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記憶回來了
潘卡吉·米什拉時,就會吼叫一聲:“滾出去!”我們立刻逃之夭夭。然後在1986年至1989年,我突然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中國的文學批評家洪治綱教授在2005年出版的《余華評傳》裏,列舉了我這期間創作的8部短篇小說,裏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達29個。這都是我從26歲到29歲的三年裏所乾的事,我的寫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難以自拔。白天只要寫作,就會有人物在殺人,就會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後,常常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夢裏的我孤立無援,不是東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時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來的時候,我從夢中驚醒了,大汗淋漓,心臟狂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後發出由衷的慶幸:“謝天謝地!原來只是一個夢。”可是天亮以後,當我坐在書桌前繼續寫作時,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在我筆下湧現出來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報應,晚上我睡着后,繼續在夢中被人追殺。這三年的生活就是這麼的瘋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寫作的世界裏殺人,晚上我在夢的世界裏被人追殺。如此周而復始,我的精神已經來到崩潰的邊緣,自己卻全然不覺,仍然沉浸在寫作的亢奮里,一種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奮。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以前的夢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時候驚醒,這個夢竟然親身經歷了自己的完蛋。也許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夢見自己完蛋的時候仍然沒有被嚇醒。就是這個漫長的夢,讓一個真實的記憶回來了。先來說一說這個真實的記憶。文革時期的小鎮生活雖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壓抑。在我的記憶里,一旦有犯人被槍斃,整個小鎮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鬧。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經敘述過,當時所有的審判都是通過公判大會來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間,犯人胸前都掛着大牌子,牌子上寫着他們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殺人犯、強姦殺人犯和盜竊殺人犯等等。在犯人的兩旁一字排開陪斗的地主和右派,還有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犯人低頭彎腰站在那裏,聽着一個個慷慨激昂的聲音對自己長篇大論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後就是判決詞。我生活的小鎮在杭州灣畔,每一次的公判大會都是在縣中學的操場上進行。中學的操場擠滿了小鎮的居民,掛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場的主席台前沿,後面坐着縣革命委員會的成員,通常是由縣革命委員會指定的人站在麥克風前,大聲念着批判稿和最後的判決詞。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綁,身後又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威風凜凜,那麼這個犯人一定會被判處死刑。我從童年開始就站在中學的操場上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會,聽着高音喇叭里出來的激昂的聲音,判決書其實是很長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澤東說過的話和魯迅說過的話,其後的段落大多是從《人民日報》上抄下來的,冗長乏味,我每次都是兩條腿站立的酸痛了,才會聽到那個犯人是什麼罪行。最後的判決詞倒是簡明扼要,只有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文革時期的中國,沒有法院,判刑后也沒有上訴,而且我們也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一種職業叫律師。一個犯人被公判大會判處死刑以後,根本沒有上訴的時間,直接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響過之後,台上五花大綁的犯人立刻被兩個持槍的軍人拖了下來,拖到一輛卡車上,卡車上站立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其氣勢既莊嚴又嚇人。卡車向著海邊行駛,後面是上千的小鎮居民蜂擁跟上,或騎車或奔跑,黑壓壓地湧向海邊。我從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個判處死刑的犯人,他們聽到對自己的判決那一刻,身體立刻癱軟下來,都是被兩個軍人拖上卡車的。我曾經近在咫尺地看到一個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車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綁在身後的雙手,可怕的雙手,由於繩子綁得太緊,而且綁得時間也太久,犯人兩隻手裏面的血流早已中斷,犯人的雙手不再是我們想像中的蒼白,而是發紫發黑了。後來的牙醫生涯讓我具有了一些醫學知識,我才知道這樣發紫發黑的手已經壞死。那個犯人在被槍斃之前,他的雙手已經提前死亡。槍斃犯人是在海邊的兩個地方,我們稱之為北沙灘和南沙灘。我們這些小鎮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車,所以我們常常事先押寶,上次槍斃犯人是在北沙灘,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灘了。當公判大會剛剛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向著海邊奔跑了,準備搶先佔據有利位置,當我們跑到南沙灘,看到空無一人,就知道跑錯地方了,再往北沙灘跑已經來不及了。有幾次我們幾個孩子跑對了沙灘,近距離觀看了槍斃犯人。這是我童年時最為震顫的情景,荷槍實彈的軍人站成一個圓形,阻擋圍觀的人群擠過去,一個執行槍決的軍人往犯人的腿彎處踢上一腳,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後這個軍人後退幾步,站在鮮血濺出的距離之外,端起了步槍,對準犯人的後腦,“砰”地開出一槍。我感到,一顆小小子彈的威力超過一把大鐵錘,一下子就將犯人砸倒在地。執行槍決的軍人在開出一槍后,還要走上前去,檢查一下犯人是否已經死亡?如果沒有死亡,還要補上一槍。當軍人將犯人的身體翻轉過來時,我就會看到令我全身發抖的情問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說充滿了血腥和暴力,後來這個趨勢減少了,為什麼?”
這個問題十多年前就纏繞我了,我不知道已經回答了多少次?中國的批評家們認為這是我寫作的轉型,他們寫下了數量可觀的文章,從各個角度來論述,一個作品中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余華,是如何轉型成一個溫情和充滿愛意的余華。我覺得批評家們神通廣大,該寫得都寫了,不該寫得好像也寫了,就是我的個人生活也進入到了他們的批評視野,有文章認為是婚姻和家庭促使我完成寫作的轉型,理由是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幸福的生活讓我的寫作離血腥和暴力越來越遠……這個問題後來又出口到了國外,當我身處異國他鄉時也會常常面對。
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情景,十多年來人們經常向這個余華打聽另外一個余華:那個血腥和暴力的余華為何失蹤了?
現在,我的印度同行也這樣問我,我想是認真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了,應該發佈一個非盜版的回答。需要說明的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傢伙是《兄弟》出版之前的余華,而不是之後的。法國評論家NilsC.Ahl說《兄弟》催生了一個新的余華。他的理由是,一本書有時候會重塑一個作家。一些中國的朋友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本人十分贊同。於是《兄弟》出版之後的余華也許要對兩個失蹤了的余華負責,不是只有一個了。如何解釋第二個失蹤的余華,是我以後的工作,不是現在的。
潘卡吉·米什拉問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說充滿了血腥和暴力,後來這個趨勢減少了,為什麼?”這個問題十多年前就纏繞我了,我不知道已經回答了多少次?中國的批評家們認為這是我寫作的轉型,他們寫下了數量可觀的文章,從各個角度來論述,一個作品中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余華,是如何轉型成一個溫情和充滿愛意的余華。我覺得批評家們神通廣大,該寫得都寫了,不該寫得好像也寫了,就是我的個人生活也進入到了他們的批評視野,有文章認為是婚姻和家庭促使我完成寫作的轉型,理由是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幸福的生活讓我的寫作離血腥和暴力越來越遠……這個問題後來又出口到了國外,當我身處異國他鄉時也會常常面對。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情景,十多年來人們經常向這個余華打聽另外一個余華:那個血腥和暴力的余華為何失蹤了?現在,我的印度同行也這樣問我,我想是認真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了,應該發佈一個非盜版的回答。需要說明的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傢伙是《兄弟》出版之前的余華,而不是之後的。法國評論家NilsC.Ahl說《兄弟》催生了一個新的余華。他的理由是,一本書有時候會重塑一個作家。一些中國的朋友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本人十分贊同。於是《兄弟》出版之後的余華也許要對兩個失蹤了的余華負責,不是只有一個了。如何解釋第二個失蹤的余華,是我以後的工作,不是現在的。1991年、1992年和1995年,我分別出版了《在細雨中呼喊》、《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就是這三部長篇小說引發了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討論,我就從這裏開始自己的回答。首先我應該申明:所有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評論都是言之有理,即便是與我的寫作願望大相逕庭的評論也是正確的。為什麼?我想這就是文學閱讀和批評的美妙之處。事實上沒有一部小說能夠做到真正完成,小說的定稿和出版只是寫作意義上的完成;從閱讀和批評的角度來說,一部小說是永遠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遠有待於完成的。文學閱讀和批評就是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如同是給予世界很多的道路一樣,給予一部小說很多的闡釋、很多的感受。因此,文學閱讀和批評的價值並不是指出了作者寫作時想到的,而是指出了更多作者寫作時所沒有想到的。一部開放的小說,可以讓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獲得屬於自己的理解。基於上述前提,以下我的回答雖屬正版,仍然不具有權威性,純屬個人見解。因為一部小說出版以後,作者也就失去其特權,作者所有針對這部小說的發言,都只是某一個讀者的發言。我的回答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為什麼我在1980年代的短篇小說里,有這麼多的血腥和暴力?第二部分是為什麼到了1990年代的長篇小說里,這個趨勢減少了?回答這樣的問題並不容易,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因為答案太多。我相信作為一位小說家的潘卡吉·米什拉,他知道我有很多的回答可以選擇,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天,把自己說得口乾舌燥,然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說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說出來。經驗告訴我,過多的答案等於沒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個。所以我決定只是說出其中的一個,我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至於是不是那個真正的答案?我不得而知。現在我又要說故事了,這是我的強項。很久以來,我始終有一個十分固執的想法,我覺得一個人成長的經歷會決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圖像就是這時候來到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如同複印機似的,一幅又一幅地複印在一個人的成長里。在其長大成人以後,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偉大,還是平庸;其所作所為都只是對這個最基本圖像的局部修改,圖像的整體是不會被更改的。當然,有些人修改的多一些,有些人修改的少一些。我相信毛澤東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我覺得是自己成長的經歷,決定了我在1980年代寫下那麼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念小學一年級;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我高中畢業。我的成長目睹了一次次的遊行、一次次的批鬥大會、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間的武鬥,還有層出不窮的街頭群架。在貼滿了大字報的街道上見到幾個鮮血淋淋的人迎面走來,是我成長里習以為常的事情。這是我小時候的大環境,小環境也同樣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和哥哥是在醫院裏長大的,我們在醫院的走廊和病房裏到處亂竄,習慣了來蘇兒的氣味,習慣了嚎叫的聲音和呻吟的聲音,習慣了蒼白的臉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習慣了沾滿血跡的紗布扔在病房裏和走廊上。我們的父親時常是剛剛給患者做完手術,手術服上和口罩上血跡斑斑,就在醫院裏到處走動,喊叫我們的名字,要我們立刻到食堂去吃飯。當時醫院的手術室是一間簡陋的平房,有時候我和哥哥會趁着護士不在手術室門外的時候,迅速地長驅直入,去看看正在給病人進行手術的父親,看到父親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劃開的口子伸進去,扒拉着裏面的腸子和器官。父親發現我們兄弟兩個站在一旁偷看手術過程1991年、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1992年和1995年,我分別出版了《在細雨中呼喊》、《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就是這三部長篇小說引發了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討論,我就從這裏開始自己的回答。
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首先我應該申明:所有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評論都是言之有理,即便是與我的寫作願望大相逕庭的評論也是正確的。為什麼?我想這就是文學閱讀和批評的美妙之處。事實上沒有一部小說能夠做到真正完成,小說的定稿和出版只是寫作意義上的完成;從閱讀和批評的角度來說,一部小說是永遠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遠有待於完成的。文學閱讀和批評就是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如同是給予世界很多的道路一樣,給予一部小說很多的闡釋、很多的感受。因此,文學閱讀和批評的價值並不是指出了作者寫作時想到的,而是指出了更多作者寫作時所沒有想到的。一部開放的小說,可以讓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獲得屬於自己的理解。
基於上述前提,以下我的回答雖屬正版,仍然不具有權威性,純屬個人見解。因為一部小說出版以後,作者也就失去其特權,作者所有針對這部小說的發言,都只是某一個讀者的發言。
時,就會吼叫一聲:“滾出去!”我們立刻逃之夭夭。然後在1986年至1989年,我突然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中國的文學批評家洪治綱教授在2005年出版的《余華評傳》裏,列舉了我這期間創作的8部短篇小說,裏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達29個。這都是我從26歲到29歲的三年裏所乾的事,我的寫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難以自拔。白天只要寫作,就會有人物在殺人,就會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後,常常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夢裏的我孤立無援,不是東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時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來的時候,我從夢中驚醒了,大汗淋漓,心臟狂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後發出由衷的慶幸:“謝天謝地!原來只是一個夢。”可是天亮以後,當我坐在書桌前繼續寫作時,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在我筆下湧現出來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報應,晚上我睡着后,繼續在夢中被人追殺。這三年的生活就是這麼的瘋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寫作的世界裏殺人,晚上我在夢的世界裏被人追殺。如此周而復始,我的精神已經來到崩潰的邊緣,自己卻全然不覺,仍然沉浸在寫作的亢奮里,一種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奮。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以前的夢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時候驚醒,這個夢竟然親身經歷了自己的完蛋。也許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夢見自己完蛋的時候仍然沒有被嚇醒。就是這個漫長的夢,讓一個真實的記憶回來了。先來說一說這個真實的記憶。文革時期的小鎮生活雖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壓抑。在我的記憶里,一旦有犯人被槍斃,整個小鎮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鬧。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經敘述過,當時所有的審判都是通過公判大會來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間,犯人胸前都掛着大牌子,牌子上寫着他們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殺人犯、強姦殺人犯和盜竊殺人犯等等。在犯人的兩旁一字排開陪斗的地主和右派,還有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犯人低頭彎腰站在那裏,聽着一個個慷慨激昂的聲音對自己長篇大論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後就是判決詞。我生活的小鎮在杭州灣畔,每一次的公判大會都是在縣中學的操場上進行。中學的操場擠滿了小鎮的居民,掛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場的主席台前沿,後面坐着縣革命委員會的成員,通常是由縣革命委員會指定的人站在麥克風前,大聲念着批判稿和最後的判決詞。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綁,身後又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威風凜凜,那麼這個犯人一定會被判處死刑。我從童年開始就站在中學的操場上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會,聽着高音喇叭里出來的激昂的聲音,判決書其實是很長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澤東說過的話和魯迅說過的話,其後的段落大多是從《人民日報》上抄下來的,冗長乏味,我每次都是兩條腿站立的酸痛了,才會聽到那個犯人是什麼罪行。最後的判決詞倒是簡明扼要,只有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文革時期的中國,沒有法院,判刑后也沒有上訴,而且我們也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一種職業叫律師。一個犯人被公判大會判處死刑以後,根本沒有上訴的時間,直接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響過之後,台上五花大綁的犯人立刻被兩個持槍的軍人拖了下來,拖到一輛卡車上,卡車上站立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其氣勢既莊嚴又嚇人。卡車向著海邊行駛,後面是上千的小鎮居民蜂擁跟上,或騎車或奔跑,黑壓壓地湧向海邊。我從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個判處死刑的犯人,他們聽到對自己的判決那一刻,身體立刻癱軟下來,都是被兩個軍人拖上卡車的。我曾經近在咫尺地看到一個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車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綁在身後的雙手,可怕的雙手,由於繩子綁得太緊,而且綁得時間也太久,犯人兩隻手裏面的血流早已中斷,犯人的雙手不再是我們想像中的蒼白,而是發紫發黑了。後來的牙醫生涯讓我具有了一些醫學知識,我才知道這樣發紫發黑的手已經壞死。那個犯人在被槍斃之前,他的雙手已經提前死亡。槍斃犯人是在海邊的兩個地方,我們稱之為北沙灘和南沙灘。我們這些小鎮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車,所以我們常常事先押寶,上次槍斃犯人是在北沙灘,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灘了。當公判大會剛剛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向著海邊奔跑了,準備搶先佔據有利位置,當我們跑到南沙灘,看到空無一人,就知道跑錯地方了,再往北沙灘跑已經來不及了。有幾次我們幾個孩子跑對了沙灘,近距離觀看了槍斃犯人。這是我童年時最為震顫的情景,荷槍實彈的軍人站成一個圓形,阻擋圍觀的人群擠過去,一個執行槍決的軍人往犯人的腿彎處踢上一腳,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後這個軍人後退幾步,站在鮮血濺出的距離之外,端起了步槍,對準犯人的後腦,“砰”地開出一槍。我感到,一顆小小子彈的威力超過一把大鐵錘,一下子就將犯人砸倒在地。執行槍決的軍人在開出一槍后,還要走上前去,檢查一下犯人是否已經死亡?如果沒有死亡,還要補上一槍。當軍人將犯人的身體翻轉過來時,我就會看到令我全身發抖的情
我的回答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為什麼我在1980年代的短篇小說里,有這麼多的血腥和暴力?第二部分是為什麼到了1990年代的長篇小說里,這個趨勢減少了?回答這樣的問題並不容易,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因為答案太多。我相信作為一位小說家的潘卡吉·米什拉,他知道我有很多的回答可以選擇,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天,把自己說得口乾舌燥,然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說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說出來。
經驗告訴我,過多的答案等於沒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個。所以我決定只是說出其中的一個,我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至於是不是那個真正的答案?我不得而知。
現在我又要說故事了,這是我的強項。很久以來,我始終有一個十分固執的想法,我覺得一個人成長的經歷會決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圖像就是這時候來到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如同複印機似的,一幅又一幅地複印在一個人的成長里。在其長大成人以後,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偉大,還是平庸;其所作所為都只是對這個最基本圖像的局部修改,圖像的整體是不會被更改的。當然,有些人修改的多一些,有些人修改的少一些。我相信毛澤東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
潘卡吉·米什拉問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說充滿了血腥和暴力,後來這個趨勢減少了,為什麼?”這個問題十多年前就纏繞我了,我不知道已經回答了多少次?中國的批評家們認為這是我寫作的轉型,他們寫下了數量可觀的文章,從各個角度來論述,一個作品中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余華,是如何轉型成一個溫情和充滿愛意的余華。我覺得批評家們神通廣大,該寫得都寫了,不該寫得好像也寫了,就是我的個人生活也進入到了他們的批評視野,有文章認為是婚姻和家庭促使我完成寫作的轉型,理由是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幸福的生活讓我的寫作離血腥和暴力越來越遠……這個問題後來又出口到了國外,當我身處異國他鄉時也會常常面對。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情景,十多年來人們經常向這個余華打聽另外一個余華:那個血腥和暴力的余華為何失蹤了?現在,我的印度同行也這樣問我,我想是認真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了,應該發佈一個非盜版的回答。需要說明的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傢伙是《兄弟》出版之前的余華,而不是之後的。法國評論家NilsC.Ahl說《兄弟》催生了一個新的余華。他的理由是,一本書有時候會重塑一個作家。一些中國的朋友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本人十分贊同。於是《兄弟》出版之後的余華也許要對兩個失蹤了的余華負責,不是只有一個了。如何解釋第二個失蹤的余華,是我以後的工作,不是現在的。1991年、1992年和1995年,我分別出版了《在細雨中呼喊》、《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就是這三部長篇小說引發了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討論,我就從這裏開始自己的回答。首先我應該申明:所有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評論都是言之有理,即便是與我的寫作願望大相逕庭的評論也是正確的。為什麼?我想這就是文學閱讀和批評的美妙之處。事實上沒有一部小說能夠做到真正完成,小說的定稿和出版只是寫作意義上的完成;從閱讀和批評的角度來說,一部小說是永遠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遠有待於完成的。文學閱讀和批評就是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如同是給予世界很多的道路一樣,給予一部小說很多的闡釋、很多的感受。因此,文學閱讀和批評的價值並不是指出了作者寫作時想到的,而是指出了更多作者寫作時所沒有想到的。一部開放的小說,可以讓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獲得屬於自己的理解。基於上述前提,以下我的回答雖屬正版,仍然不具有權威性,純屬個人見解。因為一部小說出版以後,作者也就失去其特權,作者所有針對這部小說的發言,都只是某一個讀者的發言。我的回答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為什麼我在1980年代的短篇小說里,有這麼多的血腥和暴力?第二部分是為什麼到了1990年代的長篇小說里,這個趨勢減少了?回答這樣的問題並不容易,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因為答案太多。我相信作為一位小說家的潘卡吉·米什拉,他知道我有很多的回答可以選擇,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天,把自己說得口乾舌燥,然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說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說出來。經驗告訴我,過多的答案等於沒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個。所以我決定只是說出其中的一個,我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至於是不是那個真正的答案?我不得而知。現在我又要說故事了,這是我的強項。很久以來,我始終有一個十分固執的想法,我覺得一個人成長的經歷會決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圖像就是這時候來到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如同複印機似的,一幅又一幅地複印在一個人的成長里。在其長大成人以後,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偉大,還是平庸;其所作所為都只是對這個最基本圖像的局部修改,圖像的整體是不會被更改的。當然,有些人修改的多一些,有些人修改的少一些。我相信毛澤東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我覺得是自己成長的經歷,決定了我在1980年代寫下那麼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念小學一年級;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我高中畢業。我的成長目睹了一次次的遊行、一次次的批鬥大會、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間的武鬥,還有層出不窮的街頭群架。在貼滿了大字報的街道上見到幾個鮮血淋淋的人迎面走來,是我成長里習以為常的事情。這是我小時候的大環境,小環境也同樣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和哥哥是在醫院裏長大的,我們在醫院的走廊和病房裏到處亂竄,習慣了來蘇兒的氣味,習慣了嚎叫的聲音和呻吟的聲音,習慣了蒼白的臉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習慣了沾滿血跡的紗布扔在病房裏和走廊上。我們的父親時常是剛剛給患者做完手術,手術服上和口罩上血跡斑斑,就在醫院裏到處走動,喊叫我們的名字,要我們立刻到食堂去吃飯。當時醫院的手術室是一間簡陋的平房,有時候我和哥哥會趁着護士不在手術室門外的時候,迅速地長驅直入,去看看正在給病人進行手術的父親,看到父親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劃開的口子伸進去,扒拉着裏面的腸子和器官。父親發現我們兄弟兩個站在一旁偷看手術過程
我覺得是自己成長的經歷,決定了我在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1980年代寫下那麼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念小學一年級;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我高中畢業。我的成長目睹了一次次的遊行、一次次的批鬥大會、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間的武鬥,還有層出不窮的街頭群架。在貼滿了大字報的街道上見到幾個鮮血淋淋的人迎面走來,是我成長里習以為常的事情。這是我小時候的大環境,小環境也同樣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和哥哥是在醫院裏長大的,我們在醫院的走廊和病房裏到處亂竄,習慣了來蘇兒的氣味,習慣了嚎叫的聲音和呻吟的聲音,習慣了蒼白的臉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習慣了沾滿血跡的紗布扔在病房裏和走廊上。我們的父親時常是剛剛給患者做完手術,手術服上和口罩上血跡斑斑,就在醫院裏到處走動,喊叫我們的名字,要我們立刻到食堂去吃飯。
潘卡吉·米什拉問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說充滿了血腥和暴力,後來這個趨勢減少了,為什麼?”這個問題十多年前就纏繞我了,我不知道已經回答了多少次?中國的批評家們認為這是我寫作的轉型,他們寫下了數量可觀的文章,從各個角度來論述,一個作品中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余華,是如何轉型成一個溫情和充滿愛意的余華。我覺得批評家們神通廣大,該寫得都寫了,不該寫得好像也寫了,就是我的個人生活也進入到了他們的批評視野,有文章認為是婚姻和家庭促使我完成寫作的轉型,理由是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幸福的生活讓我的寫作離血腥和暴力越來越遠……這個問題後來又出口到了國外,當我身處異國他鄉時也會常常面對。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情景,十多年來人們經常向這個余華打聽另外一個余華:那個血腥和暴力的余華為何失蹤了?現在,我的印度同行也這樣問我,我想是認真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了,應該發佈一個非盜版的回答。需要說明的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傢伙是《兄弟》出版之前的余華,而不是之後的。法國評論家NilsC.Ahl說《兄弟》催生了一個新的余華。他的理由是,一本書有時候會重塑一個作家。一些中國的朋友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本人十分贊同。於是《兄弟》出版之後的余華也許要對兩個失蹤了的余華負責,不是只有一個了。如何解釋第二個失蹤的余華,是我以後的工作,不是現在的。1991年、1992年和1995年,我分別出版了《在細雨中呼喊》、《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就是這三部長篇小說引發了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討論,我就從這裏開始自己的回答。首先我應該申明:所有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評論都是言之有理,即便是與我的寫作願望大相逕庭的評論也是正確的。為什麼?我想這就是文學閱讀和批評的美妙之處。事實上沒有一部小說能夠做到真正完成,小說的定稿和出版只是寫作意義上的完成;從閱讀和批評的角度來說,一部小說是永遠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遠有待於完成的。文學閱讀和批評就是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如同是給予世界很多的道路一樣,給予一部小說很多的闡釋、很多的感受。因此,文學閱讀和批評的價值並不是指出了作者寫作時想到的,而是指出了更多作者寫作時所沒有想到的。一部開放的小說,可以讓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獲得屬於自己的理解。基於上述前提,以下我的回答雖屬正版,仍然不具有權威性,純屬個人見解。因為一部小說出版以後,作者也就失去其特權,作者所有針對這部小說的發言,都只是某一個讀者的發言。我的回答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為什麼我在1980年代的短篇小說里,有這麼多的血腥和暴力?第二部分是為什麼到了1990年代的長篇小說里,這個趨勢減少了?回答這樣的問題並不容易,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因為答案太多。我相信作為一位小說家的潘卡吉·米什拉,他知道我有很多的回答可以選擇,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天,把自己說得口乾舌燥,然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說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說出來。經驗告訴我,過多的答案等於沒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個。所以我決定只是說出其中的一個,我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至於是不是那個真正的答案?我不得而知。現在我又要說故事了,這是我的強項。很久以來,我始終有一個十分固執的想法,我覺得一個人成長的經歷會決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圖像就是這時候來到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如同複印機似的,一幅又一幅地複印在一個人的成長里。在其長大成人以後,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偉大,還是平庸;其所作所為都只是對這個最基本圖像的局部修改,圖像的整體是不會被更改的。當然,有些人修改的多一些,有些人修改的少一些。我相信毛澤東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我覺得是自己成長的經歷,決定了我在1980年代寫下那麼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念小學一年級;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我高中畢業。我的成長目睹了一次次的遊行、一次次的批鬥大會、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間的武鬥,還有層出不窮的街頭群架。在貼滿了大字報的街道上見到幾個鮮血淋淋的人迎面走來,是我成長里習以為常的事情。這是我小時候的大環境,小環境也同樣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和哥哥是在醫院裏長大的,我們在醫院的走廊和病房裏到處亂竄,習慣了來蘇兒的氣味,習慣了嚎叫的聲音和呻吟的聲音,習慣了蒼白的臉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習慣了沾滿血跡的紗布扔在病房裏和走廊上。我們的父親時常是剛剛給患者做完手術,手術服上和口罩上血跡斑斑,就在醫院裏到處走動,喊叫我們的名字,要我們立刻到食堂去吃飯。當時醫院的手術室是一間簡陋的平房,有時候我和哥哥會趁着護士不在手術室門外的時候,迅速地長驅直入,去看看正在給病人進行手術的父親,看到父親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劃開的口子伸進去,扒拉着裏面的腸子和器官。父親發現我們兄弟兩個站在一旁偷看手術過程
當時醫院的手術室是一間簡陋的平房,有時候我和哥哥會趁着護士不在手術室門外的時候,迅速地長驅直入,去看看正在給病人進行手術的父親,看到父親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劃開的口子伸進去,扒拉着裏面的腸子和器官。父親發現我們兄弟兩個站在一旁偷看手術過程時,就會吼叫一聲:
潘卡吉·米什拉問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說充滿了血腥和暴力,後來這個趨勢減少了,為什麼?”這個問題十多年前就纏繞我了,我不知道已經回答了多少次?中國的批評家們認為這是我寫作的轉型,他們寫下了數量可觀的文章,從各個角度來論述,一個作品中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余華,是如何轉型成一個溫情和充滿愛意的余華。我覺得批評家們神通廣大,該寫得都寫了,不該寫得好像也寫了,就是我的個人生活也進入到了他們的批評視野,有文章認為是婚姻和家庭促使我完成寫作的轉型,理由是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幸福的生活讓我的寫作離血腥和暴力越來越遠……這個問題後來又出口到了國外,當我身處異國他鄉時也會常常面對。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情景,十多年來人們經常向這個余華打聽另外一個余華:那個血腥和暴力的余華為何失蹤了?現在,我的印度同行也這樣問我,我想是認真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了,應該發佈一個非盜版的回答。需要說明的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傢伙是《兄弟》出版之前的余華,而不是之後的。法國評論家NilsC.Ahl說《兄弟》催生了一個新的余華。他的理由是,一本書有時候會重塑一個作家。一些中國的朋友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本人十分贊同。於是《兄弟》出版之後的余華也許要對兩個失蹤了的余華負責,不是只有一個了。如何解釋第二個失蹤的余華,是我以後的工作,不是現在的。1991年、1992年和1995年,我分別出版了《在細雨中呼喊》、《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就是這三部長篇小說引發了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討論,我就從這裏開始自己的回答。首先我應該申明:所有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評論都是言之有理,即便是與我的寫作願望大相逕庭的評論也是正確的。為什麼?我想這就是文學閱讀和批評的美妙之處。事實上沒有一部小說能夠做到真正完成,小說的定稿和出版只是寫作意義上的完成;從閱讀和批評的角度來說,一部小說是永遠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遠有待於完成的。文學閱讀和批評就是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如同是給予世界很多的道路一樣,給予一部小說很多的闡釋、很多的感受。因此,文學閱讀和批評的價值並不是指出了作者寫作時想到的,而是指出了更多作者寫作時所沒有想到的。一部開放的小說,可以讓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獲得屬於自己的理解。基於上述前提,以下我的回答雖屬正版,仍然不具有權威性,純屬個人見解。因為一部小說出版以後,作者也就失去其特權,作者所有針對這部小說的發言,都只是某一個讀者的發言。我的回答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為什麼我在1980年代的短篇小說里,有這麼多的血腥和暴力?第二部分是為什麼到了1990年代的長篇小說里,這個趨勢減少了?回答這樣的問題並不容易,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因為答案太多。我相信作為一位小說家的潘卡吉·米什拉,他知道我有很多的回答可以選擇,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天,把自己說得口乾舌燥,然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說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說出來。經驗告訴我,過多的答案等於沒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個。所以我決定只是說出其中的一個,我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至於是不是那個真正的答案?我不得而知。現在我又要說故事了,這是我的強項。很久以來,我始終有一個十分固執的想法,我覺得一個人成長的經歷會決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圖像就是這時候來到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如同複印機似的,一幅又一幅地複印在一個人的成長里。在其長大成人以後,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偉大,還是平庸;其所作所為都只是對這個最基本圖像的局部修改,圖像的整體是不會被更改的。當然,有些人修改的多一些,有些人修改的少一些。我相信毛澤東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我覺得是自己成長的經歷,決定了我在1980年代寫下那麼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念小學一年級;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我高中畢業。我的成長目睹了一次次的遊行、一次次的批鬥大會、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間的武鬥,還有層出不窮的街頭群架。在貼滿了大字報的街道上見到幾個鮮血淋淋的人迎面走來,是我成長里習以為常的事情。這是我小時候的大環境,小環境也同樣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和哥哥是在醫院裏長大的,我們在醫院的走廊和病房裏到處亂竄,習慣了來蘇兒的氣味,習慣了嚎叫的聲音和呻吟的聲音,習慣了蒼白的臉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習慣了沾滿血跡的紗布扔在病房裏和走廊上。我們的父親時常是剛剛給患者做完手術,手術服上和口罩上血跡斑斑,就在醫院裏到處走動,喊叫我們的名字,要我們立刻到食堂去吃飯。當時醫院的手術室是一間簡陋的平房,有時候我和哥哥會趁着護士不在手術室門外的時候,迅速地長驅直入,去看看正在給病人進行手術的父親,看到父親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劃開的口子伸進去,扒拉着裏面的腸子和器官。父親發現我們兄弟兩個站在一旁偷看手術過程“滾出去!”
我們立刻逃之夭夭。
然後在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1986年至1989年,我突然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中國的文學批評家洪治綱教授在2005年出版的《余華評傳》裏,列舉了我這期間創作的潘卡吉·米什拉問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說充滿了血腥和暴力,後來這個趨勢減少了,為什麼?”這個問題十多年前就纏繞我了,我不知道已經回答了多少次?中國的批評家們認為這是我寫作的轉型,他們寫下了數量可觀的文章,從各個角度來論述,一個作品中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的余華,是如何轉型成一個溫情和充滿愛意的余華。我覺得批評家們神通廣大,該寫得都寫了,不該寫得好像也寫了,就是我的個人生活也進入到了他們的批評視野,有文章認為是婚姻和家庭促使我完成寫作的轉型,理由是我有一個漂亮的妻子和一個可愛的兒子,幸福的生活讓我的寫作離血腥和暴力越來越遠……這個問題後來又出口到了國外,當我身處異國他鄉時也會常常面對。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情景,十多年來人們經常向這個余華打聽另外一個余華:那個血腥和暴力的余華為何失蹤了?現在,我的印度同行也這樣問我,我想是認真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了,應該發佈一個非盜版的回答。需要說明的是,回答這個問題的傢伙是《兄弟》出版之前的余華,而不是之後的。法國評論家NilsC.Ahl說《兄弟》催生了一個新的余華。他的理由是,一本書有時候會重塑一個作家。一些中國的朋友也說過類似的話,我本人十分贊同。於是《兄弟》出版之後的余華也許要對兩個失蹤了的余華負責,不是只有一個了。如何解釋第二個失蹤的余華,是我以後的工作,不是現在的。1991年、1992年和1995年,我分別出版了《在細雨中呼喊》、《活着》和《許三觀賣血記》,就是這三部長篇小說引發了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討論,我就從這裏開始自己的回答。首先我應該申明:所有關於我寫作風格轉型的評論都是言之有理,即便是與我的寫作願望大相逕庭的評論也是正確的。為什麼?我想這就是文學閱讀和批評的美妙之處。事實上沒有一部小說能夠做到真正完成,小說的定稿和出版只是寫作意義上的完成;從閱讀和批評的角度來說,一部小說是永遠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遠有待於完成的。文學閱讀和批評就是從不同的角度出發,如同是給予世界很多的道路一樣,給予一部小說很多的闡釋、很多的感受。因此,文學閱讀和批評的價值並不是指出了作者寫作時想到的,而是指出了更多作者寫作時所沒有想到的。一部開放的小說,可以讓不同生活經歷、不同文化背景的讀者獲得屬於自己的理解。基於上述前提,以下我的回答雖屬正版,仍然不具有權威性,純屬個人見解。因為一部小說出版以後,作者也就失去其特權,作者所有針對這部小說的發言,都只是某一個讀者的發言。我的回答由兩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是為什麼我在1980年代的短篇小說里,有這麼多的血腥和暴力?第二部分是為什麼到了1990年代的長篇小說里,這個趨勢減少了?回答這樣的問題並不容易,不是因為沒有答案,而是因為答案太多。我相信作為一位小說家的潘卡吉·米什拉,他知道我有很多的回答可以選擇,我可以滔滔不絕地說上幾天,把自己說得口乾舌燥,然後發現自己仍然沒有說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說出來。經驗告訴我,過多的答案等於沒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個。所以我決定只是說出其中的一個,我想可能是最重要的一個。至於是不是那個真正的答案?我不得而知。現在我又要說故事了,這是我的強項。很久以來,我始終有一個十分固執的想法,我覺得一個人成長的經歷會決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圖像就是這時候來到一個人的內心深處,如同複印機似的,一幅又一幅地複印在一個人的成長里。在其長大成人以後,不管是成功,還是失敗;不管是偉大,還是平庸;其所作所為都只是對這個最基本圖像的局部修改,圖像的整體是不會被更改的。當然,有些人修改的多一些,有些人修改的少一些。我相信毛澤東的修改,肯定比我的多。我覺得是自己成長的經歷,決定了我在1980年代寫下那麼多的血腥和暴力。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我念小學一年級;文化大革命結束時,我高中畢業。我的成長目睹了一次次的遊行、一次次的批鬥大會、一次次的造反派之間的武鬥,還有層出不窮的街頭群架。在貼滿了大字報的街道上見到幾個鮮血淋淋的人迎面走來,是我成長里習以為常的事情。這是我小時候的大環境,小環境也同樣是血淋淋的。我的父母都是醫生,我和哥哥是在醫院裏長大的,我們在醫院的走廊和病房裏到處亂竄,習慣了來蘇兒的氣味,習慣了嚎叫的聲音和呻吟的聲音,習慣了蒼白的臉色和奄奄一息的表情,習慣了沾滿血跡的紗布扔在病房裏和走廊上。我們的父親時常是剛剛給患者做完手術,手術服上和口罩上血跡斑斑,就在醫院裏到處走動,喊叫我們的名字,要我們立刻到食堂去吃飯。當時醫院的手術室是一間簡陋的平房,有時候我和哥哥會趁着護士不在手術室門外的時候,迅速地長驅直入,去看看正在給病人進行手術的父親,看到父親戴着透明手套的手在病人肚子上劃開的口子伸進去,扒拉着裏面的腸子和器官。父親發現我們兄弟兩個站在一旁偷看手術過程8部短篇小說,裏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達29個。
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這都是我從26歲到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29歲的三年裏所乾的事,我的寫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難以自拔。白天只要寫作,就會有人物在殺人,就會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後,常常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夢裏的我孤立無援,不是東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時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來的時候,我從夢中驚醒了,大汗淋漓,心臟狂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後發出由衷的慶幸:
“謝天謝地!原來只是一個夢。”
時,就會吼叫一聲:“滾出去!”我們立刻逃之夭夭。然後在1986年至1989年,我突然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中國的文學批評家洪治綱教授在2005年出版的《余華評傳》裏,列舉了我這期間創作的8部短篇小說,裏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達29個。這都是我從26歲到29歲的三年裏所乾的事,我的寫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難以自拔。白天只要寫作,就會有人物在殺人,就會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後,常常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夢裏的我孤立無援,不是東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時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來的時候,我從夢中驚醒了,大汗淋漓,心臟狂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後發出由衷的慶幸:“謝天謝地!原來只是一個夢。”可是天亮以後,當我坐在書桌前繼續寫作時,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在我筆下湧現出來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報應,晚上我睡着后,繼續在夢中被人追殺。這三年的生活就是這麼的瘋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寫作的世界裏殺人,晚上我在夢的世界裏被人追殺。如此周而復始,我的精神已經來到崩潰的邊緣,自己卻全然不覺,仍然沉浸在寫作的亢奮里,一種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奮。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以前的夢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時候驚醒,這個夢竟然親身經歷了自己的完蛋。也許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夢見自己完蛋的時候仍然沒有被嚇醒。就是這個漫長的夢,讓一個真實的記憶回來了。先來說一說這個真實的記憶。文革時期的小鎮生活雖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壓抑。在我的記憶里,一旦有犯人被槍斃,整個小鎮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鬧。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經敘述過,當時所有的審判都是通過公判大會來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間,犯人胸前都掛着大牌子,牌子上寫着他們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殺人犯、強姦殺人犯和盜竊殺人犯等等。在犯人的兩旁一字排開陪斗的地主和右派,還有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犯人低頭彎腰站在那裏,聽着一個個慷慨激昂的聲音對自己長篇大論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後就是判決詞。我生活的小鎮在杭州灣畔,每一次的公判大會都是在縣中學的操場上進行。中學的操場擠滿了小鎮的居民,掛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場的主席台前沿,後面坐着縣革命委員會的成員,通常是由縣革命委員會指定的人站在麥克風前,大聲念着批判稿和最後的判決詞。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綁,身後又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威風凜凜,那麼這個犯人一定會被判處死刑。我從童年開始就站在中學的操場上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會,聽着高音喇叭里出來的激昂的聲音,判決書其實是很長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澤東說過的話和魯迅說過的話,其後的段落大多是從《人民日報》上抄下來的,冗長乏味,我每次都是兩條腿站立的酸痛了,才會聽到那個犯人是什麼罪行。最後的判決詞倒是簡明扼要,只有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文革時期的中國,沒有法院,判刑后也沒有上訴,而且我們也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一種職業叫律師。一個犯人被公判大會判處死刑以後,根本沒有上訴的時間,直接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響過之後,台上五花大綁的犯人立刻被兩個持槍的軍人拖了下來,拖到一輛卡車上,卡車上站立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其氣勢既莊嚴又嚇人。卡車向著海邊行駛,後面是上千的小鎮居民蜂擁跟上,或騎車或奔跑,黑壓壓地湧向海邊。我從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個判處死刑的犯人,他們聽到對自己的判決那一刻,身體立刻癱軟下來,都是被兩個軍人拖上卡車的。我曾經近在咫尺地看到一個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車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綁在身後的雙手,可怕的雙手,由於繩子綁得太緊,而且綁得時間也太久,犯人兩隻手裏面的血流早已中斷,犯人的雙手不再是我們想像中的蒼白,而是發紫發黑了。後來的牙醫生涯讓我具有了一些醫學知識,我才知道這樣發紫發黑的手已經壞死。那個犯人在被槍斃之前,他的雙手已經提前死亡。槍斃犯人是在海邊的兩個地方,我們稱之為北沙灘和南沙灘。我們這些小鎮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車,所以我們常常事先押寶,上次槍斃犯人是在北沙灘,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灘了。當公判大會剛剛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向著海邊奔跑了,準備搶先佔據有利位置,當我們跑到南沙灘,看到空無一人,就知道跑錯地方了,再往北沙灘跑已經來不及了。有幾次我們幾個孩子跑對了沙灘,近距離觀看了槍斃犯人。這是我童年時最為震顫的情景,荷槍實彈的軍人站成一個圓形,阻擋圍觀的人群擠過去,一個執行槍決的軍人往犯人的腿彎處踢上一腳,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後這個軍人後退幾步,站在鮮血濺出的距離之外,端起了步槍,對準犯人的後腦,“砰”地開出一槍。我感到,一顆小小子彈的威力超過一把大鐵錘,一下子就將犯人砸倒在地。執行槍決的軍人在開出一槍后,還要走上前去,檢查一下犯人是否已經死亡?如果沒有死亡,還要補上一槍。當軍人將犯人的身體翻轉過來時,我就會看到令我全身發抖的情
可是天亮以後,當我坐在書桌前繼續寫作時,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在我筆下湧現出來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報應,晚上我睡着后,繼續在夢中被人追殺。這三年的生活就是這麼的瘋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寫作的世界裏殺人,晚上我在夢的世界裏被人追殺。如此周而復始,我的精神已經來到崩潰的邊緣,自己卻全然不覺,仍然沉浸在寫作的亢奮里,一種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奮。
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以前的夢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時候驚醒,這個夢竟然親身經歷了自己的完蛋。也許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夢見自己完蛋的時候仍然沒有被嚇醒。就是這個漫長的夢,讓一個真實的記憶回來了。
先來說一說這個真實的記憶。文革時期的小鎮生活雖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壓抑。在我的記憶里,一旦有犯人被槍斃,整個小鎮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鬧。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經敘述過,當時所有的審判都是通過公判大會來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間,犯人胸前都掛着大牌子,牌子上寫着他們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殺人犯、強姦殺人犯和盜竊殺人犯等等。在犯人的兩旁一字排開陪斗的地主和右派,還有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犯人低頭彎腰站在那裏,聽着一個個慷慨激昂的聲音對自己長篇大論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後就是判決詞。
時,就會吼叫一聲:“滾出去!”我們立刻逃之夭夭。然後在1986年至1989年,我突然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中國的文學批評家洪治綱教授在2005年出版的《余華評傳》裏,列舉了我這期間創作的8部短篇小說,裏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達29個。這都是我從26歲到29歲的三年裏所乾的事,我的寫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難以自拔。白天只要寫作,就會有人物在殺人,就會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後,常常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夢裏的我孤立無援,不是東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時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來的時候,我從夢中驚醒了,大汗淋漓,心臟狂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後發出由衷的慶幸:“謝天謝地!原來只是一個夢。”可是天亮以後,當我坐在書桌前繼續寫作時,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在我筆下湧現出來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報應,晚上我睡着后,繼續在夢中被人追殺。這三年的生活就是這麼的瘋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寫作的世界裏殺人,晚上我在夢的世界裏被人追殺。如此周而復始,我的精神已經來到崩潰的邊緣,自己卻全然不覺,仍然沉浸在寫作的亢奮里,一種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奮。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以前的夢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時候驚醒,這個夢竟然親身經歷了自己的完蛋。也許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夢見自己完蛋的時候仍然沒有被嚇醒。就是這個漫長的夢,讓一個真實的記憶回來了。先來說一說這個真實的記憶。文革時期的小鎮生活雖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壓抑。在我的記憶里,一旦有犯人被槍斃,整個小鎮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鬧。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經敘述過,當時所有的審判都是通過公判大會來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間,犯人胸前都掛着大牌子,牌子上寫着他們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殺人犯、強姦殺人犯和盜竊殺人犯等等。在犯人的兩旁一字排開陪斗的地主和右派,還有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犯人低頭彎腰站在那裏,聽着一個個慷慨激昂的聲音對自己長篇大論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後就是判決詞。我生活的小鎮在杭州灣畔,每一次的公判大會都是在縣中學的操場上進行。中學的操場擠滿了小鎮的居民,掛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場的主席台前沿,後面坐着縣革命委員會的成員,通常是由縣革命委員會指定的人站在麥克風前,大聲念着批判稿和最後的判決詞。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綁,身後又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威風凜凜,那麼這個犯人一定會被判處死刑。我從童年開始就站在中學的操場上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會,聽着高音喇叭里出來的激昂的聲音,判決書其實是很長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澤東說過的話和魯迅說過的話,其後的段落大多是從《人民日報》上抄下來的,冗長乏味,我每次都是兩條腿站立的酸痛了,才會聽到那個犯人是什麼罪行。最後的判決詞倒是簡明扼要,只有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文革時期的中國,沒有法院,判刑后也沒有上訴,而且我們也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一種職業叫律師。一個犯人被公判大會判處死刑以後,根本沒有上訴的時間,直接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響過之後,台上五花大綁的犯人立刻被兩個持槍的軍人拖了下來,拖到一輛卡車上,卡車上站立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其氣勢既莊嚴又嚇人。卡車向著海邊行駛,後面是上千的小鎮居民蜂擁跟上,或騎車或奔跑,黑壓壓地湧向海邊。我從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個判處死刑的犯人,他們聽到對自己的判決那一刻,身體立刻癱軟下來,都是被兩個軍人拖上卡車的。我曾經近在咫尺地看到一個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車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綁在身後的雙手,可怕的雙手,由於繩子綁得太緊,而且綁得時間也太久,犯人兩隻手裏面的血流早已中斷,犯人的雙手不再是我們想像中的蒼白,而是發紫發黑了。後來的牙醫生涯讓我具有了一些醫學知識,我才知道這樣發紫發黑的手已經壞死。那個犯人在被槍斃之前,他的雙手已經提前死亡。槍斃犯人是在海邊的兩個地方,我們稱之為北沙灘和南沙灘。我們這些小鎮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車,所以我們常常事先押寶,上次槍斃犯人是在北沙灘,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灘了。當公判大會剛剛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向著海邊奔跑了,準備搶先佔據有利位置,當我們跑到南沙灘,看到空無一人,就知道跑錯地方了,再往北沙灘跑已經來不及了。有幾次我們幾個孩子跑對了沙灘,近距離觀看了槍斃犯人。這是我童年時最為震顫的情景,荷槍實彈的軍人站成一個圓形,阻擋圍觀的人群擠過去,一個執行槍決的軍人往犯人的腿彎處踢上一腳,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後這個軍人後退幾步,站在鮮血濺出的距離之外,端起了步槍,對準犯人的後腦,“砰”地開出一槍。我感到,一顆小小子彈的威力超過一把大鐵錘,一下子就將犯人砸倒在地。執行槍決的軍人在開出一槍后,還要走上前去,檢查一下犯人是否已經死亡?如果沒有死亡,還要補上一槍。當軍人將犯人的身體翻轉過來時,我就會看到令我全身發抖的情
我生活的小鎮在杭州灣畔,每一次的公判大會都是在縣中學的操場上進行。中學的操場擠滿了小鎮的居民,掛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場的主席台前沿,後面坐着縣革命委員會的成員,通常是由縣革命委員會指定的人站在麥克風前,大聲念着批判稿和最後的判決詞。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綁,身後又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威風凜凜,那麼這個犯人一定會被判處死刑。
時,就會吼叫一聲:“滾出去!”我們立刻逃之夭夭。然後在1986年至1989年,我突然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中國的文學批評家洪治綱教授在2005年出版的《余華評傳》裏,列舉了我這期間創作的8部短篇小說,裏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達29個。這都是我從26歲到29歲的三年裏所乾的事,我的寫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難以自拔。白天只要寫作,就會有人物在殺人,就會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後,常常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夢裏的我孤立無援,不是東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時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來的時候,我從夢中驚醒了,大汗淋漓,心臟狂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後發出由衷的慶幸:“謝天謝地!原來只是一個夢。”可是天亮以後,當我坐在書桌前繼續寫作時,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在我筆下湧現出來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報應,晚上我睡着后,繼續在夢中被人追殺。這三年的生活就是這麼的瘋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寫作的世界裏殺人,晚上我在夢的世界裏被人追殺。如此周而復始,我的精神已經來到崩潰的邊緣,自己卻全然不覺,仍然沉浸在寫作的亢奮里,一種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奮。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以前的夢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時候驚醒,這個夢竟然親身經歷了自己的完蛋。也許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夢見自己完蛋的時候仍然沒有被嚇醒。就是這個漫長的夢,讓一個真實的記憶回來了。先來說一說這個真實的記憶。文革時期的小鎮生活雖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壓抑。在我的記憶里,一旦有犯人被槍斃,整個小鎮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鬧。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經敘述過,當時所有的審判都是通過公判大會來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間,犯人胸前都掛着大牌子,牌子上寫着他們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殺人犯、強姦殺人犯和盜竊殺人犯等等。在犯人的兩旁一字排開陪斗的地主和右派,還有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犯人低頭彎腰站在那裏,聽着一個個慷慨激昂的聲音對自己長篇大論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後就是判決詞。我生活的小鎮在杭州灣畔,每一次的公判大會都是在縣中學的操場上進行。中學的操場擠滿了小鎮的居民,掛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場的主席台前沿,後面坐着縣革命委員會的成員,通常是由縣革命委員會指定的人站在麥克風前,大聲念着批判稿和最後的判決詞。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綁,身後又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威風凜凜,那麼這個犯人一定會被判處死刑。我從童年開始就站在中學的操場上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會,聽着高音喇叭里出來的激昂的聲音,判決書其實是很長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澤東說過的話和魯迅說過的話,其後的段落大多是從《人民日報》上抄下來的,冗長乏味,我每次都是兩條腿站立的酸痛了,才會聽到那個犯人是什麼罪行。最後的判決詞倒是簡明扼要,只有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文革時期的中國,沒有法院,判刑后也沒有上訴,而且我們也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一種職業叫律師。一個犯人被公判大會判處死刑以後,根本沒有上訴的時間,直接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響過之後,台上五花大綁的犯人立刻被兩個持槍的軍人拖了下來,拖到一輛卡車上,卡車上站立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其氣勢既莊嚴又嚇人。卡車向著海邊行駛,後面是上千的小鎮居民蜂擁跟上,或騎車或奔跑,黑壓壓地湧向海邊。我從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個判處死刑的犯人,他們聽到對自己的判決那一刻,身體立刻癱軟下來,都是被兩個軍人拖上卡車的。我曾經近在咫尺地看到一個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車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綁在身後的雙手,可怕的雙手,由於繩子綁得太緊,而且綁得時間也太久,犯人兩隻手裏面的血流早已中斷,犯人的雙手不再是我們想像中的蒼白,而是發紫發黑了。後來的牙醫生涯讓我具有了一些醫學知識,我才知道這樣發紫發黑的手已經壞死。那個犯人在被槍斃之前,他的雙手已經提前死亡。槍斃犯人是在海邊的兩個地方,我們稱之為北沙灘和南沙灘。我們這些小鎮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車,所以我們常常事先押寶,上次槍斃犯人是在北沙灘,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灘了。當公判大會剛剛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向著海邊奔跑了,準備搶先佔據有利位置,當我們跑到南沙灘,看到空無一人,就知道跑錯地方了,再往北沙灘跑已經來不及了。有幾次我們幾個孩子跑對了沙灘,近距離觀看了槍斃犯人。這是我童年時最為震顫的情景,荷槍實彈的軍人站成一個圓形,阻擋圍觀的人群擠過去,一個執行槍決的軍人往犯人的腿彎處踢上一腳,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後這個軍人後退幾步,站在鮮血濺出的距離之外,端起了步槍,對準犯人的後腦,“砰”地開出一槍。我感到,一顆小小子彈的威力超過一把大鐵錘,一下子就將犯人砸倒在地。執行槍決的軍人在開出一槍后,還要走上前去,檢查一下犯人是否已經死亡?如果沒有死亡,還要補上一槍。當軍人將犯人的身體翻轉過來時,我就會看到令我全身發抖的情我從童年開始就站在中學的操場上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會,聽着高音喇叭里出來的激昂的聲音,判決書其實是很長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澤東說過的話和魯迅說過的話,其後的段落大多是從《人民日報》上抄下來的,冗長乏味,我每次都是兩條腿站立的酸痛了,才會聽到那個犯人是什麼罪行。最後的判決詞倒是簡明扼要,只有八個字:
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文革時期的中國,沒有法院,判刑后也沒有上訴,而且我們也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一種職業叫律師。一個犯人被公判大會判處死刑以後,根本沒有上訴的時間,直接押赴刑場執行槍決。
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
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響過之後,台上五花大綁的犯人立刻被兩個持槍的軍人拖了下來,拖到一輛卡車上,卡車上站立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其氣勢既莊嚴又嚇人。卡車向著海邊行駛,後面是上千的小鎮居民蜂擁跟上,或騎車或奔跑,黑壓壓地湧向海邊。我從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個判處死刑的犯人,他們聽到對自己的判決那一刻,身體立刻癱軟下來,都是被兩個軍人拖上卡車的。
我曾經近在咫尺地看到一個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車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綁在身後的雙手,可怕的雙手,由於繩子綁得太緊,而且綁得時間也太久,犯人兩隻手裏面的血流早已中斷,犯人的雙手不再是我們想像中的蒼白,而是發紫發黑了。後來的牙醫生涯讓我具有了一些醫學知識,我才知道這樣發紫發黑的手已經壞死。那個犯人在被槍斃之前,他的雙手已經提前死亡。
槍斃犯人是在海邊的兩個地方,我們稱之為北沙灘和南沙灘。我們這些小鎮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車,所以我們常常事先押寶,上次槍斃犯人是在北沙灘,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灘了。當公判大會剛剛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向著海邊奔跑了,準備搶先佔據有利位置,當我們跑到南沙灘,看到空無一人,就知道跑錯地方了,再往北沙灘跑已經來不及了。
有幾次我們幾個孩子跑對了沙灘,近距離觀看了槍斃犯人。這是我童年時最為震顫的情景,荷槍實彈的軍人站成一個圓形,阻擋圍觀的人群擠過去,一個執行槍決的軍人往犯人的腿彎處踢上一腳,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後這個軍人後退幾步,站在鮮血濺出的距離之外,端起了步槍,對準犯人的後腦,“砰”地開出一槍。我感到,一顆小小子彈的威力超過一把大鐵錘,一下子就將犯人砸倒在地。執行槍決的軍人在開出一槍后,還要走上前去,檢查一下犯人是否已經死亡?如果沒有死亡,還要補上一槍。當軍人將犯人的身體翻轉過來時,我就會看到令我全身發抖的情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
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
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
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
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
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
時,就會吼叫一聲:“滾出去!”我們立刻逃之夭夭。然後在1986年至1989年,我突然寫下了大面積的血腥和暴力。中國的文學批評家洪治綱教授在2005年出版的《余華評傳》裏,列舉了我這期間創作的8部短篇小說,裏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達29個。這都是我從26歲到29歲的三年裏所乾的事,我的寫作在血腥和暴力里難以自拔。白天只要寫作,就會有人物在殺人,就會有人物血淋淋地死去。到了晚上我睡着以後,常常夢見自己正在被別人追殺。夢裏的我孤立無援,不是東躲西藏,就是一路逃跑,往往是我快要完蛋的時候,比如一把斧子向我砍下來的時候,我從夢中驚醒了,大汗淋漓,心臟狂跳,半晌才回過神來,隨後發出由衷的慶幸:“謝天謝地!原來只是一個夢。”可是天亮以後,當我坐在書桌前繼續寫作時,立刻好了傷疤忘了疼,在我筆下湧現出來的仍然是血腥和暴力。好像凡事都有報應,晚上我睡着后,繼續在夢中被人追殺。這三年的生活就是這麼的瘋狂和可怕,白天我在寫作的世界裏殺人,晚上我在夢的世界裏被人追殺。如此周而復始,我的精神已經來到崩潰的邊緣,自己卻全然不覺,仍然沉浸在寫作的亢奮里,一種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奮。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以前的夢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時候驚醒,這個夢竟然親身經歷了自己的完蛋。也許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夢見自己完蛋的時候仍然沒有被嚇醒。就是這個漫長的夢,讓一個真實的記憶回來了。先來說一說這個真實的記憶。文革時期的小鎮生活雖然不乏暴力,可是十分的枯燥和壓抑。在我的記憶里,一旦有犯人被槍斃,整個小鎮就會像過節一樣熱鬧。我在本文的前面已經敘述過,當時所有的審判都是通過公判大會來完成的。等待判刑的犯人站在中間,犯人胸前都掛着大牌子,牌子上寫着他們所犯下的罪行,反革命殺人犯、強姦殺人犯和盜竊殺人犯等等。在犯人的兩旁一字排開陪斗的地主和右派,還有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犯人低頭彎腰站在那裏,聽着一個個慷慨激昂的聲音對自己長篇大論的批判,批判稿的最後就是判決詞。我生活的小鎮在杭州灣畔,每一次的公判大會都是在縣中學的操場上進行。中學的操場擠滿了小鎮的居民,掛着大牌子的犯人站在操場的主席台前沿,後面坐着縣革命委員會的成員,通常是由縣革命委員會指定的人站在麥克風前,大聲念着批判稿和最後的判決詞。如果有犯人被五花大綁,身後又有兩個持槍的軍人威風凜凜,那麼這個犯人一定會被判處死刑。我從童年開始就站在中學的操場上了,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公判大會,聽着高音喇叭里出來的激昂的聲音,判決書其實是很長的批判稿,前面的部分都是毛澤東說過的話和魯迅說過的話,其後的段落大多是從《人民日報》上抄下來的,冗長乏味,我每次都是兩條腿站立的酸痛了,才會聽到那個犯人是什麼罪行。最後的判決詞倒是簡明扼要,只有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文革時期的中國,沒有法院,判刑后也沒有上訴,而且我們也沒有聽說過世界上還有一種職業叫律師。一個犯人被公判大會判處死刑以後,根本沒有上訴的時間,直接押赴刑場執行槍決。當“判處死刑,立即執行”的聲音響過之後,台上五花大綁的犯人立刻被兩個持槍的軍人拖了下來,拖到一輛卡車上,卡車上站立着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其氣勢既莊嚴又嚇人。卡車向著海邊行駛,後面是上千的小鎮居民蜂擁跟上,或騎車或奔跑,黑壓壓地湧向海邊。我從童年到少年,不知道目睹了多少個判處死刑的犯人,他們聽到對自己的判決那一刻,身體立刻癱軟下來,都是被兩個軍人拖上卡車的。我曾經近在咫尺地看到一個死刑犯人被拖上卡車的情景,我看到犯人被捆綁在身後的雙手,可怕的雙手,由於繩子綁得太緊,而且綁得時間也太久,犯人兩隻手裏面的血流早已中斷,犯人的雙手不再是我們想像中的蒼白,而是發紫發黑了。後來的牙醫生涯讓我具有了一些醫學知識,我才知道這樣發紫發黑的手已經壞死。那個犯人在被槍斃之前,他的雙手已經提前死亡。槍斃犯人是在海邊的兩個地方,我們稱之為北沙灘和南沙灘。我們這些小鎮上的孩子跟不上卡車,所以我們常常事先押寶,上次槍斃犯人是在北沙灘,這次就有可能在南沙灘了。當公判大會剛剛開始,我們這些孩子就向著海邊奔跑了,準備搶先佔據有利位置,當我們跑到南沙灘,看到空無一人,就知道跑錯地方了,再往北沙灘跑已經來不及了。有幾次我們幾個孩子跑對了沙灘,近距離觀看了槍斃犯人。這是我童年時最為震顫的情景,荷槍實彈的軍人站成一個圓形,阻擋圍觀的人群擠過去,一個執行槍決的軍人往犯人的腿彎處踢上一腳,犯人立刻跪在了地上,然後這個軍人後退幾步,站在鮮血濺出的距離之外,端起了步槍,對準犯人的後腦,“砰”地開出一槍。我感到,一顆小小子彈的威力超過一把大鐵錘,一下子就將犯人砸倒在地。執行槍決的軍人在開出一槍后,還要走上前去,檢查一下犯人是否已經死亡?如果沒有死亡,還要補上一槍。當軍人將犯人的身體翻轉過來時,我就會看到令我全身發抖的情
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
景,子彈從後腦進去時只是一個小小的洞眼,從前面出來后,犯人的前額和臉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們吃飯用的碗那麼大。接下來讓我的講述回到那個漫長和可怕的夢,也就是我親身經歷自己如何完蛋的夢。這個夢發生在1989年底的某個深夜,睡夢中的我被繩子五花大綁,胸前掛着大牌子,站在我們縣中學操場的主席台前沿,我的身後站着兩個持槍的軍人,我的兩旁站着陪斗的地主、右派和反革命分子,那個我前面說到的小鎮名流黑筆杆子倒是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裏。我夢中的台下擠滿了烏雲般的人群,他們的聲音彷彿雨點般地響着。我聽着高音喇叭里響着一個莊嚴的批判聲,那個聲音在控訴我的種種罪行,我好像犯下了很多不同種類的殺人罪,最後是判決的八個字:判處死刑,立即執行。話音剛落,一個持槍的軍人從後面走到我的身旁,慢慢舉起了他手中的步槍,對準了我的腦袋,我感覺槍口都頂到了我的太陽穴。接着我聽到了“砰”的一聲槍響,我知道這個軍人開槍了。夢中的我被擊倒在台上,奇怪的是我竟然站了起來,而且還聽到台下嗡嗡的人聲。我覺得自己的腦袋被子彈擊空了,像是砸了一個洞的雞蛋,裏面的蛋青和蛋黃都流光了。夢中的我頂着一個空蛋殼似的腦袋,轉過身去,對着開槍的軍人大發雷霆,我衝著他喊叫:“他媽的,還沒到沙灘呢!”然後我從夢中驚醒過來,自然是大汗淋漓和心臟狂跳。可是與以前從畺夢中驚醒的情景不一樣,我不再慶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我開始被一個回來的記憶所糾纏。中學的操場,公判大會,死刑犯人提前死亡的雙手,卡車上兩排荷槍實彈的軍人,沙灘上的槍決,一顆子彈比一個大鐵鎚還要威力無窮,死刑犯人後腦精緻的小洞和前額破爛的大洞,沙灘上血跡斑斑……可怕的情景一幕幕在我眼前重複展現。我捫心自問,為何自己總是在夜晚的夢中被人追殺?我開始意識到是白天寫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這是因果報應。於是在那個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滿冷汗的被窩裏嚴肅地警告自己:“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以後不能再寫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
就這樣,我後來的寫作像潘卡吉·米什拉所說得那樣:血腥和暴力的趨勢減少了。
現在,差不多20年過去了。回首往事,我仍然心有餘悸。我覺得20年前的自己其實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那麼此刻的我,就不會坐在北京的家中,理性地寫下這些文字;此刻的我,很有可能坐在某個條件簡陋的精神病醫院的床上,面對巨大的黑暗發獃。
有時候,人生和寫作其實很簡單,一個夢,讓一個記憶回來了,然後一切都改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