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男孩
一九三四年的某個周末,上海張公館的大門打開了,在聖瑪麗亞學校讀書的愛玲坐着父親的車回到家中。
又是月底周末,她緊簇着眉頭,不只為要回來面對父親和繼母,也氣惱剛才在車上家裏的傭人投告弟弟張子靜的種種劣跡——逃學,忤逆,沒志氣。
“你在看什麼?”一直憋着氣要好好教訓張子靜的愛玲冷不丁湊到他跟前。
“連環畫!很好看的。”張子靜笑嘻嘻地抬起頭。
“我都在看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了,你怎麼還看這個……”愛玲很氣憤,她覺得弟弟的品位大有糾正的必要。
“父親讓我出去找事做,我讀書也無用。”高而瘦的張子靜,穿着一件不甚乾淨的藍布罩衫。回答完這句,就跑不見了,把愛玲氣得干噎。
再翻開《對照記》,看到“張愛玲和她的童年”,一個男孩落入眼底。他就是兒時的張子靜,小愛玲一歲的弟弟。他坐在姐姐愛玲的身邊,抱着玩具。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下有清澈的眼神和不諳世事的笑容。
我讀到的,看到的他總是怯怯的,好像籠罩在諸葛亮陰影下的劉禪一樣,很少被正視,被關注。有愛玲這樣一個才華驚世的姐姐,他從來都在她光芒的庇蔭下,黯然站立着。愛玲談蘇青,談炎櫻,談得朗朗落落,卻對惟一的弟弟不及多言。他只是她言頭筆下偶爾飄忽的影子。
中學時代的愛玲已有了自己的價值觀,也希望弟弟成為自己期望的那種人。她總是那樣霸道,小時候玩遊戲,她要張子靜聽她調派,他不願聽,兩個人就吵起來。有一次和家人去杭州玩,愛玲想到有好電影上映,立時要趕回上海來。沒奈何,張子靜只得陪着她回來,連看了兩場,他喊頭疼,愛玲卻一點不在意,只說道:“要是趕不回來,我才難受呢?”他的忠厚,映襯了愛玲的任性。
童年的愛玲有張子靜的陪伴是她的幸福。老天不放心她獨自在那個陰霾的天空下活着,所以給了她一個弟弟。他們有相連的血緣,有共同的成長背景,一起經歷年幼年少時家族的繁盛,也見證了它的沒落。
父母劇烈爭吵時,愛玲和他在陽台上靜靜地騎着小小的三輪車。兩個人都不做聲,他怯怯的,慌亂的,像小鹿一樣受驚的眼神。愛玲想來多了一點倔意,一聲不吭地看着晚春陽台上的綠竹帘子,滿地密麻的陽光,想着心事。她與弟弟安靜地相對,多少有些安慰。
兩個人真的比一個人好。
長大了,愛玲被母親拐送到學校里去。母親為她推開了一扇窗,愛玲由此看到外面壯闊的世界,否則即使她天資穎悟,最終也不免走上女學生到少奶奶一條絕徑。
而他卻沒有姐姐那麼幸運,父親躺在煙鋪上對繼母說:“連弄堂小學都苛捐雜稅的,買手工紙那麼貴。”這樣輕描淡寫的一句,決定了他的命運。
在後來的回憶文章里,他這樣寫道:“那時姊姊已進了黃氏小學,住在學校里。每逢假日,家裏的司機會去接她回家。父親仍然不讓我去上學。我在家裏更為孤單了。以前私塾先生上課,姊姊會問東問西,現在剩下我自己面對私塾先生,氣氛很沉悶,我常打瞌睡。不然就假裝生病,乾脆不上課。”
我們看見一個寂寞的男孩,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滿臉無助,讓人心疼。即使長大了,他也一直處於被“欺壓”的狀態。沒有人對他歉意,因為他聰明只是普通人的聰明,不夠天資卓絕。他的被湮沒,彷彿理所當然。即使姐姐愛玲,對他的歉意也不深。這讓我想起自己評價胡蘭成的四個字:“天性涼薄”。愛玲也是如此。
他的一生似乎都是被忽略的。世事不公,一些人註定天生光彩照人,歷經坎坷仍舊會成為畫裏的絕勝風光,另一些人卻只能模糊地存在,化作背景。同樣的出生,竟是如此迥然相異的人生。比如愛玲,一個在讀書時幾乎自閉的怪人,被父親“拘禁”了半年,逃了出來,成為一代名家,而張子靜鬱郁落落,孤獨慘淡一生。《茉莉香片》裏的傳慶性情懦弱孤僻,接近變態的邊緣,或許可看做是愛玲自己和弟弟個性的拼合。
一九三八年初,愛玲逃離了那個家,而他孤單地留在那裏,戰戰兢兢地過日子。他被父親打嘴巴,繼母冷眼旁觀,他卻逆來順受。看在眼裏,愛玲深為他悲哀,覺得弟弟不懂反抗,或者已經忘記了反抗,只覺得“一陣寒冷的悲哀”。
他的心又何嘗不是悲哀呢?“以前母親回國來,我姊姊要去姑姑家看她,而我總是被父親和後母拉住,不許去。我為此哭鬧過很多次,他們還是不讓我去。一九三八年初姊姊逃走後,我在家裏很孤單,很想念她。”淺淡的幾句,這個溫厚的孩子,內心的傷感宣洩出來。
他也曾有過反抗。有一年的暑假,他和姐姐一樣逃到了母親家,帶着他的籃球鞋。但是命運安排了他母親說:“我的經濟能力要供養你姊姊讀大學已經很吃力了,你要回父親的家,好好的讀書。”
他和姐姐都哭了。但是最後還是他一個人回去了,帶着他的籃球鞋。每次讀到這裏,我就覺得心痛。亂世中,人人自身難保,愛玲也無能為力。
我想,若是時光倒流,我必定去找張子靜。在他哭泣着抱着他的籃球鞋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時,站在他面前,對他說:“牽我的手,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