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君有兩意 故來相決絕
年幼時曾去過溫州,許多情形都記得不夠真切,恍惚中有寬闊平敞的馬路,滿街的車,展眼看過去的琳琅滿目的廣告牌,街上行走的摩登女子,有很多廟觀,吃食多是海鮮。
在我不知曉愛玲和胡蘭成情事前,溫州對我而言只是溫州,那城市再好,我並無餘思可想。
現在轉回頭,由《今生今世》中的《鵲橋相會》一段想起,溫州的那條甌江,彷彿回到一九四六年的某一天早晨。雨透溫州,我看見她與胡蘭成作別,他送她至碼頭上船,而後飄然離去。而她佇立船舷,對着滔滔江水,傷心飲涕。滴落下來,彷彿聽得見眼淚融在水裏的聲音。
在我心底,那陽光燦爛的城市亦因她而悲切起來。雨一直下,她是那般落寞,一如娥皇女英淚墮湘江。自古多情傷別離,而他竟是一點不傷,對她毫無留戀,甚至是有些緊扯白臉的希望她快些回上海。
到底生性風流薄涼的他,還是將至情的她從裏到外傷個勁透。她要的是今生今世與之燕好,他要的是紅旗飄飄,彩旗不倒。
她最後還是傷心了,對他說:“離開了你,我亦不致於尋短見,我將只是萎謝了……”她為他將花從塵埃里開出來,也是為他開始凋零。不再盛放,寂寞得如絕壁海棠。
都說愛玲高傲,世俗難近,可是我讀愛玲的時候,更多的發現,她只是個女子,一個委曲求全容易受傷的的女子。只是她從不卑微,她是高潔。她不糊塗,了斷亦果然。不作瓦全之想,才是明慧女子的選擇。
佛家講放下的藝術,放下是大智慧。放手之後,沒了一葉障目,倒可能柳暗花明。抱着渺茫的希望,在過往的恩怨里牽纏,永遠沒有出頭的日子。時光如梭,何必跟一個不愛自己的人苦挨苦熬。青春也熬沒了,熱情也耗盡了,終一日人似黃花,心如槁木,不如趁早決絕。
以愛玲的聰慧焉有不覺的?漢時司馬相如移情娶妾,卓文君做《白頭吟》:皚如天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又附書:朱弦斷,明鏡缺,朝露,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她縱有卓文君的題詩之才,而他已無司馬相如的回寰之心了。所以一九四七年,當她得知胡已經安全之後,即給他去信,寫道:“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我是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惟彼時小吉(劫的隱字)故,不願增加你的困難。我把新近寫了兩部電影的稿費匯票共三十萬一併寄給你。你不要來尋我,即或是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胡蘭成接信在手,好比當頭一棒,一瞬間身心俱滅。外邊日光燦燦,耳邊滋擾的蟬聲依舊響亮,可也無礙了,心是沉到水裏的靜。
胡蘭成說愛玲是“愁艷幽邃,最是亮烈難犯,而又柔腸欲絕。”嘆息啊!這個男人真的是懂她的,輕輕一點便勝卻旁人無數。只是不得長久。
胡蘭成是很會愛的人,且看他的《今生今世》寫得風流靈動,婉轉輕揚,字字句句寫的自己是天真洒然,至情無辜。他是聰慧而狡黠的,知道抬高了愛玲也抬高了自己。“民國女子”中的“張愛玲記”只到三十三頁,另外的幾位“民國女子”就出來了。即便加上後頭夾七夾八寫到的愛玲,篇幅還是很小。但就是這點東西,寫出來被日後所有的張愛玲傳記借用襲用。那些不那麼聰明的人,用完人家的東西,還不忘品評他兩句。就像我現在這樣,很不厚道。
她是愛慘了他的,因為愛慘了才必須和他斷絕。情是蝕骨之毒,而決絕解毒之方——死過,方有重生。高顎續的紅樓夢,千不好,萬不好,黛玉焚稿一節,卻是絕筆。仿如聞一地玉碎的聲音,清冷脆亮。決絕的美,是心碎無痕。
通常女子都比較牽牽纏纏,優柔寡斷。自怨自憐、拖泥帶水的多,手起刀落、揮劍斬情絲的少。詩經里有“士之耽也,猶可說也。女之耽也,未可說也”的句子,說的是男人迷醉容易解脫,女子就難,經常沉溺不能自拔。
從卓文君到張愛玲,女子應有這般烈性!女子的決絕,有一種烈性的美,至柔至剛,驚心動魄。女性的美有很多種,決絕這一種,為世所稀。
許多幽怨情仇不過是後人演繹,此情此境,當事者也許是漠然。即便有痛有恨,也如隔夜眼淚,未抹就幹了,少有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深怨。愛玲的血液里,找不到大喜或大悲。她是個聰慧的女子,卻不夠狡黠,因為學不會妥協,所以孤單。只能在命運的角落裏,兀自盛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