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懂得 所以慈悲
“愛玲,這世上懂得你的只有我,懂得我的也只有你。”這是他的言。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這是她的語。
以前曾有種種疑惑,讀了胡蘭成的文字,才懂得愛玲的選擇。胡蘭成聰明鬼氣,他看愛玲是字句皆入心,見地不同凡俗,入又入得深,出又出得巧。而他自己的文章既有舞低楊柳,鏤心月空的嫵媚,又有登高望遠,江天遼闊的古意。
他的才情使愛玲變得低低的,低到塵埃里。“愛君筆底有煙霞,自拔金釵付酒家,修到人間才子婦,不辭清瘦似梅花。”這種情感,是今日那些門第、財富所左右的姻緣遠不能及的,而這也與後來的離棄無關。
女人和男人一樣亦要有人崇拜才快樂,我們愛上一個,往往是愛他能夠讓你滿足。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慈悲,所以喪失一切人世間的對與錯、好與壞之準則,喪失一切所謂人生大義。
想到愛玲對胡蘭成的情,世人有種種疑惑蹊蹺,都為她不值。然一切就是如此迅猛地發生了,其中因緣需要細細品味才能分明。愛人之心人皆有,而愛到深切卻非常人能及的。我乍想也覺得,但後來看到“君子如響”才豁然開悟。為什麼這世上有許多人,真正懂愛玲的卻只有胡蘭成一個?因為他也“格物致知”。
“格物致知”是雙方都要聰明,如天圓地方缺一不可,這個知是相知,彼此了解。兩個聰明人在一起惺惺相惜,互為知音。沒有男女之別,沒有高下之分,相互交融,歡喜之情超越了男歡女愛。
陽光之下都是男歡女愛,而知心體己卻只有在高山流水之間,才能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聰明才能了解,了解才能意誠。這“誠”我解為情真意切。意誠而後心正。彼此真心相對,愛才能得以升華,而不攙雜俗世的功利。
他初見她,恰似被驚嚇了一下,大大出乎意料。倒不是驚艷,愛玲的美,不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當不起一個“艷”字。胡蘭成這人狡黠也實誠,他寫道:“我一見張愛玲的人,只覺與我所想得全不對,她進來客廳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裏,又幼稚可憐相,待說她是個女學生,又連女學生的成熟亦沒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貧寒,心裏想戰時文化人原來苦,但她又不能使我當她是個作家。”看得我又氣又笑。這個人的一隻筆叫人恨也不是,愛也不是。你說他刻薄,他點得精當。你說他寬和,又實實的刻薄。
而他畢竟是個才子,而她又不巧是個才女。大凡聰明人到一起總是免不了起斗心。且不說黛玉、湘雲的蘆雪庵聯詩斗句,那八仙身為道家仙長,深諳沖虛之道,修為應該不差了吧,過東海還不安生,七男一女還要各顯神通,斗得不亦樂乎!惹那龍王三太子眼紅,鬧一番驚天動地才消停。中國人真是這樣喜熱鬧,仙俗皆同。
想那胡蘭成竟要和愛玲拚鬥一番。一個女人聰明到這樣的地步真是不幸,何況她又遇上了一個和她旗鼓相當的人。
想那胡蘭成定是討女人喜歡的男子,或者他是她的劫。幾次刀兵相見之後,愛玲便如那陣前遇着意中人的樊梨花一樣,兀自剛強,心底早繳了械,不堪一撩了。他的才,他的人,他與她之間的意趣不盡,都讓彼此大生喜悅,高傲如愛玲也臣服了。於是,“兩人伴在房裏,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連同道出去遊玩都不想,亦且沒有工夫。”
曾記否,《花樣年華》裏的周慕雲和蘇麗珍躲在房間裏寫小說的情形,也是這樣的美。想來不是着意模仿,而是愛本身就該這般靜好。
中國素來講究才子佳人的組合,古有司馬相如配卓文君,蘇東坡配朝雲,今有郁達夫與王映霞,徐志摩與林徽因,俱是男才女貌,看上去桃紅柳綠,煞是愛人。
只有胡蘭成與愛玲這樣一對,顛覆了傳統。才子倒是才子,那佳人,單從容貌上看,愛玲便輸了一籌,只是這“佳”字若不從美色表象上看,愛玲這個佳人,是曠世絕代的,是漢王堆里出土的白玉杯,一出世便是驚動,由不得人不贊一個“新”字,也不得不嘆服胡蘭成的好眼力,好艷福。
愛玲是大臉盤,身段又高。一次胡在燈下端詳愛玲時,他撫着她的臉戲謔道:“你的臉好大,像平原緬邈,山河浩蕩”。這時是笑語知心,說什麼也不覺得難聽,看什麼亦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只是一個人骨子裏的審美觀並不易更改的,胡蘭成喜歡的是尖尖巧巧的瓜子臉,小巧玲瓏的身段。與其說,他對她一見鍾情,倒不如說,他對她一見傾心。
艷也不是那種艷法,驚也不是那樣的驚法,胡蘭成看愛玲是觸目驚心的一個“新”字,從心底看去,不過是一個“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