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魂夢與君同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轂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
——《王風·大車》
如果21世紀,某一位超級強國的元首,為了使一個女人高興,竟試發一次核子來襲的警報,把全國搞了個人仰馬翻,恐怕打死你你也不會相信。然而歷史上,類似的事情卻真的出現過一次。
烽火戲諸侯是一件非常戲劇的事,荒唐到在中國數千年的歷史上也獨一無二。外國恐怕只有荷馬史詩里的特洛伊之戰勉強堪與比擬。(不管怎麼說,我覺得為一個女人打了十年仗也夠戲劇的,只是沒有中國這一幕這麼荒唐罷了!)
周王朝自打第十二任國王周幽王姬宮涅先生烽火戲諸侯闖下滔天大禍,除了玩丟了自己老命,更使鎬京(陝西西安)被犬戎部落的野蠻人燒殺搶掠,千萬小民死亡,巨城化為廢墟,只好把中央政府東遷到洛陽,由一個全國統一的王朝,降格成普通的王國。
東周王朝失去了原來的宗主地位,對諸侯國非但無力控制,而且要受到強大諸侯國的欺凌,領土日見削減,簡直是威嚴掃地。然而在春秋之初,周王朝還不免要擺出一副天子的架勢,對所謂“無禮”的諸侯國進行征伐,可悲的是,每每被諸侯國整得灰頭土臉可憐兮兮。
王,是“王畿”的簡稱,即東周王朝的直接統治區,大致包括今河南的洛陽、偃師、鞏縣、溫縣、沁陽、濟源、孟津一帶地方。“王風”就是這個區域的民歌。說起來“王風”與“周南”來源地部分相同,但它們的曲調是不同的。編入“王風”的是東周王畿的土樂,編入“周南”的則是受“南音”影響的外來樂。
因為東周王朝前期征伐頻繁,又加上大貴族集中,生活奢侈,所以不得不加重對自己統治區人民的壓迫和剝削。在沉重的兵役、勞役、經濟負擔之下,造成不少曠夫怨女和流浪漢,人民普遍感到生活一天天下降,大大不如東遷以前了。“王風”的十首詩:《黍離》、《君子於役》、《君子陽陽》、《揚之水》、《中谷有蓷》、《兔爰》、《葛藟》、《采葛》、《大車》、《丘中有麻》,大部分都是反映人民的痛苦和怨恨的。
藝術和政治不同,人民的痛苦和怨恨會推翻政權影響政治,卻不會推翻藝術,反而會使藝術的表現力更強大。悲傷和憤怒往往不會削減文學本身的力量,而會加重。《王風》裏有國憂,有離思,有游恨,有棄怨,有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思念,有生不同室死同穴的凄絕相許,留給後來人的是迥異於孱弱東周的風貌。
當初讀到《大車》時,很有如故人歸的感覺。“生不同室,死亦同穴。”這八個字,雖然現代人不再習慣掛在嘴邊,甚至連表示出來的時候也少,但是在內心深處,人們還是認同並渴慕這種情感方式的。
兩千多年前,也許就是在東周的王都洛陽,有一個女子愛上了一個地位不低的貴族男子。街道上,一輛牛車從遠處檻檻而來,女主人公朝思暮想的貴族男子就坐在車上。有人會說了,坐牛車是很寒磣的事情啊,你怎麼還能說他身份不低呢?坐牛車的是農民,這是錯誤的理念。當真說起來,現在恐怕連農民也不坐牛車了,開的車一點不比城裏人差。
在春秋時期,一切要依從《周禮》,什麼人出行穿什麼衣服坐什麼車,用幾匹馬來拉都是有嚴格的規定的,後世的士官們如果心裏不服氣可以去找你們的偶像周公大人評理,據說這害死人的禮教就是從他手上發源的。
如果全按《周禮》那一套來,生活簡直和登台演出沒什麼兩樣,麻煩透頂。照周公姬旦那一套條條框框,夠得上坐牛車待遇的,身份已經不低,起碼是士卿大夫之流。當時的生產力何其低下啊!再說坐牛車除了避震系統不好之外,其實還是蠻瀟的。不要說春秋戰國那生產力相對還很低下的年代,就到了後來魏晉時期,魏晉時期的才子還是很喜歡搞個牛車坐坐,有事沒事出來show一下的。
說遠了,咱們言歸正傳,接著說兩千多年前發生在洛陽附近的這場戀愛。彼時他坐在車上,穿着綉紋精美的冠服。她在車外低低地仰望他的容光——他看起來眉目清朗氣宇不凡,他的大夫之服,像初生的荻葦一樣挺直而鮮亮。
她看着他,心裏百感交集,我怎麼能不思念你呢?我的愛人,但我害怕你不敢為了我而去觸犯禮教規矩啊。
車子發出啍啍的聲音,沉重而遲緩地經過姑娘身旁,想來他也心有留戀而未忍快速離去吧,是相見太難而想多看心上的姑娘一眼吧,可惜終究是要離去的,就如女子預料的那樣,男子顧及自己的身份,他所受的教育,不許他像一個平民百姓那樣行事無忌,而是行止要恪守禮教。
男子身上的冠服像紅色的美玉一樣鮮艷,看着他風華正盛氣宇軒昂。姑娘心裏既欣喜又絕望,她知道,什麼叫寒微無路掖金門。他和她之間確實曾經相愛,而且現在分開,也不是不再相愛。而是認清了不能繼續這樣沒結果的愛下去。趁還有退路時放手,縱然此際眼中銜淚,心中不舍,也比逼到最後反目成仇要好。
我怎麼能不思念你呢,我的愛人。只是知道你是不會為了我而放棄你現在擁有的一切,背棄你的父母,與我遠走高飛的。這誠然是我的心愿。但我又何嘗不知道你是怎樣的人?你穩重,你守禮,你是翩翩君子,思想和你衣服顏色一樣明潔。你對國事,對父母兄弟的,對將來的熾熱之心如你的衣服一樣赤紅明艷。
一起私奔,遠走他鄉,到一個沒有任何事物可以禁錮愛情自由的地方去。逃離,對某些人來說未嘗不是破釜沉舟的好辦法,但是你不會這麼做。我是了解的,不能強求你,你有太多未完成的理想,愛情只是其中之一,而我,亦只是其中之一。因為愛你,所以要陪你犧牲,要為你犧牲。
我可以轉身就走的,放下了你這感情包袱,或者反而相信愛。可是我放不下你,因為懂得你太多背負,不忍你孤獨,甘願同你一起承擔。
我聽我同鄉的男子唱過這樣一首歌,現在我唱給你聽——那個人去采葛啊。一日不見她,好像三個月那麼長啊。那個人去采蒿啊。一日不見她,好像三季那麼長啊。那個人去采艾啊。一日不見她,好像過了三年那樣久啊。(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
在沒有見到你的時候,我也是這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地想念着。這種全心全意的思念,我知你不會,因為你不夠時間來做這樣的事,也慶幸你不必領會這種焦灼和無助。用情少的人,擦身而過的時候會比較輕鬆。我希望你可以自在地轉身。
現在開始,不要回頭,我不想我的記憶里有你離開的背影。
你不用難過,也不必抱歉,知道與你分手是無法抗拒的,只是想告訴你,我是可以為你做任何事的。愛,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我指日為誓,今生活着的時候,我們不能結為夫妻同居一室,死後我也願意跟你合葬在一個墓穴里。日後,當你對我的話有懷疑時,就請你抬頭看看天上不會消逝的太陽吧。
……
又是與日同輝的誓言。我感慨於古人的天真和執着,他們像剛被孵化的鳥兒一樣,不會擔憂前途,對愛的堅定就像相信鳥兒自己有飛的能力一樣毫不懷疑。
而我們,像翅膀退化的鳥,只能站在地上仰望天空,仰望一些再也無法獲得的堅持。心裏起落的,是屬於別人的感動。
當大車載着心上人漸行漸遠的時候,姑娘的心中充滿了惆悵。這種結果並不意外。拿現在流行比喻來說,就是海鳥和魚相愛只是一場意外,兩人的愛差異一直存在。
愛情遠去了,再也回不來。只剩下這首歌,幸好還有這首歌,證明她和他曾經遇見。
只是,曾經得到,是否就該滿足感激?
相信那男子也是帶着慘傷決絕的心情歸去的。在牛車上想起過往的一切。他清楚自己是自私而實際的人,為了現實的一切忍心棄絕了她。但那傷痛也只有自己知道。他如同肋骨被劈了一刀卻只能悶頭走路的人。
“轂則異室,死則同穴。”她的誓言使他心酸,心下清楚也許連這樣的要求都無法應承她,所以只有轉身離開。她做不成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姬妾,更不是他的奴僕,即使她肯為他徇情,死後也不能同他合葬。死後,恐怕也要放她一個人孤單。
原諒我,空有相憐意,卻無相憐計。
這就是現實的逼壓。他不是幽王,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為所欲為。他的權力還不夠大,所以反過來被權力控制。他知道自己是個喪失了個性的人。可是沒辦法,自小受禮教的熏陶,他從裏到外,已經徹底地被它馴服,像肖申克監獄裏的一些犯人,早已習慣了在這監獄裏面亦步亦趨,遵循制度生活的人,如果放出去,反而無所適從。
我突然想起了“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這句話,覺得這男子並不是不可原諒的。愛別離,求不得,有很多事,不是我們不去儘力爭取,而是根本,無能為力。
所以更喜歡那句被篡改過的泰戈爾的名言——塵世間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明明相愛,卻不能夠在一起。——這樣的絕望更美麗更徹底。
有太多人,不是那種為愛奮不顧身的人,事實上真正做到“轂則異室,死則同穴”的好像也不多。梁山伯和祝英台之所以能夠傳誦千古,正是因為他們所作所為,達到了神話的境界——愛如死之堅強。
《大車》這首詩,我解為女子對男子表達忠貞的愛意,但也有一說是一個身份卑微的趕大車窮小子對心儀的女子表示愛意。這樣的說法也不是不通,所以特備一說,以供讀者老爺察考。如果這是男子對女子的愛情誓言,那可就大事不好!以常理來推論,這麼大顆的糖衣炮彈,女人一般都是會中招的!所謂“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他們的愛情能維持多久說不準,私奔卻一定是刀切香蕉——果斷。
女人,壞就壞在耳根子軟。若是換了男人,實際得多。寶貝你對我有如此強烈的好感嗎,那麼先用身體證明你的誠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