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情 因為懂得 所以慈悲
塵埃花開
“她見了他,頭變得低低的,低到塵埃里,但她的心裏是歡喜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
初讀這段文字只是微微笑,笑而不解其意。一個人如何低,如何能低到塵埃里?一個人如何歡喜,能歡喜到塵埃里開出花來?我並不知道這清淺的幾句里藏的是一個孤絕女子幾許柔情,幾叢軟弱。愛從她的筆下溢出,深重地浸透了歲月的紙背,留下被時間摩挲的清淺唚人的句子。
她不曾愛過人,便如一顆菠蘿,渾身長着尖刺。遇不到那把讓她低頭的刀,除不下堅硬盔甲,窺不見柔軟芳香的內核。要知道女子一旦愛了人,愛里便自有千般委屈,萬般柔軟。叫人亂了方寸卻又歡喜芳心,容不得自尊的反抗。她其實只是一顆外表堅硬的寂寞菠蘿。
沉香屑的第一爐香燃到第二爐香。十八春的黃金鎖依然閃光,未曾老去,而是一路走來,漸漸成長,充滿了期待。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着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很遠,站定了,輕輕地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子被親眷拐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的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裏嗎?”
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他剛巧趕上了她。胡蘭成和愛玲。
他就這樣突兀地橫絕在她面前,她竟也不覺得驚,她知道終有一個這樣的人要來到,現在他彷彿來了。這個男人是懂得她的,他知道她需要恆定寬闊的溫暖,需要一個比她更強大的男人才可以征服她。
“自從一年前我在南京看到你登在《天地》上的兩篇文章,我就有一種奇特的感覺:你就是我在茫茫人海中所要尋覓的人!及至見了第一面,我更感到我倆的緣份是前世定了的。”這是胡蘭成寫給愛玲的求婚信。愛玲給胡蘭成回信,卻是一張空白信箋。胡蘭成匆匆趕回上海,眼睛裏滿是問號。愛玲說:“我給你寄張白紙,好讓你在上面寫滿你想寫的字。”
於是,如同“陌上游春賞花,亦不落情緣”的愛玲遇上“永結無情契”的胡蘭成,是命中注定的遭遇,無可逃避的劫。盛或敗只是經歷。
愛是塵埃花,愛玲低低的,胡蘭成也是低低的。他彷彿從塵埃里醒過來,幾日內彷彿變作青澀少年,時而囂張跋扈,時而小心翼翼,喜悅天真,惹人憐愛。他說自己行動所為盡皆違背常情。
他寫信給她:“你說見了我,你變得很低很低,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我本自視聰明,恃才傲物慣了的,在你面前,我只是感到自己寒傖,像一頭又大又笨的俗物,一堆賈寶玉所說的污泥。在這世上,一般的女子我只會跟她們廝混,跟她們逢場作戲,而讓我頂禮膜拜的卻只有你。張愛玲,接納我吧……”
這樣的言語,雖是輕淺,卻能滿足她內心所有高傲自戀的東西。或許她相信感覺,即使有一日被欺騙,也與人無尤。
讀《今生今世》的“民國女子”篇,我彷彿能窺見愛玲的哀艷,如同尋常女子一般,為自己所愛的人盛開着。她為他端茶,腰身一側,盈盈笑眼千千地驚艷。從來女子愛了人,一如西湖春柳,斷橋殘雪,都是艷極無涯的。
我也曾如那外表堅硬的寂寞菠蘿。曾經有過愛,自以為愛得很深。其實不過是年少青澀,是滿園芳菲一樹玉蘭香,最是潔白純粹,但經不得一點風雨飄搖,世事驚動。忽一日覺醒,看見滿庭芳香飄零,除了偶爾懷念記憶里的花影以外,回憶漸漸如香飄散。
終有一日,才清醒地認識到,那個人原是不夠愛自己的。不夠愛,所以不能面對世事森然,陪自己一起抵抗。於是,伸手撥開雲霧,看到盛開在懸崖絕處的寂寞海棠。
遇到他,我才發現,人真的可以低到塵埃里,然後開出喜悅傷感的花來。
兩人在一起,真是相看相談兩不厭,以前那些隨心而過的句子竟如流星一樣清晰地劃破腦際。“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嬌欲語,不禁想要叫她。”“刻骨相思,天天相見亦一時不見就我尋思你,你尋思我。”《今生今世》被重新翻起一再地讀。到後來,那些句子竟分不清誰為誰寫的了,似胡蘭成為愛玲所寫,可明明說的卻是眼前情景,拿來用過只覺得貼景入心,又覺得惱恨:這樣好的話竟被他先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