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住塵香花已盡

風住塵香花已盡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愛玲在紐約一個普通的公寓逝世。人們發現她的時候,已經去世了很多天。

她安靜地躺在一張行軍床上,身體下墊着一床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頭朝着房門,臉朝外,眼和嘴都閉着,頭髮很短,手和腿自然平放,遺容安詳,出奇的瘦。屋裏用來保暖用的燈在房東發現時還亮着。電視機、落地燈、日光燈放在地上。此外,還有一張摺疊桌和兩把椅子。

我可以想像愛玲死去,卻無法承認她會老。雖然,《對照記》中我見過她出國后的照片,但我對她容貌的想像卻永遠停留在四十年代上海那個衣着絢麗、正大仙容的女子。於是,在我的想像中,她的死依然是驚艷的,她着光鮮亮麗的旗袍,靜靜躺在那裏,乾淨而整潔,是她二三十歲時的樣子。

我努力想像着她在死亡的那一瞬究竟在想些什麼,卻始終都無法找准那個入口。我的腦海里如電影結束后銀幕上那一片亮閃閃的空白。

報道上說她遺容安詳,那麼她是在睡夢中死去么?於她而言,乾乾淨淨且安安靜靜地死去,是最好的結局。愛玲未必認可莊子“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的超然論調,但是至少她是從容的。從來處來,到去處去,人生不過是一場寂寞的旅行。

其實,死亡對於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的恐懼,它只是生命的一個必然手續罷了。早在一九九二年,她就擬訂了自己的“最終遺囑”。遺囑中寫道:一、一旦辭世,所有財產將贈予宋淇先生夫婦。二、希望立即火化,骨灰應撒在任何無人居住的地方,如在陸地,應撒在荒野處。

對於愛玲,死並不是最大的意義,但是她骨子裏的清潔自許讓她不允許自己死得醜陋而慌亂。對她來說,死也要死得從容不迫,不失大雅之風。

寫到這裏,我想起了三毛——一個喜歡愛玲到骨子裏的女子。她是一個積極的悲觀主義者,一生都是用一種積極的態度,來和自己徹底的絕望爭鬥。她寫《撒哈拉的故事》、《鬧學記》和《我的寶貝》,文字裏透出對生命的尊重和熱愛。然而,到底她靈魂的底子還是那個寫《雨季不再來》的黯然女孩,絕望彷徨,找不到力量。她最終選擇了了結自己的生命,選擇了在衛生間裏用絲襪上吊的死亡方式。她的死,讓我覺得可怖。

死亡是對一個愛戀對象最好的結局。為了保持一個完整的才華橫溢的形象,許多作者會在她江郎才盡時選擇自殺。

某些時候,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對於自己喜歡的人或事物,我的要求總是苛刻的。如果說三毛選擇死亡的方式讓我始終不能正面的話,那麼愛玲的死是一種比較符合我理想的方式。

重讀愛玲的文字,大多數寫的是生的悲哀,鮮有論及死亡的。或者,在她那個時代能好好地活着比死更叫人為難。

在《我看蘇青》中蘇青問她:“你想,將來到底是不是要有一個理想的國度呢?”

愛玲說:“我想也是有的。但是最快最快也要許多年。即使我們能看得見的話,也享受不到了,是下一代的世界了。”

蘇青嘆息說:“那有什麼好呢?到時候已經老了。在太平的世界裏,我們變得寄人籬下了嗎?”

一語成讖,愛玲自從五十年代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踏入故國的土地。她的上海從此逝去,而她也只能在別人的國度,別人的時代里靜靜地活着。晚年的愛玲是寂寞的,但是於她寂寞並非不是一件好事。寂寞至少是自由的,不用證明什麼,不用爭取什麼,也不用承擔什麼。

胡蘭成說過:“愛玲從不牽愁扯恨。”她不會感懷身世到自憐自傷,會做的只是讓自己乾淨地生活,然後,再乾淨地死去。於是,就算是緬懷,我們也看不到一絲一毫的感傷,她只會寫道:“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這是怎樣一種哀而不傷的大家之風啊!

愛玲的死是安靜,彷彿一株植物,一棵樹的死去,不動聲色而又驚心動魄。

公元一九九五年,她帶着她血液中流淌的往事靜默地告別人世。自此,一個流光飛舞、金沙瀰漫的時代徹底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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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張·愛玲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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