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碰上一個好姑娘,就把我忘了,行嗎?”
“那我可忘不過來。”
她皺着眉頭笑了出來,眼睛裏還有淚光,去拉他的手:“行嗎?”
“行!”你糊弄我。”
“要不然,你糊弄我?”
“真的,我跟你說真的。行嗎?”
“真的!你真的沒有義務給我成個家!我也沒有義務讓別人給我包辦個婚姻!我不是一把需要配套的茶壺,我是人!人!!配四個茶碗也不成套。我想得到的,別人不允許;別人允許的,對不起,我不識好歹!!”
他把她嚇壞了。她那張驚慌的臉,也把他嚇壞了……
如今,她已經走了好多年了,沒有回來。
讓偏見去自吹自擂吧!
半夜醒來過的人,都聽見他在唱那支歌,一支關於從天上下來一駕馬車的歌,想要回到家鄉去的歌。
那姑娘到底是走了,沒有回來。姑娘留給他的那隻鴿子又飛丟了。他當然是得去找。那是只好鴿子,小城裏的人們都知道。
讓偏見先去得意吧!他想,這並不算完!絕不算完!看着吧!沒完!他又想:可怎麼個沒完法兒呢……
7後半夜了。他走到了城邊。
古老的城牆上空,懸着一個月亮和很多星星。月亮周圍有一個很大的風圈,月亮顯得很小。遠處就是那座山,就是山頂上現在常常有鴿子飛起來的那座山。
風漸漸小了些。
傳來了嬰兒的哭聲,夜真靜。一個小窗口亮了燈,晃動起一個母親的身影。
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亮着燈光的小島。
唯有他,是一隻永遠也靠不了岸的船。
他猛地意識到了一件事:妹妹已經大了,母親已經不在人世了;如果他現在死去,妹妹能夠受得住了,母親也不會傷心了。夜深人靜,他好像剛剛才發現,他曾經等待的那個時候到了。
他走着,去找他的鴿子,為什麼?因為活着。活着就都有個心愿,就得去找,不去找心裏就難受。可為什麼一定要活着呢?這麼難,這麼苦,這麼費勁兒,這麼累,幹嗎還一定要活着?
還有“點子”,幹嗎還要飛?“點子”和他,都像是一首歌里唱的:小鴿子錯了……它要到北方卻往南飛,它把麥田當作海洋……它把大海當作天空,它把夜晚當作早晨……小鴿子錯了,它弄錯了……
真是錯了,弄錯了!他把所有的語言都當成了真的。說“傷殘了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怎麼對待”,他信了。說“只要儘力去為人們做些事情,掃街也一樣。人們就一樣會尊重你”,他當了真。說“傷殘人和健康人是平等的,有愛的權利”,他感動……可實際是怎麼回事呢?“實際呢?!”有一回他沖掃街的老頭嚷。他心裏憋得慌。老頭陪着他。他心裏難受的時候,老頭看得出來,就來陪他呆半天。……“你不能那麼想,誰那麼說也不是想騙你,”老頭說。老頭又說:“誰那麼說也都是想着能那樣兒,都是好心,可是……”老頭又望着天,不住地喝茶,年老的目光中藏着許多往事,一定不是讓人愉快的往事。老頭不那麼會說話,再說不出什麼來。老頭的意思是:希望都是那麼希望,但現實總落在希望後頭,這不新鮮。
當然,在這個世界上,關心他的人很多。他知道自己應該感謝他們。譬如那個作家和他的妻子。他很久沒見到他們了,他們一定會認為他太狂妄。其實他只是渴望平等。善意的寬容比惡毒的辱罵更難忍受。他有時在心裏喊:“來吧,來吧!”希望那惡意的歧視沖他來。那樣你還能反抗。如果一上來你就被寬容了,便連反抗的權力也被取消了。再說,寬容什麼呢?他犯了什麼罪了嗎?他是在什麼還沒幹的時候就已經被寬容了。譬如,他還沒有動筆寫什麼,就已經被允許可以胡編濫造了,因為他是“殘廢”。可又有些事,一開始,或者還沒開始,他就不能被允許……也因為他是個“殘廢”。……有一次,一個姑娘(為了一件什麼事,那時常來找他)對他說:“我們單位的人無聊透了,閑得難受,問我,‘你總往那兒跑,談得差不多了吧?’我說,‘算了吧你們!我是去看一個殘廢人。’”是呀,這是個多麼有說服力的反駁,那些“閑得難受”的人一定是立刻理屈詞窮了。……還有一次,一個平時非常關心他的老太太在他的小屋裏碰上了她。晚上老太太又來了,對他說:“那姑娘真好,能對你這麼好可真是……她有對象了么?正好有個小夥子托我給介紹個對象。那小夥子也挺好,正在念研究生……”他的心一陣抽痛。倒不完全是因為吃醋,而是因為感到了另一種東西,一種“絕妙”的邏輯:他只應該得到照顧而不可能得到愛情這件事,被看得那麼理所當然;姑娘對他好足以證明姑娘的好,而他如果也好,就不會想到愛這個姑娘,否則你就證明了自己不好。不過,也有人給他張羅過對象的事。更“妙”:給你介紹對象,你卻沒有說“不同意”的權利,因為,“怎麼?你還會不同意?!”當然,你也不用說“‘同意”,因為,“你還有什麼不同意的?就看人家同意不同意你了。”他像是一個處理西瓜,擺在櫃枱邊,賣得出去就算夠本兒。而他偏偏說了“不同意”!除了她,他誰也不同意,他心裏只有一個人。沒等介紹人說完,他就。說:“不行。”介紹人那驚駭的目光,真像是見了鬼。愛不能說愛。不愛也不能說不愛嗎?當然,誰也沒說他不能說,可他說了,得到的是什麼呢?嘲笑。唉,唉,就連最懂得愛情的人也只是勸他:“現實點兒吧,想辦法找個女的,將來能照顧你的生活就行啦。”愛情呢?那些一直被人們歌頌着、讚美着的愛情哪兒去了?找一個女的?怎麼個找法?談談價錢,自己出得起,對方也認可,於是拍板成交?或者是有一個女的願意,而他無論愛不愛也就得感激涕零?又有人勸他:“嚇!四肢健全的人也未必都能得到真正的愛情。”可是,結果和權利不一樣。沒有被選上總統的人,有些是有被選舉權而沒有被選上,有些則是沒有被選舉權而根本不可能被選上。這不一樣。一點都不一樣!殘廢了,但這並不意味着精神也就成了次品,感情也就成了處理品,人格也就成了等外品!
不知是什麼時候,他已經在城邊的空地上坐下了。兩條腿不住地抽動,又酸又疼。身上全是汗。
這大概是在後半夜兩點多鐘。傳說兩、三點鐘的時候,他也沒有喊他的“點子”,也沒有唱那支馬車的歌。
黑黲黲的城牆上只有枯草在晃動,月亮把他的影子印在那片坑窪不平的空地上,他心不在焉地玩着那枚硬幣,想:就是為了這個!為什麼還要這麼費勁兒地活着?就是要給那些歧視和偏見作出相反的證明。抗爭!否則,就這麼死了真不服氣,不甘心……
……他後來又做過那個噩夢,夢見那個古羅馬式的大競技場,他站在圓型的競技場中央,不過不是一條狗了,而是一頭驕蠻的鬥牛。四周是人群,是綵綢,是刀光,他憑着一雙角,一腔血,一條命,叫喊着,橫衝直撞……
他把這個夢講給掃街的老頭聽。老頭聽了顯出很驚慌的樣子,盯着他,好像是在心裏喊了一聲,然後慢慢垂下頭,幾乎垂到了膝蓋上,他從來沒見老頭這麼驚慌、恐懼過。
“告訴我,”許久,老頭鎮靜了,說:“是不是,所有的人你都恨?”
他覺得心裏“咯噎”一下子,什麼東西被點破了。但是他否認:“沒有。”心裏含糊,又改口:“不是恨所有的人。”
老頭不聽他的,說:“可你能把什麼事恨好了呢?”
他還想爭辯,老頭不容他爭辯,說:“沒用。你就信我說的吧,什麼好東西都不是恨好了的,什麼壞事都是越恨越壞了的。”
“有時候,你看着別人過得好,你心裏也恨。”老頭說。
他不說話,沉着臉。
“有時候,你恨不能所有的人都跟你一樣,也殘廢。”
他不言語,使勁搖頭髮。
“你誰都恨,你沒準兒也恨我。”
“沒有!憑良心說話,這我可沒有!”他急得喊。
“因為我跟你一樣,也是個殘廢。”老頭說,笑了笑。
他鬆了一口氣,又低下頭。
“可要是別人也都殘廢了,你就又該同情他們了,你又該盼着他們能治好了。像你願意我這胳膊能治好,我盼着你的腿能治好似的。那你何必這會兒盼着他們壞呢?”
“我不是真那麼盼。”他聲音很低,看着老頭。
“可是你心裏老憋得慌,老那麼想,覺着那麼想想就痛快。你要老是這樣,你准得變得古怪,讓人家怕你,讓人看見你就覺着不善凈,不像個好人。”
“我用不着他們把我當好人!我就是這副模樣兒!”他嚷。
“那你就更讓人瞧不起!”老頭也抬高了聲音。
“我用不着他們瞧得起!”
“那你還嚷嚷什麼?!你不就是怕人家瞧不起你嗎?”
惶惶的夕陽,又在牆上顫抖。
“點子”嚇呆了,看着這一老一少,不知跳到誰一邊好。
“你要是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倒好了。”老頭放低聲音。
“甭在乎,有些惡言惡語的你倒真不用在乎。”老頭的聲音柔和多了,帶着歉意:“有些你一下兒弄不好的事,你也甭在乎。可你自個兒心裏得想得明白,你剛才那樣不叫能耐。”
他摟着“點子”,不說話。
“我沒兒子。我把你當兒子看。你媽在世時託付過我。”
他不敢看老頭。他怕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