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顧問李夢斷廣昌 王鐵連死守狹口
19路軍福建兵變失敗,蔣介石這才長吁了口氣。19路軍的倒戈使他提心弔膽了一些日子,他最擔心,也最害怕的就是紅軍和19路軍聯合的局面,如果那樣的話,他殫思竭慮的第五次“圍剿”計劃將和他前四次一樣落荒而歸。可這次沒有。他暗笑朱毛紅軍這次的失算,19路軍的失利,使他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下一個他要吃掉的目標就是廣昌。
廣昌是中央蘇區的主要門戶。廣昌縣城,西北傍着綿延不盡的遠山,東南是一片起伏的丘陵。廣昌是中央蘇區交通的匯合點,南達寧都、石城,北通福州,距蘇區首府瑞金不足70公里。蘇區如果失去了廣昌,就等於失去了雙腳,沒有了根基。
李德也早就意識到了廣昌得失的利害,早在19路軍兵變之前,他就曾多次來到廣昌,那時他的心裏就開始醞釀了一個計劃,那就是要在廣昌和敵人打一場陣地戰。他站在廣昌郊外的山上,望着此時靜謐和平的廣昌,心裏涌動着一種從沒有過的激情。巴伐利亞保衛戰的情景又浮現在了他的面前,那是一場多麼雄壯激烈的戰鬥哇!起義最後雖然失敗了,但那場戰鬥卻在他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巴伐利亞保衛戰時,他是一名起義隊長,指揮的不過一二百名起義士兵,進行的是慘烈的巷戰。
此時李德站在廣昌郊外的山上,他的眼前是廣昌整個全局。根據他的指示,廣昌的守備部隊和14師正在加緊修築工事,大小獨立的碉堡遍佈廣昌周圍。看到這李德點燃了支煙,沖站在他身後的博古說:我要看一看是蔣介石攻破厲害還是紅軍的防守厲害。
博古會意地微笑着,此時,他相信李德,相信紅軍在共產國際顧問李德的率領下在廣昌會有一個很好的開端。那時,他要讓毛澤東等人看看,什麼叫正規戰爭。毛澤東那一套泥腿子似的游擊戰,什麼時候才能取得真正的勝利?
李德的眼前是一場萬馬猶酣的戰爭場面,他要在廣昌實現他在巴伐利亞保衛戰中沒有實現的夙願。他現在可以調動的紅軍有幾萬人,而不是巴伐利亞保衛戰中的一二百人,他要指揮的是千軍萬馬的正規戰役,而不是一場巷戰。想到這,他感受到周身的血液在體內山呼海嘯般地奔涌,日耳曼人的血液熱情又奔放。他要把廣昌作為一個起點,領導着中國紅軍把紅旗插遍中國的大江南北。他堅信,他要率領紅軍像保衛馬德里一樣誓死保衛廣昌,死守廣昌,和敵人寸土必爭。他提出的口號貼在紅軍陣地上和有營區的其他各處。他不太喜歡中國人這種宣傳形式,但此時看了仍感到一絲慰藉。
早在李德從瑞金來廣昌之前,就已經得到了蔣介石調集了11個師的兵力,分多路向廣昌開進的消息。他也已在廣昌佈置了部隊。紅9軍團第14師擔任廣昌的守備和甘竹、羅坊、洛村一帶的防禦,紅9軍團第3師和23師在盱江以南牽制敵人,紅1、3軍團及5軍團第13師在盱江以東打擊敵人。李德命令所有參戰部隊要節節抵抗敵人,和敵人寸土必爭,誓死保衛廣昌。
蔣介石則抽調了11個師進攻廣昌,11師、14師、67師、94師、98師為盱江西縱隊,沿盱江西岸進攻;5師、6師、79師、96師、97師為盱江東縱隊,沿盱江東岸進攻;預備隊為43師,在盱江西跟進。
盱江像一條細瘦的腸子,在廣昌郊外盤亘了半圈向東流去。小小的盱江兩岸,一時間人喊馬嘶、殺氣騰騰,盱江卻渾然不覺一場大戰即將來臨,仍不急不緩地流着。像一首歌謠,像一首小詩,潺緩抒情,悠然遠去。
李德和博古等人回到廣昌前沿指揮部時,已是中午時分了。這是一處臨時修築的坑道,距廣昌縣城有六七里路,他把指揮部選在這裏,是想居高臨下,要親眼看到蔣介石的部隊在他的防守陣地面前慘敗而歸的樣子。他要使整個廣昌戰役一開始就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
李德剛回到前沿指揮部,就看到了山路上急急走來的彭德懷。不知為什麼,他不太喜歡彭德懷這個人,每一場戰鬥,每一次戰役,彭德懷這個人總要找出一大堆理由來回駁他,有時竟令他無言以對。還有就是彭德懷的態度,簡直讓人接受不了,他敢當著眾人的面沖他李德大喊大叫,甚至罵娘。這一點上,彭德懷一點也不像毛澤東,毛澤東提反對意見時,總是有理有據,不緊不慢;當你反對他時,他從不插言,就那麼認真地聽着,讓人有喘息的機會。而彭德懷則不同,他一上來就那麼咄咄逼人,讓你沒有喘息的機會反駁他,而他動輒摔帽子罵娘更是讓人接受不了。李德同時也知道彭德懷在指揮打仗上是一個好將軍,他摔帽子、罵娘也並不可怕,只不過是不好接受而已。毛澤東的方式好接受,可他仍感覺到那暗藏的殺機。他明白這些,所以毛澤東和彭德懷他是能不見最好不見,有意見就讓他們背後嘀咕去。他裝做沒有聽到。
李德在瑞金佈防廣昌時,毛澤東就三番五次地沖李德喋喋不休地建議他那一套游擊戰術,什麼讓部隊繞到敵人的後面去,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關於毛澤東這套理論他一來到蘇區就聽,已經聽夠了。他不想再聽毛澤東這樣絮叨了,後來他乾脆不見毛澤東了。毛澤東又換了一種辦法,用書信的形式通過周恩來送到他的手上。雖說周恩來對毛澤東的意見沒有什麼明確的態度,但李德仍然看出周恩來對毛澤東那一套提法起碼是同情的。李德乾脆想了個主意,讓周恩來在瑞金留守,自己和博古來到廣昌前線,他要親自指揮打好廣昌保衛戰,給毛澤東等人一個滿意的回答。
在這種時候,他不想聽任何反對他的意見,他一看見彭德懷就知道彭德懷為何而來,他不想見他,可又躲不掉,他乾脆裝做沒有看見走近的彭德懷,忙轉身走進坑道,站在廣昌那張地圖前。
彭德懷衣扣敞開,不停地揮動手裏的帽子,似乎在為自己熱氣蒸騰的身體扇風,李德沒有回頭,但仍能感受到彭德懷從身體裏傳給他的熱量。李德不想先開口,他要等彭德懷先說,然後后發制人。
我不同意這種堡壘打法。果然彭德懷單刀直入,開門見山。
李德不得不轉過身來,他像剛發現彭德懷似的,招呼彭德懷坐下,又招呼警衛員給彭德懷倒水。彭德懷也不客氣,抓過喝水的搪瓷碗一口氣把那大半碗溫開水喝光了,然後抹着嘴嗡聲嗡氣地說:你這是劃地為牢,這種打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博古在一旁給兩人充當翻譯。博古是聰明人,他只翻譯了彭德懷的意思,而把他那種生硬無法讓人接受的口氣省略掉了。但李德仍能捕捉到彭德懷那種對自己不滿的情緒。他甚至沖彭德懷友好地笑了笑。彭德懷不領會他那份友好,仍說:紅軍從來沒有這樣打過仗,肯定不行,這種硬碰硬的打法,紅軍肯定要吃虧的。
李德站起身,在彭德懷面前踱了兩步,然後說:你怎麼知道肯定不行?
彭德懷也站了起來。他看着眼前李德那張自負的臉,真想發火,大罵幾句什麼,可他們忍了忍,攥着手裏的帽子說:
敵人有飛機,有大炮,我們有什麼?
李德也寸步不讓地說:我們有工事,背後有蘇區。
彭德懷把帽子往大腿上一摔,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無法說服李德,但他還是回敬了句:照這種打法,蘇區遲早要斷送在你的手裏!
博古沒有把這句話翻譯給李德,但李德仍從彭德懷的臉上看出這句話不會是什麼好話。直到彭德懷走出坑道,李德才問博古:他剛才說什麼?
博古靈機一動道:他說要看這場戰役的結果。
李德聽了這話笑了,聳了聳肩,他信心十足地來到那張作戰地圖前,暗下決心,一定要打好廣昌這一仗,給那些反對他的人看一看,他李德是正確的。
廣昌大戰在即,李德的心裏也並不平穩,他頻繁地來到前沿陣地視察工事修築情況。當他來到14師陣地的時候,發現北山頭上那個碉堡靠南方向又修了一個附碉堡,兩個碉堡中間又有一條半人深的交通壕相連。這是政治部主任唐天際的點子,他覺得這樣一來既可攻也可守,互成犄角之勢,如若只有山上一個碉堡,只能被動挨打。
李德察看了一路,已經發現有幾處這樣的工事了,這讓他很生氣。部隊沒有完全地領會他死守廣昌的精神,仗還沒有打起來,首先想到了退卻。他終於控制不住,命令電台火速通知各部隊師以上幹部到14師所在地開會。各戰場離指揮部都不遠,師以上幹部很快到齊了,其中包括第一軍團長林彪和第三軍團長彭德懷。李德在會上大發雷霆,他一次次強調部隊不能有退卻的思想,一定要死守,做到人在陣地在。他又指着唐天際命人修的附碉堡道:這是逃跑主義。
會上,博古替李德宣讀了罷免唐天際師政治部主任的職務,同時又命人拆除了那個附碉堡。
彭德懷在會上一言沒發,李德說的什麼他似乎沒有聽到。
當他得知李德一意孤行后,知道在這種時候想說服李德是很困難的。他在自己指揮所里畫了一張部隊進攻防守的草圖,又配備了說明,必要的時候,為了挽救部隊,冒着罷官免職甚至殺頭的危險,他也要說服李德放棄這種冒險主義。
林彪一直沉默寡言,從來到到走,他幾乎一句話也沒有說,沒有人知道他此刻內心想的是什麼。當李德命人去拆除那個附碉堡時,他的眉毛只是向上揚了揚。
4月11日上午,濃霧尚沒有散盡,天地間仍潮潮的一團,太陽在霧后若隱若現,窄窄的盱江像半條被扯斷的帶子,有氣無力地在山腳下飄着。
敵人的一陣排炮打破了大戰前的沉寂,一陣排炮過後,又是一陣排炮,接着十幾架飛機出現在紅軍陣地上空,丟下一枚枚炸彈。頓時紅軍的陣地處在一片硝煙火海之中。敵機這樣輪番亂炸一氣之後,敵人從工事裏衝出來,紅軍先躲在碉堡里打了一陣排子槍,然後沖了出去。見紅軍衝出來,敵人並不戀戰,亂放一陣槍之後便向後退去。這時敵人的大炮又響了,由於這是短程射擊,命中率極高,幾乎每一發炮彈都能擊中目標。紅軍只好慌忙再一次退回到碉堡中。
李德站在坑道里,手舉望遠鏡,察看着陣地的情況。他的這種“短促突擊”的戰術並沒能大批地消滅敵人,敵人似乎比他更要狡猾,剛一露面就縮了回去,相反這種一次次突擊反倒使紅軍自己受到了傷亡。博古就站在他的身後,臉一直陰沉着,他的心忽上忽下地飄着,戰鬥沒打響前,他聽着李德頭頭是道的理論,心裏是踏實的,可戰鬥一打響,他的心突然變得空落落的了。
又一批敵機飛到了紅軍陣地上空。有幾枚炸彈落在他們坑道旁的山坡上,坑道里頓時煙霧瀰漫。
這仗打下去對我們有利還是不利?博古透過一口氣這麼問。
李德似乎沒有聽見博古的問話,他仰着頭在咒天空中那該死的飛機。
一枚炸彈落在碉堡的頂部,一聲巨響之後碉堡便開了天窗,氣浪和沙石兜頭砸下來,王鐵他們好半晌才從這暈蒙中清醒過來。通信員小羅拉着王鐵的衣袖仰頭高喊着:連長、連長,咱們這裏變成一口井了。
王鐵正為這仗打得窩氣而懊惱,聽小羅這麼一說,抬頭看了看,自己也笑了,可他笑得卻很苦澀,一連三天了,他們一直處於這種被動挨打的地位。剛進碉堡時,全連70多人,可眼下只剩下他們30多人了,還有十幾名傷病號。他當紅軍兩年多了,還從沒打過這麼窩火的仗。他想發火,可不知沖誰發,戰士們個個都是好樣的,他們不怕死,不怕苦,一聲令下,說衝鋒就衝出去,和敵人對射和敵人肉搏,把生死置之度外。仗打到這種時候,誰也不知誰能活多久,現在還都好好的,說不定一次衝鋒下來,便再也回不來了。
王鐵不怕死,他自從於都王家坪里走出來,從來沒忘記家裏的娘和於英。一有機會他總會給於都的娘和於英捎個信,告訴她們他還活着,他還思念着她們。王鐵一閉上眼睛,恍似又回到了於都他和於英分手時的情景,他從她的目光里看到了那份親情和啟盼,在於英逃到他們家那些日子裏,他和於英都已感受到了互相愛慕和關心。他們雖一直以兄妹相稱,可他們明白那是怎樣一種親昵的稱謂。自從分手后便有了不盡的相思,這種思念是痛楚的,也是甜蜜的。
王鐵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於英和母親,但他堅信,紅軍一定會勝利,建設一個新政權,那時他和於英都會是新政權的主人,那時也正是他和於英重逢的日子。他一憧憬這些,眼前的一切便突然變得美好起來。
戰士們此時坐在露了天的碉堡里,他們神情疲憊,有的抱着槍,有的握着刀,有的半閉着眼睛在養神,有的在思念家鄉的妻兒老小。只有通信員小羅一個人表情異樣。剛才衝鋒回來的路上,他順手在山坡上折了一朵小紫花兒,那朵紫花昨夜剛剛綻放,渾身上下還浸着露珠,小羅把那朵小花放在鼻子下嗅着,小羅穿着一身不太合體的肥大衣褲,如果不是他頭上那頂八角帽,誰也不會想到他是個紅軍戰士。他還不滿15歲,是半年前參的軍。半年前,他父親在團村戰鬥中犧牲了,只留給他這頂紅軍帽。他的母親被還鄉團殺了,他成了孤兒。王鐵的部隊路過那個叫不出名的小山村時,小羅便一直跟着部隊走了好遠。王鐵不忍心收留這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可又架不住他的死纏硬泡。王鐵後來沒有辦法,便讓小羅留在身邊當了通信員。小羅剛開始沒有槍,也不會打槍,第一次戰鬥時,他沖敵人大喊大叫,手裏攥着兩塊石頭就向敵人衝去。他說要為父親、母親報仇。
廣昌戰鬥打響的時候,小羅才真正地學會了打槍,那槍是一名犧牲的戰友留下的。當他開槍打死一個敵人時,他激動得哭了,眼淚鼻涕一起流了出來。他跪在地上,沖家鄉的方向說:爹、娘,狗娃給你們報仇哩。
王鐵看到小羅這樣,心裏很不好受。他一直在想:狗娃還是個孩子呢。
是戰鬥使小羅長大了,成熟了。他看到衝上來的敵人不再大喊大叫了,他像一個老兵那樣,知道什麼時候射擊,什麼時候衝鋒。他每次都能及時準確地傳達王鐵的命令。
敵人的炮擊漸漸停了下來,這就等於是一種無聲的命令,敵人很快就會從隱蔽的地方衝出來,那就是他們短兵相接的戰鬥。
這時的紅軍戰士一個個猛地睜開眼睛,突然似換了個人,從子彈袋裏摸齣子彈壓向槍膛。每次敵人衝鋒前,王鐵聽到戰士們在他的身邊壓子彈的聲音覺得美妙得像一首音樂,可這次槍栓響過幾聲之後,便沉寂下來了。他意識到了什麼,他摸了把空空的彈袋,發現自己的彈袋裏也只剩下幾發子彈了。
戰士們把目光集中在他的身上。王鐵知道,最後的關頭到了。
他伸手摸了摸身後的大刀,沖戰士們笑了一下,戰士們也都利落地抽出了身後的刀。
奶奶的!一個傷兵抽出刀后罵了一聲,他的傷在腿上,他用刀拄地,艱難地站了起來,他的半邊褲角已被血水浸透了。
來吧,讓你們嘗嘗小爺爺刀的厲害。那個傷兵咬着牙說。
戰士們握刀在手,冷漠地注視着陣地前方,陽光瀉在他們身上,像一尊尊雕塑。
李德通過望遠鏡看到,盱江兩岸的紅軍陣地煙霧瀰漫,喊殺聲隱隱地傳來。廣昌保衛戰已經打了9天,在這9天中李德不是在地圖前沉思,就是在坑道旁手舉望遠鏡觀察陣地的動靜。
李德沒有想到,這仗剛一開打對紅軍就是那麼不利。12日,盱江西岸的敵第5縱隊羅卓英部4個師和第98師趁紅軍主力在江東激戰,且連日來因陰雨不斷,盱江水漲,紅軍不能渡江,當晚便向甘竹推進。13日,在飛機大炮的配合下,敵人突破西岸9軍團3師的防守陣地,佔領鹹水岩、百子嶺。緊接着,敵人一鼓作氣,於14日又佔領了甘竹。敵人佔領甘竹后並不急於推進,而是在甘竹、潘家渡一線修築碉堡工事,防止紅軍反擊。於17日,敵人完全控制了甘竹及其附近有利作戰的地區。連接盱江兩岸的長生橋,成了敵人和紅軍爭奪的焦點,守備14師為了確保長生橋不再丟掉,以便讓1、3軍團過江,成立了一支支敢死隊,和敵人展開了殊死搏鬥,直到1、3軍團順利過江,14師剩下還不到一個營的兵力。
20日,盱江西岸的敵人由甘竹一線向長生橋推進,東岸的敵人也趁機由大羅山、延福嶂向高洲塅配合進攻,下午時分,饒家堡的紅軍終於抵擋不住敵人的圍攻,被迫撤出饒家堡,連夜紅軍又組織了幾次反衝鋒,企圖奪回饒家堡,可是都沒能成功。天明的時候,紅軍被迫撤出戰鬥……
李德在紅軍接連失利的情況下,仍然不相信他的堡壘主義和短促突擊戰術抵擋不住敵人的進攻。他首先想到的是3軍團的彭德懷和1軍團的林彪,彭德懷從一開始便反對他的堡壘戰術,林彪沒有反對,可林彪一言不發的樣子,讓他無法琢磨透那個年輕又有些怪癖的林彪腦子裏到底想的是什麼。他想已經到了這種時候了,部隊一定要堅決執行他的命令,更重要的是領會他的作戰意圖。他覺得有必要向部隊重申他的訓令,他和博古商量了一下,由他口述,博古執筆,下達了保衛廣昌的政治訓令:
我支點之守備隊,是我戰鬥序列的支柱,我們應毫不動搖地在敵人炮火與空中轟炸之下支持着,以便用有紀律之火力射擊勇猛的反突擊,消滅敵人的有生力量。
保衛廣昌的口號是:人在廣昌在,誓死保衛廣昌,誓死保衛蘇區北大門……
李德口述完,看着作訓參謀交給電台,發往各軍團,他才吁了口氣。他微閉上眼睛,想躺在一塊石頭上休息一會。他剛閉上眼睛,也許睡了一會兒,也許根本沒有睡着,一陣悶雷似的排炮聲,讓他又睜開眼睛,東岸高洲塅陣地濃煙滾滾。
他又來到坑道旁,托着望遠鏡觀察着。在硝煙中,他看到幾個打着赤膊的紅軍戰士揮着大刀和敵人戰在一處,他們一律都吶喊着,因為他們一直張着嘴,可惜李德離他們太遠,聽不見他們的吶喊聲,但李德能感受到刀槍撞在一起的碰擊聲。
他又想到了保衛巴伐利亞時那慘烈的巷戰,一股不可遏止的衝動,涌遍了他的全身。
王鐵的連隊早已彈盡糧絕了,他們赤膊上陣,憑藉著殘破的碉堡,一次次打退了敵人的衝鋒。現在全連只剩下十幾個人了。他們手裏的大刀早已卷刃,血水和汗水嘀嘀噠噠順着刀尖往下流。他們神情麻木,兩眼充血,死和生的概念已遠遠地離開了他們,他們只剩下了機械的砍殺,只要還能走動路,拿得起刀,他們便會走出殘破的碉堡,和敵人去拼去殺,直到敵人離開陣地。
小羅也打起了赤膊,他那尚沒發育成熟的身體細瘦細瘦的,一條條肋骨從兩胸間外露着。此時,他懷抱一把大刀,把刀橫放在腿上,刀上的血水沾了他一身,他獃痴痴地伸了伸他那細瘦的脖子,看着石頭上那朵已經枯萎了的小花。這些天,小羅一直把那朵紫花花莖插在石縫的泥土裏,可這朵花仍然枯了。他神情沮喪,似乎在為這朵過早枯萎的小花傷心。
王鐵斜躺在一塊石頭上,他從衣兜里翻出最後一支捲煙,捨不得似的放在鼻子下嗅着。他的眼前是灰濛濛的天空,一兩隻叫不上名的鳥,匆匆在天空中掠過。這時他想到了母親和於英,她們現在幹什麼呢?也許母親站在分到的那兩畝半地的田頭,正為插秧發愁,或許坐在自家院子裏在想念遠在戰場上的兒子……於英呢,她還在為擴紅奔忙勞碌嗎?連長,連長,花枯了吶。小羅突然喃喃着說。
王鐵把目光移向了小羅,小羅比參軍前更黑更瘦了,此時,小小的身子縮在那,樣子更像個孩子。小羅在剛才出擊的時候,咬掉了和自己摟抱在一起的敵人的耳朵。敵人瘋了似的“哇哇”大叫着。王鐵真不願意看到那種場面,他看到眼前的小羅就想,部隊什麼時候才能撤出陣地呢?他們沒有接到命令前,便要在這裏一直堅守下去,哪怕還剩最後一個人。王鐵看了眼身邊僅剩下的十幾個戰士,這十幾個戰士中,又不同程度地都負了傷,這時候,沒有人理會自己身上的傷,任那血流着。每個人心裏都清楚,也許再有一次反衝鋒,便再也回不來了,有誰還去關心自己的傷口呢?
22日,紅1、3軍團渡過盱江,到達西岸廣昌西北地區,當日,西岸的敵人佔領了長生橋。
23日,東岸敵人佔領了高洲塅。
24日,敵人向廣昌以北紅軍的最後一道防線發動了猛攻,先用飛機輪番轟炸,接着是炮兵轟擊,敵人擺出了和紅軍決戰的架式。
李德仍在看着地圖,他查看着紅軍退縮的地點,這一防線再被敵人突破,便只剩下彈丸之地的廣昌縣城了。他甚至做了最壞的打算,萬一不行,就讓紅軍退到城裏,和敵人打巷戰,到那時,或許自己也要親自參戰,就像當年巴伐利亞巷戰一樣。
敵人隆隆的炮聲經久不斷,像一場大雨落在李德的身上,他不由得縮緊了身子。突然他的眼前一暗,一個鐵塔似的人立在了他的面前。他先看到了來人的腳,那是一雙穿着草鞋的腳,然後看到了那人的腿,灰色的布褲破了幾個洞。李德的目光一點點向上移着,他看到了那人手裏的槍,一隻有力的手握着槍柄,最後看見了那張因憤怒而抽動的臉,還有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李德深吸了口冷氣。彭德懷!
彭德懷先說話了:這仗不能再打了,廣昌是固守不住的,再這樣打下去紅軍遲早會斷送在你的手裏!
沒等博古翻譯,李德就已大概明白了彭德懷說話的內容。
李德在彭德懷面前垂下了頭。
27日,盱江東岸,羅炳輝軍團長指揮9軍團第3師和紅5軍團第13師一次又一次向敵人發起反擊,部隊遭到重大傷亡,終於未能阻止住敵人,敵人在下午佔領廣昌東北的姚排洲、藕塘下一帶,與盱江西岸的敵人會合。此時,廣昌處於東、北、西三面敵人包圍之中。
李德站立不穩,踉蹌地來到坑道口,他手扶石壁望着山下的廣昌,廣昌縣城一片煙霧,他頓感口乾舌燥,搖晃了幾下,差一點摔倒。一個作戰參謀扶住了他。他藉機向那個作戰參謀下達了部隊撤離廣昌的命令。
王鐵接到撤退命令時,他好半晌才反映過來,他想向僅剩7個人的連隊下達這一命令,卻只張了張嘴,沒有聲音。他看見那幾個,神情麻木的戰友向他聚攏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