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與化學
這個題目換成“化學與愛情”,也無所謂。不過,我們的秩序文化里,比如官場中接見時的名次序列,認為排在前面的一定高貴,或者比較重要,就好像判死刑之後,最先拉出去槍斃的總應該是首犯吧。魯迅先生有過一個講演,題目是《魏晉風度與葯及酒的關係》,很少有人認為其中三者的關係是平等的,魏晉風度總是比較重要的吧。因此,把“愛情”放在前面,無非是容易被注意,查一下頁數,翻到了,看下去,雖然看完了的感想可能是“煞風景”。
那這個容易引起注意的愛情,是什麼呢?我猜這是一個被視為當然而可能不太了解所以然的問題,不過題目已經暗示了,愛情,與化學有關係。
一定有人猜,是不是老生常談又要講性荷爾蒙也就是性激素了?不少人談到愛情的性基礎時,都說到荷爾蒙。其實呢,性荷爾蒙只負責性成熟,因此會有性早熟的兒童,或者性成熟的智障者,十多年前韓少功的小說《爸爸爸》可以是一個例子。順便說一下的是,當代中國大陸的小說里,瘋子和傻子不免多了一點,連帶着電影裏也常搞些瘋子傻子說說“真話”。中國古典小說中常常出現癲僧,說出預言或題旨,因此“癲”是有傳統的。
性成熟的人不一定具愛情的能力。那麼愛情的能力從哪裏來呢?“感情啊”,無數小說,戲劇,電影,電視連續劇都“證明”過,有點“謊言千遍成真理”的味道,而且味道好到讓我們喜歡。其實呢,愛情的能力從化學來,也就是從性成熟了的人的腦中的化合物來。
不過,話要一句一句地說。先說腦。
《兒子的情人》的作者勞倫斯說過,“性來自腦中”,他的話在生理學的意義上是真理,可惜他的意思並不是指生理學的腦。
我們來看腦。
人腦是由“新哺乳類腦”例如人腦,“古哺乳類腦”例如馬的腦和“爬蟲類腦”例如鱷魚的腦組成的,或者說,人腦是在進化中層層疊加形成的。
古哺乳類腦和爬蟲類腦都會直接造成我們的本能反應。比如,如果你的古哺乳類腦強,你就天生不怕老鼠,而如果你的爬蟲類腦強,你就不怕蛇。我們常常會碰到怕蛇卻不怕老鼠,或者怕老鼠而不怕蛇的人。荷里活的電影裏時不時就讓無辜的老鼠或蛇糾纏一下落難英雄,這是一關,過了,我們本能上就感覺逃脫一劫,先鬆口氣再說。
我是天生厭蛇的人,有一次去一個以蛇為寵物的新朋友家,着實難過了兩個鐘頭,深為自己有一個弱的爬蟲類腦而煩惱。順便要提醒的是,千萬不要拿本能的恐懼來開玩笑,比如用蛇嚇女孩子,本能的恐懼會導致精神分裂的,後果會非常非常糟糕。
爬蟲類腦位於腦的最基層,負責生命的基本功能,其中的“下視丘”,有“進食中樞”和“拒食中樞”,負責餓了要吃和防止撐死,也就是負責我們人類的“食”。
下視丘還有一個“性行為中樞”,人類的“色”本能即來源於此。
我們來看下視丘中這個負責“色”的中樞。
這個中樞究竟是雄性化的還是雌性化的,在它發育的忉期,並沒有定型。懷孕的母親會製造荷爾蒙,她腹中的胎兒,也會根據得自父母雙方遺傳基因染色體的組合,來決定製造何種荷爾蒙,這兩方面的荷爾蒙決定胎兒生殖器的構造與發育。
同時,這些荷爾蒙進入正在發育的胎兒的腦中,影響了腦神經細胞發育和由此而構成的聯繫網絡,決定性行為中樞的結構。腦的其它部分,相應產生“男性化腦”或“女性化腦”的基本結構。
這些“硬體”定型之後,就很難改變了。但是在定型之前,也就是腦還在發育的時候,卻是有可能出些“差池”的,當這些“差池”也定型下來的時候,就會出現例如同性戀,雙性戀的類型。當代腦科學證實了同性戀原因於腦的構造。我們常說“命”,這就是生物學意義上的命,先天性的。
從歷史記載分析,中國漢朝劉姓皇帝的同性戀比率相當高,可惜劉家的腦我們得不到了。
好,假設腦發育定型了。
腦神經生理學家證實,古哺乳類腦中的邊緣系統是“情感中樞”。因為這個中樞的存在,哺乳類比爬蟲類“有情”,例如我們常說的“舐犢情深”,哪怕它虎豹豺狼,只要是哺乳類,都是這樣。爬蟲類則是“冷酷無情”,這怪不得它們,它們的腦里沒有情感中樞。
人類製造的童話,就是在充分利用情感中樞的功能,小孩子聽了童話覺得很“真實”,大人聽到了也眼睛濕濕的。童話里的小紅帽兒呢?由於情感中樞的本能趨使,結果讓大灰狼吃了自己的奶奶,又全靠比情感中樞多了一點聰和明,免於自己被吃。
常說的“親兄弟明算賬”,無非是怕自己落到童話的境界。話說回來,情感中樞對人類很重要,因為它使“親情”“友情”乃至“愛情”成為可能,不過說到現在,愛情還只是“硬體”的可能罷了。
在這個邊緣系統最前端的腦隔區,是“快感中樞”。經典的性高潮,是生殖器神經末梢將所受的刺激,經由脊髓傳到腦隔區,積累到一個程度,腦隔區的神經細胞就開始放電,於是人才會有性高潮體驗。不過,腦神經生理學家用微電流刺激腦隔區,或者將劑量精確的乙酰膽礆直接輸入到腦隔區,腦隔區的神經細胞也能放電,同樣能使人產生性高潮體驗。這證明了性高潮是腦的事,可以與我們的生殖器神經末梢無關。
我相信不少人聽說原來如此,會覺得真是煞風景,白忙了。當初這個腦神經生理關係發現之後,確實有人擔心人類會成為電極的性奴隸,你我不過是些男女電池,現在看來還不至於,不過毒品對腦隔區也會產生同樣的影響,倒是我們要注意的。
臨床報告說,有些脊髓受傷的男性,陰莖仍然可以勃起乃至射精,卻沒有性高潮體驗;另一種則是生殖器麻木不仁,卻能由刺激第二性感區,甚至手臂胸腹而產生性高潮體驗。我以前在北京朝陽門內有個忘年交,一個當年宮裏的粗使太監告訴過我,“咱們也能有那麼回事兒”,我知道他沒吹牛,因為太監製度只嚴格在下身,斷絕精子的產生與輸出,同時也斷絕男性激素的產生,但是,上面的腦隔區的“快感中樞”卻還在,也算百密一疏吧。
不過,邊緣系統中,還有一個“痛苦中樞”,難為它恰好與“快感中樞”為鄰,於是不管快感中樞還是痛苦中樞放電,常常“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使另一個中樞受到影響。所以俗說的”打是疼,罵是愛”,或者文說的性虐狂或受虐狂(俗稱“賤”),即來源於兩個中樞的鄰里關係。
“喜極而泣”,“樂極生悲”,“極”,就是一個中樞神經細胞放電過量,影響到另一個中樞的神經產生反應。女性常會在性高潮之中或之後哭泣,雄猿猴在憤怒的時候,陰莖會勃起,這是兩個中樞共同反應,而不是哲學上說的“物極必反”。我認識的一個小提琴高手,凡拉憂鬱的曲子,褲檔里就會硬起來,為此他很困擾,我勸他不妨在節目單里印上痛苦中樞與快感中樞的腦神經生理結構常識。
我初次見馬友友演奏大提琴時的面部表情,很被他毫無顧忌的類似性行為時的面部表情分神。演奏家,尤其在演奏浪漫派音樂時,都控制不了他們自己的面部表情。
能直接作用於邊緣系統也就是情感中樞的藝術是音樂。音樂由音程、旋律、和聲、調性、節奏直接造成“頻律”(不是旋律),假如這個頻律引起痛苦中樞或快感中樞的強烈共振(不是共鳴)而導致放電,人就被“感動”,悲傷,興奮,沮喪,快活。同時,腦中的很多記憶區被激活,於是我們常常聽到或看到這樣的傾訴,“它使我想起了什麼什麼……”每個人的經驗記憶有不同,於是這個“頻律”,也就是“作品”,就被賦予多種意義了,名噪一時的“閱讀理論”,過於將“文本”自我獨立,所以對音樂文本的解釋一直施展不利,因為音樂是造成頻律直接影響中樞神經的反應,理性“來不及”摻人。
有一種使母牛多產奶的方法是放音樂給它聽,道理和人的生理反應機制差不多,幸虧牛不會成為音響發燒友,否則養牛也真是會破產的。
景象和視覺藝術則是通過視神經刺激情感中樞,聽覺和視覺聯合起來同時刺激情感中樞的時候,我們難免會呼天搶地。不過刺激久了也會麻木,仰拍青松,號角嘹亮,落日餘輝,琴音抖顫,成了令人厭煩的文藝腔,只好點煙沏茶上廁所。
音樂可以不經由性器而產生中樞神經放電導致快感,因為不經由性器,所以道德判斷為“高尚”,所以我們可以一遍一遍地聽而無“耳淫”的壓力,所以我們說我們得到“凈化”。孔子說聽韶樂后不知肉味,你看,連“進食中樞”都被抑制了,非常凈化,不過孔子說的是實話。
說起來,藝術無非是千方百計產生一種頻律,在展示過程中加強這個頻律,聽者、讀者用感官得到這個頻律,而使自己的情感中樞放電。我們都知道軍隊通過橋樑時不可以齊步走,因為所產生的諧振會逐漸增強,以至橋樑垮掉。巴赫的音樂就有軍隊齊步走過橋樑的潛在危險。審美,美學,其實可以解釋得很樸素或直接,再或者說,解釋得很煞風景。
常說的“人之異於禽獸幾何”,笑話講成“人是因為會解幾何題,才與畜生不一樣”。不過分子生物學告訴我們,人與狒狒的DNA百分之九十五點四是相同的,與最近的親戚矮黑猩猩、黑猩猩、大猩猩的DNA百分之九十九是相同的,也就是說,“人之異於禽獸不過百分之一”,很具體,很險,很慶幸,是吧?
不過在腦的構成里,人是因為新哺乳類腦中的前額葉區而異於禽獸的。這個前額葉區,主司壓抑。前額葉區如果被破壞,人會喪失自制力,變得無計劃性,時不時就將爬蟲類腦的本能直接表達出來,令前額葉區沒有被破壞的人很尷尬,前者則毫不在意。
說到現在,我們可以知道,爬蟲類腦,相當於精神分析里所說的“原我”和“原型”或“潛意識”和“集體潛意識”;新哺乳類腦里的前額葉區,相當於“超我”;“自我”在哪裏?不知道。美國國家精神衛生署(不是精神文明署,因為縮寫為NIMH)腦進化與行為研究室的主任麥克連說,“躺在精神科沙發上的,除了病人,還有一匹馬,一條鱷魚”,這比弗洛伊德的說法具體明確有用得多了。
壓抑是文明的產物。不過這麼說也不全對,因為比如狼的壓抑攻擊的機制非常強,它們的遺傳基因中如果沒有壓抑機制的組合,狼這個物種早就自己把自己消滅了。這正說明人之所以為人,是因為能夠逐步在前額葉區這個“硬件”里創造“壓抑軟件”的指令,控制爬蟲類腦,從蒙昧,野蠻以至現在,人類將這個“逐步”劃分為不同階段的文明,文明當然還包括人類創造的其它。不同地區、民族的“壓抑軟件”的程序及其它的不同,是為“文化”。
古希臘文化里,非理性的戴奧尼索斯也就是酒神精神,主司本能放縱,理性的阿波羅也就是太陽神精神,主司抑制,兩者形成平衡。中國的孔子說“吾未見有好德如好色者”,一針見血,挑明了本能與壓抑本能的關係。
不幸文化不能由生物遺傳延續,只能通過學習。孔子說“學而優則仕”,學什麼?學禮和技能,也就是當時的權力者維持當時的社會結構的“軟件”,學好了,壓抑好了,就可以“聯機”了,“則仕”。學不好,只有”當機”。一直到現在,全世界教育的本質還是這樣,畢業證書是給社會組織看的。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臉上或深或淺都是蓋着“高等壓抑合格”或“高等偽裝成功”的印痕,換取高等的社會待遇。
前面說過的快感中樞與痛苦中樞的鄰里關係,還會產生“享受痛苦”的現象。古老文化地區的詩歌,小說,戲劇,電影,常常以悲劇結尾,以苦為美。我去台北隨朋友到KTV,裏面的歌幾乎首首悲音,閩南語我不懂,看屏幕上打出的字幕,總是離愁別緒,愛而不得,愛之苦痛等等,但這確實是娛樂,消費不低的娛樂。
一般所謂的“深刻”、“悲壯”、“深沉”等等,從腦神經的結構來看,是由痛苦中樞放電而影響到快感中樞,於是由苦感與快感共同完成滿足感。如果痛苦不能導致快感,就只有“悲慘”而無“悲壯”。這就像巧克力,又苦又甜,它產生的滿足感強過單純的糖,可是我們並不認為巧克力比糖“深刻”。
所以若說“‘深刻’‘悲壯’里有快感”,我相信不少人一定會有被褻瀆的感覺。這說明文化軟件里的不少指令是生理影響心理,心理影響文化,文化的軟件形成之後,通過學習再返回來影響心理,可是卻很難再進一步明白這一切源於生理。文化形成之後,是集體的形態,有種“公理”也就是不需證明的樣子,於是文化也是暴力,它會鎮壓質疑者。
“沉雄”、“冷峻”、“壯闊”、“亢激”、“顫慄”、“蒼涼”,你讀懂這些詞並能陶醉其中時,若還能意識到情感上的優越,那你開始對快感有“深刻”的感覺了,可是,虛偽也會由此產生,矯情的例子比比皆是,歷歷在目。
中國文化里的“享受痛苦”,一直有很高的地位,單純的快樂總是被警惕的。“苦其心志,餓其體膚,天將降大任於斯”,雖然苦痛但心感優越,警惕“玩物喪志”,責備“渾身投有二兩重”。我們可以看出一個很清晰的壓抑的文化軟件程序,它甚至可以達到非常精緻的平衡,物我兩忘,但它也可以將一個活潑的孩子搞得少年老成。
不過前額葉區是我們居然得以有社會組織生活的腦基礎。我們可要小心照顧它,過與不足,都傷害到人類本身。人類如果有進步,前額葉區的“壓抑軟件”的轉換要很謹慎,這個謹慎,可以叫做“改良”。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次軟件設計,它輸入前額葉區的是“千條萬緒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和“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文質彬彬”。將新哺乳類腦的情感中樞功能划限於“階級感情”,釋放爬蟲類腦,“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要武嘛”。當時的眾多社論,北京清華附中“紅衛兵”的“三論造反有理”,都是要啟動釋放爬蟲類腦功能的軟件程序。
“三論造反有理”同時是一組由刺激痛苦中樞轉而達到快感的範文,荷里活的英雄片模式也是這樣,好人一定要先受冤枉,受暴力之難,刺激觀眾的痛苦中樞,然後好人以暴力克服磨難,由快感中樞完成高潮,影片適時結束。
由於前額葉區的壓抑作用,人類還產生了偷窺來疏解心理和生理上的壓抑。爬蟲類和古哺乳類不偷窺,它們倒是直面“人”生的。藝術提供了公共偷窺,視覺藝術則是最直接的偷窺,偷窺包裝過的或不包裝的暴力與性。
扯得真是遠了,愛情還在等待,不過雖然慢了一點兒,但是前面的羅嗦會使我們免去很多麻煩。
人類的“杜萊特氏症”歷史悠久,生動的病歷好看過小說。這種癥狀是因為病人腦中的“基底核”不正常造成的。基底核負責製造“鄰苯二酚乙胺”,即“多巴胺”,多巴胺過多,人就會猛烈抽搐或者性猖狂。多巴胺過少,結果之一為“帕金森氏症”,治療的方法是使用“左多巴”,注意量要精確,否則老紳士老淑女會變成色情狂的。
你覺得可以猜到愛情是什麼了吧?且慢,愛情不僅僅是多巴胺。
腦神經生理學家發現,人腦中的三種化學物質,多巴胺(dopamine),去甲腎上腺素(norepinephrine)和phenylethylamine(最後這種化學物我做不出準確譯名,總之是苯和胺的化合物)。當腦“浸”於這些化學物質時,人就會墮入情網,所謂“一見鍾情”,所謂“愛是盲目的”,所謂“烈火乾柴”等等,總之是進入一種迷狂狀態。詩歌,故事,小說,戲劇,電影,對此無不謳歌之描寫之得意忘形,所謂“永恆的題材”。
今年《收穫》第四期上有葉兆言的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我讀的時候常常要猜男主人公丁問漁腦里的基底核的情況,有時想,覺得可以戲仿“字典小說”寫成一部“病歷小說”,從癥狀上看,丁問漁的基底核有些問題,多巴胺濃度稍稍高了一點,但他的前額葉區裏的文化抑制軟件里,有一些他所在地區的文化軟件里沒有的“騎士精神”,所以他還不至於成為真正的性猖狂。“騎士精神”是歐洲文化里“享受痛苦”、性自虐的表現之一,塞萬提斯筆下的唐吉訶德的悲劇是歐洲文化中時間差的悲劇,桑丘用西班牙的世俗智慧保護了主人,葉兆言筆下的丁問漁的悲劇則不但是時間差而且是文化空間差的悲劇,南京車夫和尚顯然不是桑丘,連自身都難保。丁問漁的悲劇有中國百年來一些癥結的意味,卻難得丁問漁不投機。葉兆言要處理的真是很複雜,可惜丁問漁死得簡單了,從悲劇來講,他死得有點不“必然”。不過我這麼講實在是一種監工式的站着說話不腰疼,何況我還不配監工。
上面提到的腦中的三種化學物質,生物學上的意義是使性成熟的男性女性產生迷狂,目的是交配併產生帶有自己遺傳基因的新載體,也就是子女後代。男女交合后,雙方的三種化學物質並不消失,而是持續兩到三年,這時若女方懷孕,迷狂則會表現出“親子”,“無私的母愛”,俗說“護犢子”、“孩子是自己的好”。我如果說“母性”無所謂偉大不偉大,只是一種化學物質造成的迷狂,一定會得罪天下父母心,但腦生理學認為,這正是人為了維護帶有自己基因的新生兒達到初步獨立程度的不顧一切,這個初步,包括識別食物,獨立行走,基本語言表達,也就是腦的初步成熟。爬蟲類和古哺乳類的後代的腦是在卵和胎的時期就必須成熟。它們一降生,已經會識別食物和行走。爬蟲類只護卵,小爬蟲一破殼,就各自為政;古哺乳類則短期護犢,之後將小獸驅離,就像我們從前在日本藝術科教片《狐狸的故事》裏看到的。
人腦中的上述三種化學物質“消失”后,腦生理學家還沒有找出我們不能保持它們的原因,你們大概要關心迷狂之愛是不是也要消失了?當然,雖然很殘酷,“老婆(也可以換成老公)是別人的好”。生物遺傳學家解釋說,遺傳基因的這種安排,是為了將“迷狂”的一對分開,因為從偶然率上看,交配者的基因不一定是最佳的,只有另外組合到一定的數量,才會產生最佳的基因組合,這也是所謂的“天地不仁”吧。
基因才是我們的根本命運。當人類社會出現需要繼承的權力和財富時,人類開始向基因的“儘可能多組合”的機制挑戰,造成婚姻制度,逐漸進化到對偶血緣婚姻,以便精確確認有財富和權力繼承權的基因組合成品,並以法律保護之。這就是先秦儒家的“道”的來源,去符合它,就是“德”,否則就是“非德”,我們現在則表達為”道德”或“不道德”。古代帝王則沒有什麼道德不道德,乾脆造成太監,以確保皇宮內只有一種男性基因在遊盪。
我們的歷代文化沒有指責“食”的,至多是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是不公平,而不是“食”本身有何不妥。不過酒有例外,因為酒類似葯,可以麻痹主司壓抑的前額葉區。酒是殷的亡國原因之一,我們很難想像現在的河南商丘地區,當年滿朝醉鬼,《禮記》上形容殷是“盪而不靜,勝而無恥”,情況嚴重到周滅殷之後明令禁酒。
麻煩的是一直是“色”,因為色本來是求生殖的事,但基因所安排的生理化學周期並沒有料到人類會有一個因財產而來的理性的婚姻制度,它只考慮“非理性”的基因組合的優化。人類發明的對偶婚姻制度,還不到兩萬年吧,且不說廢止了還不到一百年的中國的妻妾制,這個制度還不可能影響人類基因的構成,既然改變不了,人類就只有往前額葉區輸入不斷嚴密化的文化軟件來壓抑基因的安排,於是矛盾大矣,悲劇喜劇悲喜劇多矣。
說實在的,你我不覺得“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終有覺悟到人非世界的中心,也就是提出環保的一天,而“與人斗,其樂無窮”“八億人,不鬥行嗎”同樣荒誕,但是與基因斗,是不是有點悲壯呢?
有分教,海誓山盟,刀光劍影,紅杏出牆,貓兒偷腥,醋海波濤,白頭偕老,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包龍圖義鍘陳世美,羅密歐與朱麗葉,唐璜與唐吉訶德,喬太守亂點鴛鴦譜,汪大尹火燒紅蓮寺,卡門善別戀,簡愛變複雜,地獄魔鬼貞操帶,貞節牌坊守宮砂,十八年寒窯苦守,第三者第六感覺,俱往矣俱往矣又繼往開來。
清朝的采蘅子在《蟲鳴漫錄》裏記了一件事,說河南有個大戶人家的僕人辭職不幹了,別人問起原因,他說是主人家有件差事做不來。原來每天晚上都有一個老婦領他進內室,床上帳子遮蔽,有女人的下體伸出帳外,老婦要他與之交合,事後給不少錢。他因為始終看不到女人的顏面,終於支持不了,才辭職不做了。
事情似乎不堪,卻有一個文化人類學所說的“生食”與“熟食”的問題。這個僕人是“熟食”的,不是“關了燈都一樣”,他不打“生食”的工,錢多也不打。
人被迫創造了文化,結果人又被文化異化,說得難聽點,人若不被文化異化,就不是人了。愛情也是如此。古往今來的愛情敘說中,“美麗”、“漂亮”幾乎是必提的迷狂主旋律,似乎屬於本能的判斷,其實,“美麗”等等是半本能半文化的判斷。美麗漂亮之類,常常由文化價值判斷的變化而變化。“焦大絕不會愛林妹妹”,話說得太絕對了,農村包圍城市之後,文化大革命之中,焦大愛林妹妹或者林妹妹愛焦大,見得還少嗎?
文化是積累的,所以是複雜的,愛情被文化異化,也因此是複雜的。相較之下,初戀,因為前額葉區里壓抑軟件還不夠,於是陽光燦爛;暗戀,是將本能慾望藏在壓抑軟件背後,也還可以保持“純度”。追星族是初戀暗戀混在一起,迷狂得不得了,青春就是這樣,像小獸一樣瘋瘋癲癲的,祝他們和她們青春快樂。
這兩年風靡過的美國小說《廊橋遺夢》,是一本嚴格按照腦生理常識和文化抑制機制製作的小說。首先是迷狂,女主角的血統定為拉丁,這個血統幾乎是西方文化中迷狂的符號(電影改編中女主角用斯持里普,效果弱了);迷狂的環境選在美國中部(直到現在美國中部還是以保守著稱,總統選舉的初選一直就在小說里的艾奧瓦州,看看美國最基礎的價值觀大概會支持哪位競選者),這裏有佔主流的婚姻家庭傳統價值觀。小說的構造是壓抑機製成功,造成巨大的痛苦。你還記得前面介紹過的腦袋裏的那個鄰里關係嗎?於是結尾造成享受痛苦,不要輕視商業小說,它們努力要完成的正是“典型環境裏的典型性格”(俄文以前錯將“性格”譯成“人物”,中文也就跟着錯了),再運用科普常識和想像力,成品絕不偽劣假冒,當然會將我國的中年知識分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說起文化的複雜,王安憶最近的小說《長恨歌》裏透露出上梅的文化軟件中有一個指令是“笑貧不笑娼”。姿色是一種資本,投資得好,利潤很大的,而貧,毫無疑義是沒有資本。其實古來即如此,不過上海開埠早,一般的中國人又多是移民,前額葉區裏的舊壓抑軟件的不少指令容易改變,於是近代商業資本意識更純粹一些,於是上海也是中國冒險家的樂園。何需下海?當年多少文化人就是擁到海里以文化做投資,張愛玲一句“出名要早”點出投資效益。王琦瑤初戀之後,曉得權力是男人的這個文化指令,於是性投資於李主任,不久即紅顏薄命,之後的四十多年,難能保住了李主任留下的金子,可紅顏到老還是薄命。
人腦中的邊緣系統提示我們,如果愛情消失了,我們還會有親情和友情,只要有足夠的智慧,不愁“白頭偕老”。
生物學家的非洲動物觀察報告說,群居的黑猩猩中,有時候會有一隻雄黑猩猩叱退群雄,帶着一隻自己迷戀上的雌黑猩猩,隱沒到叢林深處討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