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場
一九二0年九月。上海秋天。
那時上海已經是高樓林立。哥德式建築的穹頂,文藝復興的樑柱,黃浦江滔滔的江水,喧囂而熱鬧。歷史,似乎正在鋪敘一個恢弘的背景,迎接一個女孩的降生。它將華麗的錦袍披在這個女孩身上,如此隆重和奢華。這個過程漫長而曲折,讓我有些迫不及待。
我翻開歷史,想看看那個時刻還發生了些什麼,伴隨着我心儀的女子誕生。一切都悄然躺在故紙堆里,在圖書館陰沉的穹頂下,散發著爍爍的光芒。
晴,或者雨,不得而知。無論晴雨,秋天總是高爽的。我揮去蒙在眼睛裏灰黃古舊的色彩,讓自己的心情歡快起來,為了迎接一個新生兒的降生。愛玲不是舊畫上的人兒,她應該降臨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
九月三十日。張家公館,重門深掩,簾幕低垂。平靜而祥和,殷實而充足。物質和精神的盛宴都準備妥當,等待着她的降生。我翻過青磚高牆,扒開烽瓦梁棱,耐心地等待着,看那個稚嫩生命如何從母胎里脫穎而出。一百年的浮躁困頓中,正在孕育這樣一朵奇花異葩。
她的出身令人失落。她的人又讓人覺得高遠。
越是凝視,越覺得與她距離的遙遠。這距離從久遠的時代已經開始,一直延綿下來。千年的門第,壘起了厚厚高牆,時間空間的隔阻,讓我和她一錯百年。仰望她的時候,我有一種所有的努力都將化之灰燼的幻滅感。
對於她的家世,一部分人牽扯過遠。李鴻章、張佩綸、黃宗炎……然而,那些模糊不清、無法繼續考證的歷史,越來越成為一種背影,來襯托一個女孩的清傲出塵。
我常常想,也許只有出生在這樣的家族,才能如此的洞察和敏銳,才有這樣的澹泊和堅定。也許,只有這樣的家族背景才能豐富她的才情。當曾經有過的輝煌變成過眼雲煙時,她不是將一切緊緊地攥在手中,而是任憑心性,隨心把玩。
另一些人卻糾纏得過近。他們將愛玲的一生描繪得凄涼無比。滿清遺少,鴉片,姨太太,家庭破敗,父愛母愛的殘缺……種種頹廢的人或物,以為她孤寂的體驗全都來自於此。
通過回憶中彌補,在敘述中平衡不幸的童年經驗,成為心理學分析作家之所以成為作家的原因,成為傳記文學的春秋筆法。文人們慣於用詞彙來鋪敘歲月對人生的影響,使整個場景變得恢弘,卻使人物黯淡無光。其實都不過是先果后因的論證。
“有陽光的地方讓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愛玲童年記憶的敘述,似乎應證了現今人們的種種分析。殊不知,逝去的年代投在我們記憶的影子裏的,不過是灰色的幕布。對於童年,沉悶而枯燥是人們共同的記憶,尤其是那些敏感的孩子。敏感使人若即若離,甚至連自己也無法確信。這樣的孩子,即使給予再多,也一樣會疏離,一樣會孤僻。
種種發生在她身上的故事,在那個時代,其實是太尋常不過了。她的童年並非畸形的,是因為她有這樣敏感的心理,於是用冷色的眼光,看到一個冷色的童年。然後,透過文字傳遞給我們的影像也是冷的。愛玲的敏感和早熟,是難得責怪她的父母。
將細微的東西置於大的事件背景下,便會有一種歷史感。後來她的寫作,不過是將自己幼年和少女時代的種種當成場景,而不是生活的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