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我們畢業分配的結果終於公佈了,我被留在了武漢市。我的朋友們為我高興得又唱又跳,我請他們去悅賓餐廳吃了湘味牛肉米粉和豆皮。消息傳到大毛那裏,據說他的態度比較淡漠。大毛的淡漠我理解,我遺憾的是他理解不了我的由衷喜悅。我,就是我,我的母親是固定不變的,我的父親也是固定不變的,我出生的那個日子也是固定不變的,我遭遇的一切也都被註定在了時間與環境的經緯線上。我是末代的頹廢的知青,是最後的不受重用的工農兵大學生。無論我們怎樣地努力學習,我們還是被分配到了邊遠的城鎮和山區。為了象徵性地顯示公平,武漢市只挑選了五名學生。我是這五名學生中的一個。這是不容易的事情!我心裏非常清楚,這就是我醫學院畢業之後全部的最好的結果。在中國的大城市中,武漢市也許不是一個最理想的地方。但是我又能怎麼樣?

在那個年代,一個人一旦分配了工作單位,基本上就是塵埃落定了。我感恩戴德地穿上了白大褂。

我把自己簡單的行李從學校的學生宿舍拎到了某醫院的單身宿舍。然後去理髮店剪掉了長辮子,以比較老成的模樣出現在門診的診斷室里,期待着第一個病人毫不猶豫地坐到我的面前。

當第一個病人果真朝我走來的時候,我的心竟然加劇了跳動。結果在這個病人之後便是無數的病人。我的心早已平靜如水,再也不受任何干擾。

大毛於1985年結婚,大約一年多之後離婚。離婚後隻身南下,先後在廣州,深圳,珠海,東莞,海南等地呆過,混亂地從事改革開放時期的各種熱門職業。其間第二次結婚。大毛的第二次婚姻生有一子,其子被送回長春由他的父母撫養。九十年代的後半期,大毛經常跑國外,在走遍了發達國家以後,選中了歐洲的德國。經過不屈不撓的努力,大毛取得了德國的長期居留證。我在德國讀博士三年,我知道那是全世界氣候最適宜的地方,是上帝的偏寵。

大毛居住在了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錢對大毛來說好像也不再是問題。黃凱旋非常佩服和羨慕大毛,他一再地對我大發感慨,說:大毛成功了!黃凱旋在遭受雷擊的前幾天還帶一個熟人來找我看病,那是他最後一次對我說:大毛真是了不起,人家那才叫活了一次!

我做了醫生之後,有機會到處出差了。我參加學術交流會,參加會診,短期進修,購買醫療器械等等。有一次我去北京聽一個學術報告,意外地在王府井書店與大毛相遇。我們在書店說了好久的話還興猶未盡,就相約第二天去逛琉璃廠。

我們在書店相遇的時候,大毛剛剛買好一大摞書,他正處在選購書的亢奮之中。我們見面就交換了彼此購買的書翻看。我買的基本上是醫學方面的書和文學名著,大毛買的是《看不見的手——微觀經濟學》,《大趨勢——改變我們生活的十個新方向》等在社會上激起了熱潮的社科類書。大毛的語言表達能力本來就比較強,在北京的幾年,顯然進步飛快。

他把一條腿交叉擱在另一條腿上,肩膀靠着書架,旁若無人地,十分煽情地對我說:新的時代已經到來!

中國正處於新舊交替的夾縫時期,經濟體制的改革是必然的,社會結構的調整是必然而且無情的。也就是說體現個人價值的時候到了。

他引用並且活用了馬克思的一句名言,他說:思想的閃電一旦真正射入這塊沒有觸動過的人民園地,中國人(德國人)就會解放成為人!

聽了大毛的話,我也很激動.使也去購買了他手裏所有的書。

可是第二天在琉璃廠我們卻又是不歡而散。那是在逛一家工藝商店的時候,我被一種鏤空的真絲繡花手絹迷住了,我對售貨員說我要買三條。大毛搶着要付錢。我不讓他付。

大毛堅持要付,他說:我應該買的。我早就應該給你一些禮物,但是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

我覺得真要送人禮物還一定要去管人家喜歡什麼嗎?這種小心眼在我腦子裏只是一閃而過。我主要是覺得這三條手絹很貴,一共一百多塊錢,我們那時候的月工資才是八十多塊。我怎麼能讓大毛為我一時的心血來潮付出將近兩個月的工資呢?我說:你這個人真煩人。你又不是錢多得沒有地方花,和我一樣都是拿工資吃飯,何必與我講這個客氣呢?

售貨員在一旁等着,低垂着眼睛偷偷地笑。大毛聽了我的話,甩手就走了。他氣沖沖地快步走着,徑直到了公共汽車站。這時恰好來了一輛公共汽車,他居然就上車了。

大毛把我一個人扔在了商店裏。我咬着顫抖的嘴唇不敢說話,生怕自己當著售貨員的面哭出聲來。

幸而售貨員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她勸慰我說:咱北方男人就是這樣,特大老爺們兒,你呢,剛才也是太不給他面子了。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如今北京的男人你說他別的沒有都可以,要說他沒有錢,他就跟你急。

北京的售貨員給我上了一課。我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垂頭喪氣地自己回去了。回到武漢還不到一個月,黃凱旋就告訴我說大毛結婚了。

大毛的婚姻總是給我一種虛假感和飄浮感。而我的感受自然是來源於大毛。在他即將結婚的前夕,他和我在王府井書店裏談了許久的話,卻一句也沒有談到他的女朋友和婚姻。我相信,一般來說,那個時候他應該與女朋友交往很深了並正處在結婚的籌備過程中。後來,大毛也沒有把他的婚姻當作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告訴我。好像是在一次有很多同學聚會的場合下,他與大家開玩笑順口說了一聲“我老婆”什麼的。說這個詞的時候他的眼睛找到了我,這就算通知我了。我結婚的時候,黃凱旋他們來祝賀,從黃凱旋口裏我才知道大毛正在打離婚。幾年後我在珠海見到大毛。我們幾個武漢老鄉在一個漁村吃海鮮的時候,我這才知道他已經第二次結婚。

大家都說大毛的老婆非常年輕漂亮。當時他的老婆回他的家鄉長春生孩子去了。又過了幾年,大毛在德國輕描淡寫地回答說,他的老婆在美國念書。如果把大毛比作長江上的一艘船,他的婚姻就好比船尾的一條魚,他們同在一條河流里生活,那條魚卻總是遊動在他的身體之外。我沒有真實地看見過大毛的任何一個妻子,也沒有真實地走進過他那種婚姻意義上的家庭。我再沒有見到過對自己的婚姻這麼心不在焉的男人了。可是黃凱旋認定只有大毛才不枉活了一次。我把黃凱旋的評價轉告過大毛,大毛說:他知道什麼!

有一次,我去深圳參加一個進口醫療器械觀摩會,黃凱旋背着我把我的行程告訴了大毛。我在機場的出口處意外地收到了大毛迎接我的大大的一束鮮花。這是我人生的第一束美麗鮮花。中國女人過去是沒有人送鮮花的。因此我相信改革開放之後的中國女人都容易被鮮花打倒。反正我被打倒了。這意外之喜讓我高興得頭昏目眩,也足夠讓我在短短几天裏做一個懂事的乖乖女孩,一會兒被大毛帶到拙劣虛假的民俗文化村去遊覽,一會兒又被帶到天安大廈的頂樓滑冰場去滑冰。在這個過程中,大毛有機會充分地不露山水地表現他的經濟實力。我踉踉蹌蹌滑冰的時候,他坐在冰場旁邊的咖啡廳里悠然地喝咖啡,就那麼看着我。我從他的神態里抓住了他報復后的滿足,也許是他自己都還沒有意識到的。他的神態分明在告訴我,告訴所有人,告訴這個世界,他不再是那個硬着頭皮要給女同學買真絲手絹的大毛了!我沒有戳穿他,當然。

大毛臉上罩一隻寬大的變色眼鏡,穿着夢特嬌T恤,戴着浪琴手錶,在寬敞平坦的鑲着綠化帶的深南大道上開着矯健的奔馳小轎車。大毛徹底地脫胎換骨了。闊氣又瀟洒了。不再是我二十歲遇到的那個把草繩系在腰間取暖的大毛了。嶄新的現代化城市童話一般地在我們眼前掠過,是大毛這種派頭的人最好的人生背景。

大毛說:多棒啊!你難道不動心嗎?

我說:動心埃

大毛說:那就來吧。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人湧進深圳埃我無聲地笑了,我緩緩地搖了搖頭。

大毛說:擔心什麼呢?有我埃我可以把你的戶口弄來的。你在深圳每個月至少可以有三千塊錢的收入,是你現在的多少倍啊!而且這裏是海洋性氣候,四季如春埃我當然還是沒有去深圳。

後來,大毛很是無奈地說:我怎麼才能說服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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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無盡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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