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柳青
(關於《務虛筆記》)
柳青:
您好!
來信收到已久,本該早給您回信的,但總想就您對《務虛筆記》的意見說說我的想法,所以一直耽擱着。
可現在又覺得,要在一封信中說清楚,未必容易。試試看吧。但這絕不是說《務虛筆記》(以下簡稱《務》)有多麼高明,只是說它有點特別,甚至讓人難於接受。讓人難於接受的原因,當然不都是它的特別所致,還因為它確實存在很多缺陷。但這缺陷,我以為又不是簡單的刪減可以彌補的,刪減只能損害它的特別。而其“特別”,又恰是我不能放棄的。所以,這篇東西還是讓它保留着缺陷同時也保留下特別吧。你不必再操心在海外出版它的事了。它本不指望抓住只給它一點點時間的讀者,這是我從一開始就明白的事。世界上的人很多,每個人的世界其實又很小,一個個小世界大約只在務實之際有所相關,一旦務虛,便很可能老死難相理解。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也許這恰恰說明,法律需要共同遵守,而信仰是個人的自由。
《務》正在國內印第二版,這已經超出我的意料。讀者大約是根據對我以前作品的印象而買這本書的,我估計很多人會有上當的感覺。對此我真是有點抱歉,雖然我不認為這是我的錯。我還是相信,有些作品主要是為了賣,另一些更是為了寫——這是陳述,不包含價值褒貶。就比如愛情的成敗,並不根據婚姻的落實與否來鑒定。
您在信中說,“C的穿插可以捨去……沒有自傳體味道,使它脫胎而獨立,更顯得成熟”。──就從這兒說起吧。
在我想來,人們完全可以把《務虛筆記》看成自傳體小說。只不過,其所傳者主要不是在空間中發生過的,而是在心魂中發生着的事件。二者的不同在於:前者是涇渭分明的人物塑造或事件記述,後者卻是時空、事件乃至諸人物在此一心魂中混淆的印象。而其混淆所以會是這樣而非那樣,則是此一心魂的證明。故此長篇亦可名曰“心魂自傳”。我相信一位先哲(忘記是誰了)說過的話,大意是:一個作家,無論他寫什麼,其實都不過是在寫他自己。因而我在《務》中直言道:
我不認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人物,我不認為作家可以做成這樣的事……所以我放棄塑造豐滿的他人之企圖。因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豐滿的他人,不可能跟隨任何他人自始至終。我經過他們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經過他們,從一個角度張望他們,在一個片刻與他們交談,在某個地點同他們接近,然後與他們長久地分離,或者忘記他們或者對他們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並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真確的我的種種心緒。
我不可能走進他們的心魂,是他們鋪開了我的心路。如果……在一年四季的任何時刻我常常會想起他們,那就是我試圖在理解他們,那時他們就更不是真確的他們,而是我真確的思想。……在我一生中的很多時刻如果我想起他們並且想像他們的繼續,那時他們就只是我真確的希望與迷茫。他們成為我的生命的諸多部分,他們構成着我創造着我,並不是我在塑造他們。
我不能塑造他們,我是被他們塑造的。但我並不是他們的相加,我是他們的混淆,他們混淆而成為——我。在我之中,他們相互隨機地連接、重疊、混淆,之間沒有清晰的界線。……我就是那空空的來風,只在脫落下和旋捲起斑斕的落葉抑或印象之時,才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我經常,甚至每時每刻,都像一個臨終時的清醒的老人,發現一切昨天都在眼前消逝了,很多很多記憶都逃出了大腦,但它們變成印象卻全都住進了我的心靈。而且住進心靈的,並不比逃出大腦的少,因為它們在那兒編織雕鑄成了另一個無邊無際的世界,而那才是我的真世界。記憶已經黯然失色,而印象是我鮮活的生命。
——《務》136節
這就是我以為可以把《務》看做自傳體小說的理由,及這一種自傳的邏輯。
所以,有關C的章節是不能刪除的。因為C並不是一個我要塑造或描寫的人物,而應看做是這一份心魂歷史的C部分。C的其他方面在這篇小說中是不重要的,只有以C為標誌的殘疾與愛情的緊密相關,才是這一心魂歷史不可或缺的。而C的其他路途,亦可由Z、L甚至O、N等此書中出現的其他角色(即此一心魂的其他部分)來填補、聯想,甚至混淆為一談──這是允許的,但非一定的。一定的僅僅是:這諸多部分,混淆、重疊而成就了我的全部心路。
如果有人說這是一部愛情小說,我不會反對。殘疾(殘缺)與愛情──尤其是它們以C為標誌如此地緊密相關,我甚至相信這是生命的寓言,或是生命所固有的遺傳密碼,在所有人的心裏和處境中都布散着它們的消息。從我們一出生,一感受到這個世界、這個同類之群,我們就日益強烈地感受到了差別、隔離和懼怕,同時生出了愛的慾望。——這就是“我”與畫家Z從童年時,便由“一座美麗的房子”和“一個可怕的孩子”所聽到的消息。這消息不斷流傳,不斷演變,直至詩人L的日記被人貼在了牆上,和他未來在性愛中的迷惑;直至WR的童言無忌與流放邊陲;直至O的等待,及其夢想的破滅;直至F醫生的眺望、深藏的痛苦與夢中的供奉;直至Z的叔叔晚年重歸葵林;直至一個叛徒的生不如死的殘酷處境,和她永生永世的期盼……這一切都攜帶着那種美麗並那種可怕的消息。因而這一切(無論是更為個體化的,還是更為社會化的)都發端於、也結束於生命最初的那個密碼:殘疾(殘缺)與愛情。
就是說,每個人生來都是孤獨的,這是人之個體化的殘缺。因此我們傾向與他者溝通、親和。而他者之為他者,意味着差別、隔離、恐懼甚至傷害,這是社會化的殘缺。於是我們更加地期盼着團聚——我需要你,需要他者,一個心魂需要與另外的心魂相融合。而這,證明了愛情。我們因殘缺而走向愛情。我們因殘缺而走向他者,但卻從他者審視的目光里發現自己是如此地殘缺。我們試圖彌補殘缺,以期贏得他者的垂青或收納,但我們又發現這彌補不可能不求助於他者,因為只有在他者同樣祈盼的目光中,那生就的殘缺才可獲彌補。甘地說過:沒有什麼方法可以獲得和平,和平本身是一種方法。愛亦如此,愛可以視為和平的根源,那不是一種可期捕獲之物,是方法,是關係。愛的艱難與祈盼,簡直是千古的輪迴或重演!原來殘缺和愛情是互為因果的。一切心魂的福樂與危懼中都攜帶了這樣的消息。而這消息,在C的處境中(或我之C的思緒里)尤顯昭彰。
我並不想寫一個殘疾人的愛情遭遇,那些東西差不多已經被寫濫了。我是要寫,恰是人之殘缺的背景,使愛情成為可能和必要。恰是性的殘疾或沉淪,使愛情與單純的性慾明顯區分,使愛情大於性慾的部分得以昭彰。是人對殘缺的意識,把性煉造成了愛的語言,把性愛演成心魂相互團聚的儀式。只有這樣,當赤裸的自由不僅在於肉體而更在於心魂的時刻,殘疾或沉淪了的性才復活了,才找到了激情的本源,才在上帝曾經賦予了它而後又禁閉了它的地方、以非技術而是藝術的方式,重歸樂園。為此應該感恩於上帝,也感恩於魔鬼,亦即感恩於愛也感恩於殘缺。當殘疾降臨之時,以至其後很多年,我絕沒想到過有一天我會這樣說。而當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了這一點時,我真是由衷地感動。
有人說,父母之愛比性愛更無私更純潔,我實在不能同意。父母對兒女的愛固然偉大,但那並不觸及愛的本質,因為其中缺少了他者。父母愛兒女,其實是愛着自己的一部分。唯在與他者的關係中,即自我的殘缺中,愛的真意才顯現。當有一天,父母對兒女說“我們是朋友”的時候,我想那是應該慶祝的,因為那時父母已視兒女為平等的他者了。但是多麼有意思呵,如果在戀人之間忽然要特特地強調“我們是朋友”,這卻值得悲哀,這說明一堵曾經拆除的牆又要壘起來了。語言真是魔術師。這牆的重新壘起,不僅指示愛情的消逝,同時意味着性關係的結束或變質。可見,於人而言,性從來不僅僅是性,那是上帝給人的一種語言,一種極端的表達方式。所以詩人L終有一天會明白,這方式是不能濫用的,濫用的語言將無以言說。是呵,一切存在都依靠言說。這讓我想起大物理學家玻爾的話:物理學不告訴我們世界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世界我們能夠談論什麼。
《務》最勞累讀者的地方,大約就是您所說的“過於分散的物象”。人物都以字母標出,且人物或事件常常相互重疊、混淆,以至讀者總要為“到底誰是誰”而費神。我試着解釋一下我的意圖。
首先──但不是首要的:姓名總難免有一種固定的意義或意向,給讀者以成見。我很不喜歡所謂的人物性格,那總難免類型化,使內心的豐富受到限制。
其次──但這是最重要的:我前面已經說過了我不試圖塑造完整的人物,倘若這小說中真有一個完整的人物,那隻能是我,其他角色都可以看做是我的思緒的一部分。這就是第一章里那個悖論所指明的,“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就連“我”這個角色也只是我全部印象的一部分,自然,諸如C、Z、L、F、O、N、WR……就都是我之生命印象的一部分,他們的相互交織、重疊、混淆,才是我的全部,才是我的心魂之所在,才使此一心魂的存在成為可能。此一心魂,倘不經由諸多他者,便永遠只是“空穴來風”。唯當我與他者發生關係——對他們的理解、訴說、揣測、希望、夢想……我的心路才由之形成。我經由他們,正如我經由城市、村莊、曠野、山河,物是我的生理的歲月,人是我心魂的年輪。就像此刻,我的心路正是經由向您的這一番解釋而存在的。
如果這種解釋(在小說里是敘述,在生活中是漫想,或“意識流”)又勾連起另外的人和事,這些人和事就會在我心裏相互銜接(比如A愛上了B,或相反,A恨着B)。但這樣的銜接並不見得就是那些人的實際情況(比如A和B實際從不相識),只是在我心裏發生着,只不過是我的確鑿的思緒。所以我說我不能塑造他人,而是他們塑造着我。——這簡直可以套用玻爾的那句名言了:文學不告訴我們他人是什麼,而是告訴我們關於他人我們能夠談論什麼。而這談論本身是什麼呢?恰是我的思緒、我的心魂,我由此而真確的存在。那“空空的來風”,在諸多他人之間漫遊、串聯、採擷、釀製、理解乃至誤解……像一個謠言的生成那樣,構成變動不居的:我。說得過分一點,即:他人在我之中,我是諸多關係的一個交叉點,命運之網的一個結。《務》中的說法是:
“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我”可以離開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還是“我”嗎?“我”可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依然是“我”嗎?“我”怎麼可能離開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獨的是“我”呢……
——《務》228節
如果這類銜接發生錯位——這是非常可能的,比如把A的事迹連接到B的身上去了,甚至明知不是這樣,但覺得唯其如此才可以填補我的某種情感或思想空白,於是在我心魂的真實里,一些人物(包括我與他人)之間便出現了重疊或混淆。這重疊或混淆,我以為是不應該忽略的,不應該以人物或故事線索的清晰為由來刪除的,因為它是有意義的——這也就是小說之虛構的價值吧,它創造了另一種真實。比如若問:它何以是這樣的混淆而非那樣的混淆?回答是:我的思緒使然。於是這混淆畫出了“我”的內心世界,“我”的某種願望,甚至是隱秘。
(我有時想,一旦輕視了空間事物,而去重視心魂狀態,很可能就像物理學從宏觀轉向微觀一樣,所有的確定都賴於觀察了。這時,人就像原子,會呈現出“波粒二重性”,到底是波還是粒子唯取決於觀察,而一個人,他到底是這樣還是那樣,唯取決於我的印象。孤立地看他,很像是粒子,但若感悟到他與人群之間那些看不見摸不着的神秘關聯,他就更像似波了吧。──這有點離題了。)
說到隱秘,什麼隱秘呢?比如說,A的惡行我也可能會有(善行也一樣),只不過因為某種機緣,A的惡行成為了現實,而我的這種潛在的可能性未經暴露——這通過我對A的理解而得印證。我相信,凡我們真正理解了的行為,都是我們也可能發生的行為,否則我們是怎麼理解的呢?我們怎麼知道他是如此這般,於是順理成章地鑄成了惡行的呢?如果我們沒有這種潛在的可能,我們就會想不通,我們就會說“那真是我不能理解的”。人性惡,並不只是一些顯形罪者的專利。(比如,某甲在“文革”中並未打人,但他是否就可以誇耀自己的清白?是不是說,未曾施暴的人就一定不會施暴呢?叛徒的邏輯亦如是,你不是叛徒,但你想過沒有,你若處在他的位置上會怎樣呢?如果我們都害怕自己就是葵花林里的那個叛徒,那就說明我們都清楚她進退維谷的可怕處境,就說明我們都可能是她。)不光在這類極端的例子中有這樣的邏輯,在任何其他的思與行中都是如此。我可能是Z、L、O、N、WR……因此我這樣地寫了他們,這等於是寫了我自己的種種可能性。我的心魂,我的慾望,要比我的實際行為大得多,那大出的部分存在於我的可能性中,並在他人的現實性中看到了它的開放——不管是惡之花,還是善之花。儘管這種種可能性甚至是互相矛盾的,但難道我們不是矛盾的么?我們的內心、慾望、行為不是常常地矛盾着么?善惡俱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才是此一心魂的真確。當然,他們做過的很多事並非就是我的實際經歷,但那是我的心魂經歷。如果我這樣設想,這樣理解、希望、夢想了……並由之與柳青、梅娘一起而感受到了美好與醜陋、快樂與恐懼、幸福與痛苦、愛戀或怨恨、有限與無限……為什麼這不可以叫做我的經歷?皮肉的老繭,比心魂的年輪更稱得上是經歷嗎?(所以,順便說一句:當有人說《務》中的角色可能是現實中的誰的時候,我想那可真是離題太遠。)
我想,某種小說的規矩是可以放棄的,在試圖看一看心魂真實的時候,那尤其是值得放棄的。就是說,對《務》中的角色,不必一定要弄清楚誰是誰(更不要說《務》外的人物了)。事實上,除非檔案與病歷,又何必非弄清楚誰是誰不可呢?又怎麼能弄清楚誰是誰呢?然而檔案只記錄行為,病歷只記錄生理,二者均距心魂遙遠,那未必是文學要做的事。還是玻爾那句話的翻版:我無法告訴你我是誰,我只能告訴你,關於我,我能夠怎樣想。
如果有人說《務》不是小說,我覺得也沒什麼不對。如果有人說它既不是小說,也不是散文,也不是詩,也不是報告文學,我覺得也還是沒什麼不對。因為實在是不知道它是什麼,才勉強叫它做小說。大約還因為,玻爾先生的那句話還可以作另一種引申:我不關心小說是什麼,我只關心小說可以怎樣說。況且,倘其不是小說,也不是其他任何有名有姓的東西,它就不可以也出生一回試試嗎?——這是我對所謂“小說”的看法,並不特指《務》。這封信已經寫得有點像爭辯了,或者為著什麼實際的東西而爭辯了。那就再說一句:寫這部長篇時的心情更像是為了還一個心愿,其初始點是極私人化的,雖然也並非純粹到不計功利,但能出版也已經足夠了。至於它能抓住多少讀者,那完全是它自己的事了。您的出版事業剛剛開始,不必太為它操心,不能賺錢的事先不要做,否則反倒什麼也幹不成。“務虛”與“務實”本當是兩種邏輯,各司其職,天經地義。
我近來身體稍差,醫生要我全面休息,所以就連這封信也是斷斷續續寫了好些天。立哲想請我去美國逛一趟,如果身體無大問題,可望6月成行。到時瑞虎將做我們的導遊兼司機,這真讓人想起來就高興。只盼美夢成真吧——這一回不要止於務虛才好。那時您若有空,可否也來一聚呢?
即頌
大安!
史鐵生
1997年3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