過氣來,因為自己這麼容易就上了別人的當,被人用一片刀片就劃開了脖子;同時也不無欣慰地想到,這個夢就要醒了。
每天早上我從夢裏醒來時,都會立刻從床上爬下來,在筒子樓狹窄的樓道里搖晃着身軀去上廁所。這時我根本就沒有睜開眼睛,但是在這裏根本就用不着眼睛,有鼻子就夠用了。除此之外,睜開眼睛來看,所見到的景色也遠不是賞心悅目。總而言之,我閉着眼睛上過了廁所,又閉着眼睛回到床上。此時我還想回到這個夢裏,但已經回不去了。
那個困在船艙里的夢,我希望它是這麼結束的:那個矮胖子捉住了我之後,並沒有割斷我的喉嚨,他把我放開了。這就是說,他是善意的。他抓住我,只是警告我不要這樣輕信。然後他就打開船艙的門,離去了。當然,這故事也可以有另一種結果,那就是我被割斷了喉嚨,浸在血水裏招蒼蠅。換言之,我在夢裏死掉了。因為是在夢裏,也沒有什麼可怕的。我幾乎每天夜裏都要做夢,在我看來,夢就像天上的雲。假如一片天空總是沒有雲,那也夠乏味的了。這個看法不是人人都同意,所以才有了“無夢睡眠器”這種東西。它是一個鐵片,帶有一條鬆緊帶,上面焊了很多散熱的鐵片,把它戴在額頭上,感覺涼颼颼的,據說戴着它睡覺就可以不做夢,但我不大相信。不管是真是假,夢這種東西,還是留下的好。
大家肯定都知道,格調不高的夢是萬惡之源——從前,有位中學生,本來品學兼優,忽然做起了格調不高的夢,就此走向了墮落的道路;還有一位家庭主婦,本來是賢妻良母,做了幾個格調不高的夢,就搞起婚外戀來——像這樣的事例大家知道得都不少。本來大家最好只做高格調的夢,但是做夢這件事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就說今早我做的夢,格調高不高就很難說清楚——也可能沒問題,也可能有問題,總得上級分析了才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我才不會自找麻煩,把它說出去。人家問我做了什麼夢,我就說,一個大南瓜,一塊大豆腐。你聽了信不信,我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