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不過熊,但跑得過你

跑不過熊,但跑得過你

我寫過一百多本書,我說過,其中有九十六本被台灣的國民黨偽政府給查禁了。一般人根據我的著作,發現我是一個很好的思想家、歷史家,可是,他們常常忘記我是一個很好的文學家。我必須跟大家說,說我是文學家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寫過一本很好很好的小說,名字叫做《上山上山愛》,就是這本書。這本書是在台灣出版的,在大陸到現在都還沒有正式的版本。據我所知,有過四種盜印本,有的盜印得亂七八糟,錯字很多,有的還好。這個書裏面,其中講了我個人的一個故事,就是在我被國民黨偽政府的公安機構抓走的時候,他們是在我女朋友面前把我抓走的,真的有這個事情。而我這個女朋友小蕾,當時是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子,這是她念大學時候的一張照片。我跟她在台灣遊山玩水,還玩一個地方,什麼地方呢?墓地。台灣有個很有名的墓園,叫做陽明山公墓,我們常常去看死人。所以,我們可以看,這個小女生是在墓地裏面遊走,我給她照這個相。你看,這都是她在墓地裏面遊走。為什麼常常去墓地去看?因為我覺得,人對生死問題,應該有更深刻的了解。所以,我有這個偏好,常常喜歡帶着我這個可愛的小女朋友去逛墓地。

我在台灣曾經跟大家講過,有十四年之久啊,“李敖”兩個字不能出現在台灣,不管是廣播、雜誌、書刊、報紙,全部封殺。在這個封殺的過程裏面,沒人知道我。我自己在幹什麼呢?我自己常常在做一些有趣的研究,就是研究生死的問題。這十四年的封殺過後,慢慢的,台灣的環境鬆動了,有的學校(包括大學),敢請我去演講。我在演講的過程裏面常常現場提出一些問題,讓這些聽眾來答覆我。我說,如果你可以選擇你的死,你喜歡哪一種的死法?大家眾說紛紜。有一個人站起來說,他喜歡吃安眠藥那樣死。我說,這個太不羅曼蒂克了,太普通了。要死得很舒服,才是快樂的死。而這個舒服呢,應該你不知情。

我給大家看一幅漫畫,好有趣。大家看這幅漫畫,這個丈夫要把他太太謀殺,就把他太太捆在鐵軌上面,等火車來了以後呢,就把你軋死了。可是,這個丈夫把太太捆在這裏以後呢,準備了一個電視機給她看,又準備了一個枕頭給她枕,又給她準備了一把洋傘,怕她曬太陽。所以,這個太太就講了一句話,說得很有趣,她說:我知道你,你有病——神經病,可是,我必須承認,你非常體貼,就是你讓我死都這樣的周到、體貼。

我認為,一個舒服的死、快樂的死是最好的死法,可是這種死法,漫畫裏的死法是有意的,我知道你會用火車把我軋死,或者吃安眠藥我自殺,雖然死得很安靜,可是,我知道我在死。我說,最好的一種死法,就是你不知道的時候,在最快樂的時候你死掉了。有人打麻將,打到後來停這個牌,突然摸到了自摸以後,太興奮了,他死掉了,這個不算嗎?我覺得這個算,可是呢還不夠一致。什麼不一致啊?你的肉體和精神不一致。比如說,你現在看《李敖有話說》,你看起來很快樂,對你健康不一定好。我在這兒做節目,張牙舞爪、神龍活現,對我健康也不好。什麼原因呢?就是看電影的原因。你看電影的時候坐在那裏,整個肉體是靜止的,可是你的精神很興奮,你看我的節目你很興奮,我講話我也很興奮——精神興奮、肉體靜止對身體不好。而看電影啊、看戲啊,這種都不好。什麼情況好呢?就是精神跟肉體同時興奮,同時有動作才好。所以,打麻將這個動作太微弱了。所以,摸到一張自摸,停牌以後自摸,和了啊,一高興死了,這個精神上面是好的,但是肉體上面太安靜了。

有一種情況,什麼情況呢?大家看一個東西,就是這個簪。古代人不但女人頭上戴,男人頭上偶爾也戴。這個簪,南宋的一個產品,就是頭髮長了別起來,用金簪一插。這個簪啊,除了別住頭髮,除了是裝飾品以外,還有了一個民間所傳說的意義。什麼意義啊?防止男人女人在做愛的時候,男人的馬上風。什麼叫做馬上風?大家看,歷史上有一個人叫做阿提拉,這是了不起的一個匈奴人。怎麼了不起呢?他是把歐洲鬧得天翻地覆的一個匈奴領袖。這個呢也是阿提拉留存下來的畫面,這個呢是一本小說,叫做《阿提拉子漢》。這個匈奴人阿提拉,在新婚之夜,跟一個現在相當於德國人的女孩子在床上,結果就在高潮的時候,死掉了。這叫馬上風。馬上風的時候啊,這個女孩子急救他的方法就是用頭髮上的這個簪去扎他,扎這個男的,使他刺激,使他流血,可以使男人這個現象恢復出來。所以說這個簪哪,還有傳說中的這種用途。

這個阿提拉在他新婚之夜,在他新娘子的身上死掉了。你說,如果一個人這樣死法,除了對新娘子或者對女朋友或者對情婦不公道以外,是不是很快樂?你不知道你要死,可是,在你精神和肉體最興奮的時候,最偕同一致的時候,死掉了。我跟聽我演講的同學們講,這是我所嚮往的人生裏面最好的一個死法。他們聽了,覺得是好有趣的一個說法啊。但是,退而求其次,有沒有第二種死法呢?我說有,那個死法呢,就是你跟你的情人殉情,一起死掉,你死得並不孤單,跟你心愛的人一起死掉。

英文有一個字叫suttee,什麼叫suttee啊?suttee是在古代的印度一個風俗,就是丈夫死了以後,那個寡婦要陪着死。在印度啊,它那個火葬是跟日本的、跟我們中國的都不一樣,火葬是公開的、露天的。把木頭放在底下,屍體放在上面,火就燒起來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你燒掉了。那個時候,熊熊烈火在燒的時候,你這個太太(寡婦),就要跳到火裏面去,一起去死掉。大家看,這就是suttee,看到沒有?這熊熊烈火在燒的時候,這個寡婦(未亡人),你就要不要守寡了,也不要未亡了,你就跳下去一起燒死,這就是殉情。這個殉情不是我所說的殉情,因為它是制度化的,說難聽點有點強迫性,這個是不算真正的殉情。真正的殉情是兩廂情願的。

大家看這個照片,這個就是當年奧地利的接班人啊,就是約瑟夫國王的接班人。他是個獨子,可是,他愛上一個女孩子。這個女孩子什麼樣子啊?後來在一部電影裏面,一部小說裏面我看到了,這是法國有名的電影明星,她演的這個女孩子。他們這一對情侶,因為不能夠結合,就到維也納西南三十五公里旁邊的一個村子Mayerling一起殉情了。現在這個村子啊因為他們的死而出了名。這小說裏面,他們殉情的方式是兩個人躺在床上,這個奧地利皇家的接班人,他用手槍先把女朋友打死,然後自殺,死了。這是很凄涼、很美麗的一個故事。

現在問題來了,什麼問題來了?這個女的充分信任她的男朋友,充分信任她的情夫,充分信任她的愛人,才有這個結果啊,不然你打死我,你跑了(北京話“顛兒了”),怎麼得了?有沒有人顛兒啊?當然有人顛兒,跟你約好一起死,你死了以後啊,唉,他就顛兒了。

在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來了台灣的時候,就發生了一個淡水河十四號水門的事件。一個有婦之夫叫做張白帆,他是福建人,跟台灣本省人的一個女孩子陳素卿戀愛。他說他是有婦之夫,無法跟她結婚。這個女孩子說,既然不能結婚,我們也希望能夠永遠在一起。什麼方法呢?就是殉情自殺好了。這個男的還寫了一封情文並茂的底稿,叫這個女孩子抄了一遍,寫成一封信,好像女孩子寫的一樣,讚美這個男的,把這個愛情描寫得多麼多麼的偉大。然後,兩個人就到淡水河十四號水門去上吊。女孩子吊上去以後,當場弔死了。這個男的張白帆,他把他自己那個繩子弄個活扣,到時候一拉,唉,他活了,他顛兒了,他跑了。換句話說,女孩子死了,他脫身跑掉了。後來被逮住了,判了七年徒刑,就是這麼壞的一個情人。按說,這個女孩子也相信他啦,你繩子也掛在那兒,我也這邊吊起來一起死啊,結果男的顛兒了。所以,這個殉情有危險,就是說能不能保證大家同時都死掉,而不是你死我活。

最有趣的一個例子,就是文天祥。在元朝的軍隊(蒙古的軍隊)打過來的時候,大家知道守不住,知道要亡國,知道要被俘,文天祥有一次就開會,跟他的這些班底開會。文天祥很從容地問:如果這些蒙古人打過來以後,我們怎麼辦?有人就說:三個字——一團血。幹什麼?我們就用血肉之軀去抵抗,大家都死了,滿地都是血——一團血。文天祥就笑,說:你們搞得一團血啊,可不要變成了劉玉川。什麼叫劉玉川啊?劉玉川當時是跟妓女約好一起殉情自殺的,結果這個妓女先喝了毒酒以後,他老兄不喝,他顛兒了。文天祥就笑說不要到時候,蒙古軍隊打過來以後,大家變成了劉玉川。意思就是說有人去殉國了,有人逃掉了。結果,文天祥他殉國了,其他那些英雄豪傑都顛兒了。為什麼?就是劉玉川的模式。

劉玉川模式以外,另外還有一種模式,就是我們看到這個筆記小說裏面的故事。一個人也跟妓女約好一起自殺。這個女的喝了毒酒以後呢,他不喝。那個女的說:你怎麼不喝呢?他說:我跟你一起死了,我家裏呀恨你,他們只埋我不埋你,你這個屍體就沒人管。我等你死了,先把你埋好,然後我再死。結果女人又上當。就變成這個現象。所以,殉情一個重要的危險,就是兩個人不同死,一個顛兒了。這是比較麻煩的一件事情。

在1950年發生了我講過的就是淡水河十四號水門事件,張白帆騙了陳素卿,是典型的例子。後來我又發現了另外一個例子,在1988年11月21號,就是在北京長城發生自殺爆炸案件。那裏面說,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用炸彈把自己炸死了。男的叫關雲芳,三十歲,女的叫做張國英,二十九歲,都是我李敖家鄉的,吉林省的人。他們是另有妻室和丈夫的殉情者,爆炸使用的自製炸藥。目擊者說,發生在上午十一點四十分,在長城上面,烽火台上面,摟在一起,一邊看風景一邊就爆了炸。

有個故事,講的是兩個好朋友一同去打獵,打獵的時候兩個人在棚帳裏面睡覺,忽然熊來了。甲就趕緊穿鞋,乙對他說:熊跑起來很快哦,比人跑得快哦,你跑得過熊啊?甲說:我不需要跑得過熊啊,我只要跑得過你就好了。這意思就是說:你被熊吃掉了,我不就脫身了嗎?

用炸彈炸死自己,這個殉情方法好。因為你跑不過炸彈,炸彈爆炸的時候你顛,顛兒哪裏去啊?你跑不掉。所以我認為,一起殉情啊非常危險,除非你能保證,跟你一起死的人,他也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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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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