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黃歲月

橙黃歲月

她出生在上海,然而能夠有記憶的第一個家卻在天津。

那是一個物質的家,優裕而闊綽,充滿了色彩。雖然略顯幽暗,卻清晰而實在,能夠被記憶和感受。

她記得每天早上,女傭將自己抱到母親床上,她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記得家裏熱鬧的宴會,自己躲在帘子背後,怯生生地偷看坐在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她們“批着劉海,穿着一樣的玉色褲襖,雪白的依偎着”。她記得姨奶奶每天帶自己到起士林去看跳舞。坐在桌邊,將面前蛋糕上高齊眉毛的白色奶油全都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里漸漸盹着,照例到三四點鐘,背在傭人身上背回家。”

她還記得那個額上有疤的“疤丫丫”,那個給自己講《三國演義》的“毛物”和肚子裏裝滿了“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的“毛物新娘子”。當然,她更記得從小領自己的老媽子何干。她背着她,從花園一路走回來,愛玲一直問個不停,歡喜活潑着。

那是她七歲左右的光景。一個千靈百巧的小女孩,住在天津的老宅里。春日遲遲百事無憂,更是自在天真。老宅寬大溫暖,是滋生回憶和思念的溫床。

我曾遊歷過這樣的老宅,一磚一木舊沉沉的。走在這樣的老宅里,連空氣都是舊而膩的,心也跟着厚實溫暖,泛起檀木的香氣。摩挲着牆壁桌椅上的花紋,說不出的沉重傷感。只有在這樣的老宅里才能有簪纓之族的雅氣,亦只有這樣的環境才能叫一個年輕有志的少年變做汲汲於名利的祿蠹之徒,或者是頹唐庸碌、遊手好閒、吟風弄月的風月子弟。

我喜歡小時候的愛玲,溫暖凝靜,無憂無慮。她和何干在一起的感覺,總是讓我想起自己的童年,與外公一起的悠悠歲月。那是少女開始有朦朧自我意識的歲月。

照顧她的何干,是個溫和寬厚的老媽媽,照顧弟弟的張干,則伶俐要強,處處佔先,容易讓人想起《紅樓夢》裏的李嬤嬤,仗着自己曾奶過寶玉趾高氣昂,吃了豆皮包喝了楓露茶尋事生非的老厭物。

因為愛玲是女孩,何干自覺心虛,凡事都讓着張干。愛玲卻不依不饒,二人常常發生爭執。

後來愛玲半真半假調侃說:“張干從小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不忿於男尊女卑,這大約是每個有心氣的女孩共有的性情,不過太在意,只能證明自己心怯,想想雖是無可奈何,卻證明愛玲的好強。

晚年有一天,愛玲站在陽台上,在黯藍的月光里看着孩提時期的照片。看到照片里自己的笑,“似乎有藐視的意味,然而那注視里還是有對這世界難言的戀慕。”

我在看這張照片時,卻看不出“藐視的意味“來。只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小女孩,活潑、乖巧地對着我。眼中的笑意洋溢着,幸福而燦爛。看不出任何背景,彷彿有一個快樂的童年,放在“猜猜猜”節目裏,還以為是哪個明星的兒童照呢。

但是,在那樣幽暗的背景下,無論多麼喜氣的神情總覺得有些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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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張·愛玲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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