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生

貴生

貴生在溪溝邊磨他那把鐮刀,鋒口磨得亮堂堂的。手試一試刀鋒后,又向水裏隨意砍了幾下。秋天來溪水清個透亮,活活的流,許多小蝦子腳攀着一根草,在水裏遊盪,有時又躬着個身子一彈,遠遠的彈去,好象很快樂。貴生看到這個也很快樂。天氣極好,正是城市裏風雅人所說“秋高氣爽”的季節,貴生的鐮刀如用得其法,就可以過一個有魚有肉的好冬天。秋天來,遍山土坎上芭茅草開着白花,在微風裏輕輕的搖,都彷彿向人招手似的說,“來,割我,乘天氣好磨快了你的刀,快來割我,挑進城裏去,捌百錢擔,換半斤鹽好,換一斤肉也好,隨你的意!”貴生知道這些好處。並且知道五擔草就能夠換個豬頭,揉四兩鹽腌起來,那對豬耳朵,也夠下酒兩三次!一個月前打穀子時,各家田裏放水,人人用雞籠在田裏罩肥鯉魚,貴生卻磨快了他的鐮刀,點上火把,半夜裏一個人在溪溝里砍了十來條大鯉魚,全用鹽揉了,掛在灶頭用柴煙熏得乾乾的。現在磨刀,就準備割草,挑上城去換年貨。正象俗話說的:兩手一肩,快樂神仙。村子裏住的人,因幾年來城裏東西樣樣貴,生活已大不如從前,可是一個單身漢子,年富力強,遇事肯動手,又不胡來亂為,過日子總還容易。

貴生住的地方離大城廿里,離張五老爺圍子兩里。五老爺是當地財主,近邊山坡田地大部分歸五老爺管業,所以做田種地的人都與五老爺有點關係。五老爺要貴生做長工,貴生以為做長工不是住圍子就得守山,行動受管束,大不願意。

自己用鐮刀砍竹子,剝樹皮,搬石頭,在一個小土坡下,去溪水不遠處,借五老爺土地砌了一棟小房子,幫五老爺看守兩個種桐子的山坡,作為借地住家的交換。住下來他砍柴割草為生。春秋二季農事當忙時,有人要短工幫忙,他鄰近五里無處不去幫忙(食量抵兩個人,氣力也抵兩個人)。逢年過節村子裏頭行人捐錢扎龍燈上城去比賽,他必在龍頭前斗寶,把個紅布繡球舞得一團火似的,受人喝彩。春秋二季答謝土地,村中人合夥唱戲,他扮王大娘補缸的補缸匠,賣柴扒的程咬金。他歡喜喝一杯酒,可不同人酗酒打架。他會下盤棋,可不象許多人那樣變棋迷。間或也說句笑話,可從不口角傷人。為人稍微有點子憨勁,可不至於傻相。雖是個干窮人,可窮得極硬朗自重。有時到圍子裏去,五老爺送他一件衣服,一條褲子,或半斤鹽,他心中不安,必在另外一時帶點東西去補償。他常常進城去賣柴賣草,就把錢換點應用東西。城裏尚有個五十歲的老舅舅,給大戶人家作廚子,不常往來,兩人倒很要好。進城看望舅舅時,他照例帶點禮物,不是一袋胡桃,一袋栗子,就是一隻山上裝套捕住的黃鼠狼,或是一隻野雞。到城裏有時住在舅舅處,那舅舅晚上無事,必帶他上河沿天后宮去看夜戲,消夜時還請他吃一碗牛肉麵。

在鄉下,遠近幾里村子上的人,都和他相熟,都歡喜他。

他卻樂意到離住處不遠橋頭一個小生意人鋪子裏去。那開雜貨鋪的老闆是沅水中游浦市人,本來飄鄉作生意,每月一次,挑貨物各個村子裏去和鄉下人講買賣,吃的用的全賣。到後來看中了那個橋頭,知道官路上往來人多,與其從城裏打了貨四鄉跑,還不如在橋頭安個家。一面作各鄉生意,一面搭個亭子給過路人歇腳,就近作過路人買賣。因此就在橋頭安了家。住處一定,把老婆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也接來了。浦市人本來為人和氣,加之幾年來與附近各村子各大圍子都有往來,如今來在橋頭開鋪子,生意發達是很自然的。那老婆照浦市人中年婦女打扮,頭上長年裹一塊長長的黑色縐綢首帕,把眉毛拔得細細的。一張口甜甜的,見男的必稱大哥,女的稱嫂子,待人特別殷勤。因此不到半年,橋頭鋪子不特成為鄉下人買東西地方,並且也成為鄉下人談天歇息地方了。夏天橋頭有三株大青樹,特別涼爽。冬天鋪子裏土地上燒得是大樹根和油枯餅,火光熊熊——真可謂無往不宜。

貴生和鋪子裏人大小都合得來,手腳又勤快,幾年來,那雜貨鋪老闆娘待他很好,他對那個女兒也很好。山上多的是野生瓜果,栗子榛子不出奇,三月里他給她摘大莓,六月里送她地枇杷,八九月里還有出名當地、樣子象干海參、瓤白如玉如雪的八月瓜,尤其逗那女孩子歡喜。女孩子名叫金鳳。

那老闆娘一年前因為回浦市去吃喜酒,害蛇鑽心病死掉了,雜貨鋪充補了個毛伙,全身無毛病,只因為性情活跳,取名叫做癩子。

貴生不知為什麼總不大歡喜那癩子,兩人談話常常頂板,癩子卻老是對他嘻嘻笑。貴生說,“癩子,你若在城裏,你是流氓;你若在書上,你是奸臣。”癩子還對他笑。貴生不歡喜癩子,那原因誰也不明白,雜貨鋪老闆倒知道,因為貴生怕癩子招郎上門,從幫手改成駙馬。

貴生其時正在溪水邊想癩子會不會作“賣油郎”,圍子裏有人搭口信來,說五爺下鄉了,要貴生去看看南山桐子熟了沒有。看過後去圍子裏回話。

貴生聽了信,即刻去山上看桐子。

貴生上了山,山上泥土鬆鬆的,樹根蓬草間,到處有秋蟲鳴叫。一下腳,大而黑的油蛐蛐,小頭尖尾的金鈴子各處亂蹦。幾個山頭看了一下,只見每株樹枝都被飽滿堅實的桐木果壓得彎彎的,好些已落了地,山腳草里到處都是。因為一個土塍上有一片長藤,上面結了許多顏色烏黑的東西,一群山喜鵲喳喳的叫着,知道八月瓜已成熟了,趕忙跑過去。山喜鵲見人來就飛散了。貴生把藤上八月瓜全摘下來,裝了半斗笠,預備帶回去給橋頭金鳳吃。

貴生看過桐子,回到家裏,晚半天天還早,就往圍子去稟告五爺。

到圍子時,見院裏擱了一頂轎子,幾個腳夫正閉着眼蹲在石碌碡上吸旱煙管。貴生一看知道城裏另外來了人,轉身往倉房去找鴨毛伯伯。鴨毛伯伯是五老爺圍子裏老長工,每天坐在倉房邊打草鞋。倉房不見人,又轉往廚房去,才見着鴨毛伯伯正在小桌邊同幾個城裏來的年青伙子坐席,用大提子從黑色瓮缸里舀取燒酒,煎千魚下酒。見貴生來就邀他坐下,參加他們的吃喝。原來新到圍子的是四爺,剛從河南任上回城,趕來看五爺,過幾天又得往河南去。幾個人正談到五爺和四爺在任上的種種有趣故事。

一個從城裏來的小禿頭,老軍務神氣,一面笑一面說:“人說我們四老爺實缺騎兵旅長是他自己玩掉的。一個人愛玩,衣祿上有一筆賬目,不玩見閻王銷不了賬,死後來生還是玩。上年軍隊扎在汝南地方,一個月他玩了八個,把那地方尖子貨全用過了,還說:”這是什麼鬼地方,女人都是尿脬做成的,要不得。一身白得象灰面,松塌塌的,一點兒無意思,還裝模作態,這樣那樣。‘你猜猜花多少錢。四十塊一夜,除王八外塊不算數。你說,年青人出外胡鬧不得,我問你,我們哥子們想胡鬧,成不成?一個月七塊六,火食三塊三除外還剩多少?不剃頭,不洗衣,留下錢來一年還不夠玩一次,我的伯伯,你就讓我胡鬧我從哪裏鬧起!“

另一高個兒將爺說:

“五爺人倒好,這門路不象四爺亂花錢。玩也玩得有分寸,一百八十隨手撒,總還定個數目。”

鴨毛伯伯說:

“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裏愛。我們五爺花姑娘弄不了他的錢,花骨頭可迷住了他。往年同老太太在城裏住,一夜輸二萬八,頭家跟五爺上門來取話,老太太愛面子,怕五爺丟醜,以後見不得人,臨時要我們從窖里挖銀子,元寶一對一對刨出來,點數給頭家。還清了債,笑着向五爺說,‘上當學乖,下不為例。’手氣不好,莫下注給人當活元寶啃,說張家出報應!”

“別人說老太太是慪氣死的。”

“可不是。花三萬塊錢掙了一個大面子,有涵養也不能不心疼!明明白白五爺上了人的當,啞子吃黃連,怎不生氣?一包氣悶在心中,病了四十天,完了,死了。”

“可是五爺為人有孝心,老太太死時,他辦喪事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場,花了一萬六千塊錢,誰不知道這件事!都說老太太心好命好,活時享受不盡,死後還帶了萬千元寶錁子,四十個丫頭老媽子照管箱籠,服侍她老人家一路往西天,熱鬧得比段老太太出喪還人多,執事輓聯一里路長。有個孝子盡孝,死而無憾。”

鴨毛伯伯說:

“五爺怕人笑話,所以做面子給人看。因為老太太生前愛面子,五爺又是過房的,一過來就接收偌大一筆產業。老太太如今歸天了,五爺花錢再多也應該。花了錢,不特老太太有面子,五爺也有面子。人都以為五爺傻,他才真不傻!若不是花骨頭迷心,他有什麼可愁的!”

“不多久在城裏聽說又輸了五千。後來想沖一衝晦氣,要在瀟湘館給那南花湘妃掛衣,六百塊錢包辦一切,還是四爺幫他同那老婊子說妥的。不知為什麼,五爺自己臨時又變卦,去美孚洋行打那三抬一的字牌,一夜又輸八百。六百給那花王開苞他不幹,倒花八百去熬一夜,坐一夜三頂拐轎子,完事時給人開玩笑說:謝謝五爺送禮。真氣壞了四爺。”

“花腳狗不是白面貓,各有各的脾氣。銀子到手嘩喇嘩喇花,你說莫花,這哪成!這些人一事不作偏有錢,錢財象是命裏帶來的。命里註定它要來,門板擋不住;命里註定它要去,索子鏈子縛不祝王皮匠撿了錠銀子,睡時摟到懷裏睡,醒來銀子變泥巴。你我是窮人,和黃花姑娘無緣,和銀子無緣,就只和酒有點緣分。我們喝完了這碗酒,再喝一碗罷。貴生,同我們喝一碗,都是哥子弟兄,不要拘拘泥泥。”

貴生不想喝酒,捧了一大包板栗子,到灶邊去,把栗子放在熱灰里煨栗子吃。且告給鴨毛伯伯,五爺要他上山看桐子,今年桐子特別好,過三天就是白露,要打桐子也是時候了。哪一天打,定下日子,他好去幫忙。看五爺還有不有話吩咐,無話吩咐,他回家了。

鴨毛伯伯去見五爺稟白,“溪口的貴生已經看過了桐子,山向陽,今年霜降又早,桐子全熟了,要撿桐子差不多了。貴生看五爺還有什麼話告他。”

城裏來的四爺正同五爺談卜術相術,說到城裏中街一個楊半痴,如何用哲學眼光推人流年吉凶和命根貴賤,把個五爺說的眉飛色舞。聽說貴生來了,就要鴨毛叫貴生進來有話說。

貴生進院子裏時,擔心把五爺地板弄髒,趕忙脫了草鞋,赤着腳去見五爺。

五爺說,“貴生,你看過了我們南山桐子嗎?今年桐子好的很,城裏油行漲了價,掛牌二十二兩三錢,上海漢口洋行都大進。報上說歐洲整頓海軍,預備世界大戰,買桐油漆大戰艦,要的油多。洋毛子歡喜充面子,不管國家窮富,軍備總不願落人後。仗讓他們打,我們中國可以大發洋財!”

貴生一點不懂五爺說話的用意,只是帶着一點敬畏之忱站在堂屋角上。

鴨毛伯伯打圓兒說,“五爺,我們什麼時候打桐子?”

五爺笑着,“要發洋財得趕快,外國人既等着我們中國桐油油船打仗,還不趕快一點?明天打後天都好。我要自己去看看,就便和四爺打兩隻小毛兔玩。貴生,今年南山兔子多不多。趁天氣好,明天去罷。”

貴生說,“五爺,您老說明天就明天,我家裏燒了茶水,等四爺五爺累了歇個腳。沒有事我就走了。”

五爺說,“你回去罷。鴨毛,送他一斤鹽兩斤片糖,讓他回家。”

貴生謝了謝五爺,正轉身想走出去,四爺忽插口說,“貴生,你成了親沒有。”一句話把貴生問得不知如何回答,望着這退職軍官私慾過度的瘦臉,把頭搖着,只是好笑,他想起幾句流行的話語:“婆娘婆娘,磨人大王,磨到三年,嘴尖毛長。”

鴨毛接口說,“我們勸他看一門親事,他怕被女人迷住了,不敢辦這件事。”

四爺說,“貴生,你怕什麼?女人有什麼可怕?你那樣子也不是怕老婆的。我和你說,看中了什麼人,儘管把她弄進屋裏來。家裏有個婆娘,對你有好處,你不明白?儘管試試看,不用怕!”

貴生記起剛才在廚房裏幾個人的談話,所以輕輕的說,“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命,勉強不來。”隨即同鴨毛走了。

四爺向五爺笑着說,“五爺,貴生相貌不錯,你說是不是。”

五爺說,“一個大憨子,討老婆進屋,我恐怕他還不會和老婆做戲!”

貴生拿了糖和鹽回家,繞了點路過橋頭雜貨鋪去看看。到橋頭才知道當家的已進城辦貨去了,只剩下金鳳坐在酒罈邊納鞋底。見了貴生,很有情致的含着笑看了他一眼,表示歡迎。貴生有點不大自然,站在櫃前摸出煙管打火吸煙,藉此表示從容,“當家的快回來了?”

金鳳說,“貴生,你也上城了吧,手裏拿的是什麼?”

“一斤鹽,兩斤糖,五老爺送我的。我到圍子裏去告他們打桐子。”

“你五老爺待人可好?”

“城裏四老爺也來了,還說明天要來山上打兔子……”貴生想起四爺先前說的一番話,咕咕的笑將起來。

金鳳不知什麼好笑,問貴生,“四爺是個什麼樣人物。”

“一個大軍官,聽說做過軍長、司令官,一生就是歡喜玩,把官也玩掉了。”

“有錢的總是這樣過日子,做官的和開鋪子的都一樣。我們浦市源昌老闆,十個大木簰從洪江放到桃源縣,一個夜裏這些木簰就完了。”

貴生知道這個故事,所以貴生說,“都是女人。”

金鳳臉緋紅,向貴生瞅着,表示抗議,“怎麼,都是女人!

你見過多少女人!女人也有好有壞,和你們男子一樣,不可一概而論!“

“我不是說你!”

“你們男的才真壞,什麼四老爺、五老爺,有錢就是大王,糟蹋人,不當數……”其時,正有三個過路人,過了橋頭到鋪子前草棚下,把擔子從肩上卸下來,取火吸煙,看有什麼東西可吃。買了一碗酒,三人共同用包穀花下酒。貴生預備把話和金鳳接下去,不知如何說好。三個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橋下去洗手洗腳。過一陣走上來時,見三人正預備動身,其中一個頂年青的,打扮得象個玩家,很多情似的,向金鳳瞟着個眼睛,只是笑。掏錢時故意露出扣花抱肚上那條大銀鏈子,且自言自語說,“銀子千千萬,難買一顆心。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三人走後金鳳低下頭坐在酒罈上出神,一句話不說。貴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話接續說下去,無從開口。

到后看天氣很好,方說,“金鳳,你要栗子,這幾天山上油板栗全爆口了。我前天裝了個套機,早上去看,一隻松鼠正拱起個身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見我來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好笑。你明天去撿栗子吧,地下多得是!”

金鳳不答理他,依然為剛才過路客人幾句輕薄話生氣。貴生不大明白,於是又說,“你記不記得有一年在我砂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會打斷你的手!”

金鳳說,“我記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貴生說,“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金鳳笑着,“現在你怕我……”

貴生好象懂得金鳳話中的意思,向金鳳眯眯笑,心裏回答說,“我一定不怕。”

毛伙割了一大擔草回來了,一見貴生就叫喚,“貴生,你不說上山割草嗎?”

貴生不理會,卻告給金鳳,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去拿,因為明天打桐子,他上山去幫忙,五爺四爺又說要來趕兔子,恐怕沒空閑。

貴生走後毛伙說,“金鳳,這憨子,人大空心校”金鳳說,“莫亂說,他生氣時會打扁你。”

毛伙說,“這種人不會生氣。我不是錫酒壺,打不扁。”

第二天,天一亮,貴生帶了他的鐮刀上山去。山腳霧氣平鋪,猶如展開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寬,也越拉越保遠遠的看到張家大圍子嘉樹成蔭,幾株老白果樹向空挺立,更顯得圍子裏正是家道興旺。一切都象浮在雲霧上頭,飄渺而不固定。他想圍子裏的五爺四爺,說不定還在睡覺做夢,夢裏也是五魁八馬,白板紅中!

可是一會兒田塍上就有馬項鈴鎤啷鎤啷響,且聞人語嘈雜,原來五爺四爺居然趕早都來了。貴生慌忙跑下坡去牽馬。

來的一共是十二個男女工,四個跟隨,還有幾個圍子裏撿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動起手來,從頂上打起,有的爬樹,有的用竹竿巴巴的打,草里泥里到處滾着那種紫紅果子。

四爺五爺看了一會兒,也各撈一根竹竿打了幾下,一會兒就厭煩了,要貴生引他們到家裏去。家裏灶頭鍋里的水已沸騰,鴨毛給四爺五爺沖茶喝。四爺見屋角斗笠里那一堆八月瓜,拿起來只是笑。

“五爺,你瞧這象個什麼東西?”

“四爺,你真是孤陋寡聞,八月瓜也不認識。”

“我怎麼不認識?我說它簡直象……”

貴生因為預備送八月瓜給金鳳,耳聽到四爺說了那麼一句粗話,心裏不自在,順口說道:“四爺五爺歡喜,帶回去吃罷。”

五爺取了一枚,放在熱灰里煨了一會兒,撿出來剝去那層黑色硬殼,挖心吃了。四爺說那東西膩口甜不吃,卻對於貴生家裏一支釣魚竿稱讚不已。

四爺因此從釣魚談起,溪里,河裏,江里,海里以及北方蘆田裏釣魚的方法如何不同,無不談到。忽然一個年輕女人在籬笆邊叫喚貴生,聲音又清又脆。貴生趕忙跑出去,一會兒又進來,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爺眼睛尖,從門邊一眼瞥見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烏光的髮辮,問鴨毛“女人是誰”。鴨毛說:“是橋頭上賣雜貨浦市人的女兒。內老闆去年熱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鑽心病死掉了,就只剩下這個小毛頭,今年滿十六歲,名叫金鳳。其實真名字倒應當是‘觀音’!賣雜貨的大約看中了貴生,又憨又強一個好幫手,將來會承繼他的家業。貴生倒還拿不定主意,等風向轉。真是白等。”

四爺說,“老五,你真是宣統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圍子外什麼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貴人賢,為什麼不……”鴨毛搭口說,“算命的說女人八字重,克父母,壓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動她。貴生一定也怕克……”正說到這裏,貴生回來了,臉龐紅紅的,想說一句話可不知說什麼好,只是搓手。

五爺說,“貴生,你怕什麼?”

貴生先不明白這句話意思所指,茫然答應說,“我怕精怪。”

一句話引得大家笑將起來,貴生也笑了。

幾人帶了兩隻瘦黃狗,去荒山上趕兔子,半天毫無所得。

晌午時又迴轉貴生家過午。五爺問長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給鴨毛,分三擔桐子給貴生酬勞,和四爺騎了馬回圍子去了。回去本不必從溪口過身,四爺卻出主張,要五爺同他繞點路,到橋頭去看看。在橋頭雜貨鋪買了些吃食東西,和那生意人閑談了好一陣,也好好的看了金鳳幾眼,才轉回圍子。

回到圍子裏四爺又嘲笑五爺,以為在圍子裏作皇帝,真正是不知民間疾苦。話有所指,五爺明白意思。

五爺說,“四爺你真是,說不得一個人還從狗嘴裏搶肉吃。”

四爺在五爺肩頭打了一掌說,“老五,別說了。我若是你,我就不象你,一塊肥羊肉給狗吃。你不看見:眉毛長,眼睛光,一隻畫眉鳥,打雀兒!”

五爺只是笑,再不說話。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分定,五爺歡喜玩牌,自己老以為輸牌不輸理,每次失敗只是牌運差,並非功夫不高。五爺笑四爺見不得女人,城市裏大魚大肉吃厭了,注意野味。

這方面發生的事貴生自然全不知道。

貴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擔桐子,撿荒還可得兩三擔,家裏有五六擔桐子漚在床底下,一個冬天夜裏夠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后狗尾巴草都白了頭在風裏遙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黃得象金子,已退盡了澀味,由酸轉甜。貴生上城賣了十多回草,且賣了幾籃刺梨給官藥鋪,算算日子,已是小陽春的十月了。天氣轉暖了一點,溪邊野桃樹有開花的。

雜貨鋪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燒一個樹根,火光熊熊,用意象在向鄰近住戶招手,歡迎到橋頭來,大家向火談天。在這時節畜牲草料都上了垛,谷糧收了倉,紅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時候,所以日裏晚上都有人在那裏。晚上尤其熱鬧,因為間或還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大興場販硃砂的客人到雜貨鋪來述說省里新聞,天上地下說來無不令眾人神往意移。

貴生到那裏,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說話,一面聽他們說話,一面間或瞟金鳳一眼。眼光和金鳳眼光相接時,血行就似乎快了許多。他也幫杜老闆作點小事,也幫金鳳作點小事。落了雨,鋪子裏他是唯一客人時,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煙,聽杜老闆在美孚燈下打算盤滾賬,點數餘存的貨物。貴生心中的算盤珠也扒來扒去,且數點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裏的油價好,二十五斤油可換六斤棉花兩斤板鹽。他今年有好幾擔桐子,真是一注小財富!年底魚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個人。

有時候那老闆把賬結清了,無事可做,便從酒罈間找出一本紅紙面的文明曆書,來念那些附在曆書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數”。一排到金鳳八字,必說金鳳八字怪,斤兩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過關,後來事情多。金鳳聽來只是抿着嘴笑。

或者正說起這類事,那雜貨鋪老闆會突然發問:“貴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討老婆,我幫你忙。”

貴生瞅着面前向上的火焰說,“老闆,你說真話假話?誰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信。”

“誰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儘管不信,到時天狗還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說,山上竹雀要母雀,還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點心,學‘歸歸紅,歸歸紅’,‘婆婆酒醉,婆婆酒醉歸!’”①話把貴生引到路上來了,貴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接口說下去,於是也學杜鵑叫了幾聲。

毛伙間或多插一句嘴,金鳳必接口說,“貴生,你莫聽癩子的話,他亂說。他說會裝套捉狸子,捉水獺,在屋後邊裝好套,反把我那隻花貓捉住了。”金鳳說的雖是毛伙,事實卻在用毛伙的話,岔開那杜掌柜提出的問題。

半夜后,貴生晃着個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賣雜貨的也在那裏裝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將起來。一個存心裝套,一個甘心上套,事情看來也就簡單。困難不在人事在人心。貴生和一切鄉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麼一點兒迷信。女的臉兒紅中帶白,眉毛長,眼角向上飛,是個“克”相;不克別人得克自己,到十八歲才過關!因這點迷信他稍稍退後了一步,雜貨商人裝的套不靈,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風總不會老向南吹,終有個轉向時。

一天落大雨,貴生留在家裏搓了幾條草繩子,扒開床下漚的桐子看看,色已變黑,就倒了半籮桐子剝,一面剝桐子一面卻想他的心事。不知哪一陣風吹換了方向,他忽然想起事情有點兒險。金鳳長大了,心竅子開了,毛伙隨時都可以變成金鳳的人。此外在官路上來往賣豬攀鄉親的浦市人,上貴州省販運黃牛收水銀的辰州客人,都能言會說,又捨得花錢,在橋頭過身,有個見花不採?閃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總是人,要有個靠背,事情辦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簡單一點,粗俗一點,但結論卻得到了,就是熱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誤不得。

他預備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貴生進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戶人家正辦席面請客,另外請得有大廚子掌鍋,舅舅當了二把手,在門板上切腰花。

他見舅舅事忙,就留在廚房幫同理蔥剝毛豆。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時,已經將近二更,吃了飯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辦什麼婆婆粥,魚呀肉呀煮了一鍋,又忙了一整天,還是不便談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貴生到測字攤去測字,為舅舅拈的是一個“爽”字,自己拈了一個“回”字。

測字的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若問病,有喜事病就會好。”又說“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要辦的事趕早辦好,遲了恐不成。他覺得話有道理。

回到舅舅身邊時,就說他想成親了,溪口那個賣雜貨的女兒身家正派,為人賢惠,可以做他的媳婦。她幫他餵豬割草好,他幫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他開口,可拿定七八成。

掌柜的答應了,有一點錢就可以趁年底圓親,多一個人吃飯,也多一個人補衣捏腳,有壞處,有好處,特來和舅舅商量商量。

那舅舅聽說有這種好事,豈有不快樂道理。他連年積下了二十塊錢,正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把它預先買副棺木好,還是買幾隻小豬託人喂好。一聽外甥有意接媳婦,且將和賣雜貨的女兒成對,當然一下就決定了主意,把錢“投資”到這件事上來了。

“你接親要錢用,我幫你一點錢。”廚子起身把存款全部從床腳下泥土裏掏出來后,就放在貴生面前,“你要用,你拿去用。將來養了兒子,有一個算我的小孫子,逢年過節燒三百錢紙,就成了。”

貴生吃吃的說,“我不要那麼些錢,開鋪子的不會收我財禮的!”

“怎麼不要?他不要你總得要。說不得一個窮光棍打虎吃風,沒有吃時把褲帶緊緊。你一個人草里泥里都過得去,兩個人可不成!人都有個面子,討老婆就得養老婆,養孩子,不能靠橋頭杜老闆,讓人說你吃裙帶飯。錢拿去用,舅舅的就是你的。”

兩人商量好了,貴生上街去辦貨物。買了兩丈官青布,兩丈白布,三斤粉條,一個豬頭,又買了些香燭紙張,一共花了將近五塊錢。東西辦好,貴生高高興興帶了東西回溪口。

出城時碰到兩個圍子裏的長工,挑了籮筐進城,貴生問他們趕忙進城有什麼要緊事。

一個長工說:“五爺不知為什麼心血來潮,派我們辦貨!

好象接媳婦似的,開了好長一張單子,一來就是一大堆!“

貴生說,“五爺也真是五爺,人好手鬆,做什麼事都不想想。”

“真是的,好些事都不想想就做。”

“做好事就升天成佛,做壞事可教別人遭殃。”

長工見貴生辦貨不少,帶笑說,“貴生,你樣子好象要還願,莫非快要請我們吃喜酒了?”

另一個長工也說,“貴生,你一定到城裏發了洋財,買那麼大一個豬頭,會有十二斤罷。”

貴生知道兩人是打趣他,半認真半說笑的回答道,“不多不少,一個豬頭三斤半,正預備燜好請哥們喝一杯!”

分手時一個長工又說,“貴生,我看你臉上氣色好,一定有喜事不說,瞞我們。”

幾句話把貴生說的心裏輕輕鬆鬆的。

貴生到晚上下了決心,去溪口橋頭找雜貨鋪老闆談話。到那裏才知道杜老闆不在家,有事去了。問金鳳父親什麼地方去了,什麼時候回來,金鳳卻神氣淡淡的說不知道。轉問那毛伙,毛伙說老闆到圍子裏去了,不知什麼事。貴生覺得情形有點怪,還以為也許兩父女吵了嘴,老的賭氣走了,所以金鳳不大高興。他依然坐在那條矮凳上,用腳去撥那地炕的熱灰,取旱煙管吸煙。

毛伙忍不住忽然失口說,“貴生,金鳳快要坐花轎了!”

貴生以為是提到他的事情,眼瞅着金鳳說,“不是真事吧?”

金鳳向毛伙盯了一眼,“癩子,你胡言亂說,我縫你的嘴!”

毛伙萎了下來,向貴生憨笑着,“當真縫了我的嘴,過幾天要人吹嗩吶可沒人。”

貴生還以為金鳳怕難為情,把話岔開說,“金鳳,我進城了,在我舅舅那裏住了三天。”

金鳳低着個頭,神氣索漠的說:“城裏好玩!”

“我去城裏有事情。我和舅舅打商量……”他不知怎麼說下去好,於是轉口向毛伙,“圍子裏五爺又辦貨要請客人。”

“不止請客……”

毛伙正想說下去,金鳳卻借故要毛伙去瞧瞧那鴨子柵門關好了沒有。

坐下來總象是冰鍋冷灶的。杜老闆很久還不回來,金鳳說話要理不理。貴生看風頭不大對,話不接頭。默默的吹了幾筒煙,只好走了。

回到家裏從屋后搬了一個樹根,撈了一把草,堆地上燒起來,撿了半籮桐子,在火邊用小剜刀剝桐子。剝到深夜,總好象有東西咬他的心,可說不清楚是什麼。

第二天正想到橋頭去找雜貨商人談話,一個從圍子裏來的人告他說,圍子裏有酒吃,五爺納寵,是橋頭浦市人的女兒。已看好了日子,今晚進門,要大家殺黑前去幫忙,抬轎子接人!聽到這消息,貴生好象頭上被一個人重重的打了一悶棍,呆了半天轉不過氣來。

那人走後,他還不大相信,一口氣跑到橋頭雜貨鋪去,只見杜老闆正在櫃枱前低頭用紅紙封賞號。

那雜貨鋪商人一眼見是貴生,笑眯眯的說:“貴生,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好幾天不見你,我們還以為你做薛仁貴當兵去了。”

貴生心想,“我還要當土匪去!”

雜貨鋪商人又說,“你進城好幾天,看戲了罷。”

貴生站在外邊大路上結結巴巴的說,“大老闆,大老闆,聽人說你家有喜事,是真的吧?”

杜老闆舉起那些小包封說,“你看這個。”一面只是笑,事情不言而喻。

貴生聽橋下有人捶衣,知道金鳳在橋下洗衣,就走近橋欄杆邊去,看見金鳳頭上孝已撤除,一條烏光辮子上簪了一朵小小紅花,正低頭捶衣。貴生說:“金鳳,你有大喜事,賀喜,賀喜!”金鳳頭也不抬,停了捶衣,不聲不響。貴生從神情上知道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事情已完全吹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再說不出話,對那老闆狠狠看了一眼,拔腳走了。

晚半天,貴生依然到圍子裏去。

貴生到圍子裏時,見五老爺穿了件春綢薄棉袍子,外罩件藍緞子夾馬褂,正在院子裏督促工人扎喜轎,神氣異常高興。五爺一見貴生就說,“貴生,你來了,很好。吃了沒有?

廚房裏去喝酒罷。“又說,”你生庚屬什麼?屬龍晚上幫我抬矯子,過溪口橋頭上去接新人。屬虎就不用去,到時避一避!“

貴生獃獃怯怯的說,“我屬虎,八月十五寅時生,犯雙虎。”

說后依然如平常無話可說時那麼笑着,手腳無放處。看五爺分派人作事,扎轎桿的不當行,走過去幫了一手忙。到后五爺又問他喝了沒有,他不作聲。鴨毛伯伯換了一件新毛藍布短衣,跑出來看轎子,見到貴生,就拉着他向廚房走。

廚房裏有五六個長工坐在火旁矮板凳上喝酒,一面喝一面說笑。因為都是派定過溪口上接親的人,其中有個吹嗩吶的,臉喝得紅都都的,說“杜老闆平時為人慷慨大方,到那裏時一定請我們吃城裏帶來的嘉湖細點,還有包封。”

另一個長工說,“我還欠他二百錢,記在水牌上,真怕見他。”

鴨毛伯伯接口打趣他,“欠的賬那當然免了,你抬轎子小心點就成了。”

一個毛鬍子長工說,“你們抬轎子,看她哭多遠,過了大青樹還象貓兒那麼哭,要她莫哭了,就和她說,大姐,你再哭,我就抬你回去!她一定不敢再哭。”

“她還是哭你怎麼樣?”

“我當真抬她回去。”

所有人都哄然大笑起來。

吹嗩吶的會說笑話,隨即說了一個新娘子三天回門的粗糙笑話,裝成女子的聲音向母親訴苦:“娘,娘,我以為嫁過去只是服侍公婆,承宗接祖,你哪想到小夥子人小心壞,夜裏不許我撒尿!”大家更大笑不止。

貴生不作聲,咬着下唇,把手指骨捏了又捏,看定那紅臉長鼻子,心想打那傢伙一拳。不過手伸出去時,卻端起了土碗,+┼潔膠攘稅臚肷站啤*幾個長工打賭,有的以為金鳳今天不會哭,有的又說會哭,還說看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就是會哭的相。正亂着,院中另外那幾個扎轎子的也來到廚房,人一多話更亂了。

貴生見人多話多,獨自走到倉庫邊小屋子裏去。見有隻草鞋還未完工,就坐下來搓草編草鞋。心裏實在有點兒亂,不知道怎麼好。身邊還有十六塊錢,緊緊的壓在腰板上。他無頭無緒想起一些事情。三斤粉條,兩丈官青布,一個豬頭,有什麼用?五斛桐子送到姚家油坊去打油,外國人大船大炮到海里打大仗,要的是桐油。賣紙客人做眉弄眼,“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有情郎就來了。四老爺一個月玩八個辮子貨,還說婦人身上白得象灰面,無一點意思。你個做官的!純刺煲芽煲沽恕*院子裏人聲嘈雜,吹嗩吶的大約已經喝個六分醉,把嗩吶從廚房吹起,一直吹到外邊大院子裏去。且聽人喊燃火把放炮動身。兩面銅鑼鏜鏜的響着,好象在說,我們走,我們走,我們快走!不一會兒,一隊人馬果然就出了圍子向南走去了。去了許久還可聽到接親隊伍傍着小山坡邊走去時那一點嗩吶嗚咽聲音。貴生過廚房去看看,只見幾個女的正在預備湯果。鴨毛伯伯見貴生就說,“貴生,我還以為你也去了。

幫我個忙挑幾擔水罷。等會兒還要水用。“

貴生擔起水桶一聲不響走出去。院子裏燒了幾堆油柴,正屋裏還點了蠟燭,掛了塊紅。住在圍子裏的佃戶人家婦女小孩都站在院子裏,等新人來看熱鬧。貴生挑水走捷徑必從大門出進,卻寧願繞路,從後門走。到井邊挑了七擔水,看看水平了缸,才歇手過灶邊去烘草鞋。

陰陽生排八字女的屬鼠,宜天斷黑後進門,為免得與家中人不合,凡家中命分上屬大貓小貓到轎子進門時都得躲開。

鴨毛伯伯本來應當去打發轎子接人的。既得迴避,因此估計新人快要進圍子時,就邀貴生往後面竹園子去看白菜蘿蔔,一面走一面談話。

“貴生,一切真有個命定,勉強不來。看相的說鄧通是餓死的相,皇帝不服氣,送他一座銅山,讓他自己造錢,到后還是餓死。城裏王財主,原本挑擔子賣餃餌營生,氣運來了,住身在那個小廟裏,牆倒坍了,兩夫婦差點兒壓死,待到兩人從泥灰里爬出來一看,原來牆裏有兩壇銀子,從此就起了家……不是命是什麼!橋頭上那雜貨鋪小丫頭,誰料到會作我們圍子裏的人?五爺是讀書人,懂科學,平時什麼都不相信,除了洋鬼子看病,照什麼‘挨挨試試”光,此外都不相信。上次進城一輸又是兩千,被四爺把心說活了。四爺說,’五爺,你玩不得了,手氣痞,再玩還是輸。找個“原湯貨”來沖一衝運氣看,保准好。城裏那些毛母雞,誰不知道用豬腸子灌雞血,到時假充黃花女。鄉下有的是人,你想想看。五爺認真了,湊巧就看上了那雜貨鋪女兒,一說就成,不是命是什麼。“

貴生一腳踹到一個爛筍瓜上頭,滑了一下,輕輕的罵自己,“鬼打岔,眼睛不認貨!”

鴨毛伯伯以為話是罵杜老闆女兒,就說,“這倒是認貨不認人!”

鴨毛伯伯接着又說,“貴生,說真話,我看雜貨鋪杜老闆和那丫頭先前對你倒很有心,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你還不明白。其實只要你好意思親口提一聲,天大的事定了。天上野鴨子各處飛,撈到手的就是菜,二十八宿鬧昆陽,陣勢排好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你不先下手,怪不得人!”

貴生說,“鴨毛伯伯,你說的是笑話。”

鴨毛伯伯說,“不是笑話!一切是命,半點不由人。十天以前,我相信那小丫頭還只打量你同她倆在橋頭推磨打豆腐!”說的當真不是笑話,不過說到這裏,為了人事無常,鴨毛伯伯卻不由得不笑起來了。

兩人正向竹園坎上走去,上了坎,遠遠已聽到嗩吶嗚嗚咽咽的聲音,且聽到炮竹聲,就知道新人的轎子來了。圍子裏也驟然顯得熱鬧起來。火炬都點燃了,人聲雜遝.一些應當避開的長工,都說說笑笑跑到後面竹園來,有的還毛猴一樣爬上大南竹去眺望,看人馬進了圍子沒有。

嗩吶越來越近,院子裏人聲雜亂起來了,大家知道花轎已進營盤大門,一些人先雖怕沖犯,這時也顧不得了,都趕過去看熱鬧。

三聲大炮放過後,嗩吶吹“天地交泰”,拜天地祖宗,行見面禮,一會兒嗩吶吹完了,火把陸續熄了,鴨毛伯伯知道人已進門,事已完畢,拉了貴生回廚房去,一面告那些拿火把的人小心火燭。廚房裏許多人都在解包封,數紅紙包封里的賞錢,爭着倒熱水到木盆里洗腳,一面說起先前一時過溪口接人,杜老闆發親時如何慌張的笑話。且說杜老闆和鴨毛一定都醉倒了,免得想起女兒今晚上事情難受。鴨毛伯伯重新給年青人倒酒,把桌面擺好,十幾個年青長工坐定時,才發現貴生已溜了。

半夜裏,五爺正在雕花板床上細麻布帳子裏擁了新人做夢,忽然圍子裏所有的狗都狂叫起來。鴨毛伯伯起身一看,天角一片紅,遠處起了火。估計方向遠近,當在溪口邊上。一會兒有人急忙跑到圍子裏來報信,才知道橋頭雜貨鋪燒了,同時貴生房子也走了水。一把火兩處燒,十分蹊蹺,詳細情形一點不明白。

鴨毛伯伯匆匆忙忙跑去看火,先到橋頭,火正壯旺,橋邊大青樹也着了火,人只能站在遠處看。杜老闆和癩子是在火里還是走開了,一時不能明白。於是又趕過貴生處去,到火場近邊時,見有好些人圍着看火,誰也不見貴生,人是燒死了還是走了,說不清楚。鴨毛用一根長竹子向火里搗了一陣,鼻子盡嗅着,人在火里不在火里,還是弄不出所以然。人老成精,他心中明白這件事,火是怎麼起的,一定有個原因。

轉圍子時,半路上正碰着五爺和那新姨。五爺說,“人燒壞了嗎?”

鴨毛伯伯結結巴巴的說,“這是命,五爺,這是命。”回頭見金鳳正哭着,心中卻說,“丫頭,做小老婆不開心?回去一索子弔死了吧,哭什麼?”

幾人依然向起火處跑去。

一九三七年三月作,五月改作——北平——

①杜鵑和竹雀鳴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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