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沈若魚收拾好簡單的換洗衣服,挽成一個小包,放在牆角。
多日不說話的先生,知道木已成舟,主動打開冷戰的局面,搭訕說,明天晚上我回家以後,就看不到你了,是嗎?
沈若魚想,事至如今,他是螳臂擋車,阻止不了大局,再說以後還指望他幫着還貸款,關係別搞得太僵,也就不計前嫌,笑着說,是啊,給你創造一個小別勝新婚的機會。
先生撇嘴說,要是頭幾年,還行,如今,廉頗老矣。
早上,先生說,用不用我送送你?
沈若魚說,免了吧,又不是上前線。
先生看着她的破包袱,說,把我的老闆箱,帶上。
沈若魚說,我這身份是帶老闆箱的人嗎?范青稞,一個從西北來的鄉下婦女,用得了你這行頭?
先生說,罷罷,我算搞不清你是誰了。咱們就此別過。
沈若魚拎着包袱走到大街上,心裏充滿了新奇的感覺,連平日熟悉的店鋪,也有了幾分陌生。好像自己就要飛天或是潛入地穴。
戒毒醫院的所在地,下了公共汽車還要走很遠。沈若魚看看自己寒酸的穿戴,自然是坐公共汽車符合身份。想到路途遙遙,太耽擱時間,一揚手,攔了輛“的”。
到哪?到哪?司機一看沈若魚鄉下人打扮,以為來了一條挨宰的魚,興奮地連聲追問。
沈若魚穩穩噹噹地落座,說,急什麼?我坐踏實了,自然告訴你!”
司機便暗罵自己道行淺,把行家看成了雛兒。
您到底去哪兒啊?前頭可拐彎了。司機再次問。
沈若魚半晌沒吭聲。她把戒毒醫院所在的具體地名忘記了。在她和簡方寧所有的對話里,那兒都被簡化成“院裏”,有不言而喻的親呢。地名退到模糊的背景中,好像不存在。
有一所……特別的醫院,你知道不?沈若魚說。
嗨,還真讓你問着了。我這個人掙不着錢,可就是老拉上醫院的病人。城
0里凡是叫得上名的醫院,您就數吧,沒有我不知道的。別說常見的婦產醫院、兒童醫院,就是結核病院、腫瘤病院、麻風病院,還有胸科醫院、痔瘡醫院、江湖郎中的草莽醫院,我都門兒清。您說吧,到底上哪兒?
沈若魚心想今天兆頭不錯。遇上這麼一個愛說話又熟悉路線的司機,以後的事也會順利。
戒毒醫院。她直說。
哪兒?戒毒……醫院?就是戒大煙的地方?司機的手抽搐了一下,車輪墊在下水道蓋子上,差點把尾巴骨顛斷。
是啊,就是幫大煙鬼把毒戒掉的醫院。沈若魚深入淺出地解釋。
早知這樣,何必當初?這種人值不得可憐,死了算了!司機憤憤地說。突然想起,說,大姐,您到那兒去,幹什麼呀?
沈若魚躍躍欲試,想測驗一把自己是否己進入角色,就說,我就是去戒毒的人啊!
司機嘎的一腳踩死了剎車。摔下臉說,要是我耳朵沒聽錯的話,您是說您吸毒?
怎麼,不像嗎?沈若魚反問。
您像不像吸毒的,礙我什麼事啊?您吸您的毒,我開我的車,咱兩不相干。只是我今兒不能拉您了。我這人生來膽小.害怕這些個怪事。
嗅,你不拉我了?這可是拒載,我記下你的車牌號,舉報一個準。
我不要您的車錢還不行啊,我真是不認識那地方。要不您舉報就是了,反正您也沒帶錄音機,我來個死不認賬,您也沒轍。再說您都這樣了,誰還信您啊?得了,您下車吧,帶好您的包袱,那裏頭裝着大煙膏也說不定,落在車上,我吃不了兜着走……拜拜了您哪……
沈若魚苦笑着站在路旁的行人路上。雖然被趕下了車,心情還是很好。她想,自己若不是跟簡方寧是好朋友,方寧又恰好搞了這一行,簡直就和司機的想法一模一樣。
附近有一個電話亭,她撥通了簡方寧班上的電話。
你在哪裏?辦好了入院手續嗎?過一會兒,我會以查房的名義到病房裏走一圈,咱們就能見面了。只是你切記不要主動同我說話啊……
沈若魚打斷簡方寧的叮囑,說對不起院長,可惜我是在馬路旁,還沒找到你們醫院大門朝哪邊開。我忘了。
哎呀,虧你還當過兵,怎麼這麼糊塗!我也忙得暈了頭,你要是真入了院,哪裏還能自由地給我打電話!
沈若魚一下捏緊公用電話骯髒的聽筒,驚呼,你們那裏,實行通訊封鎖?
簡方寧說,是啊,這裏是半強制性管理,難道我以前沒同你說過嗎?
沈若魚輕嘆一口氣說,說是說過,怪我理解得有偏差,把你們那兒想得太美好。
問清了地址,再次打車,沈若魚吸取教訓,一言不發。這回順利,到達一處景色優雅的郊外。
北方的初冬,繁茂的林木落盡了樹葉,天地間豁然開朗。一排排挺拔的楊樹和婀娜的柳樹,都異乎尋常地蒼涼起來,枝和葉的分壘從來也沒有這樣清晰。最強壯的葉子也墜落在地,成為飛揚的塵上。哪怕是最小的枝幹,仍頑強地抖擻在西伯利亞來的寒風中,把透向地面的陽光,遮擋出纖細的褐色陰影。
沈若魚下了車,欣賞着清冷的風光,一時間竟忘了自己的初衷。
一輛豬肝色的“林肯”,悄然無聲地停在沈若魚身邊。如果不是掠起的黃葉翩然飛上她的腳面,幾乎難以察覺它的逼近。
沈若魚這才回到現實中來。
車門緩緩地打開了。一股遮擋不住的香氣,像炊煙一般逸出。
伴隨着這種昂貴的進口化妝品出現的——是一位比沈若魚打扮得還要鄉土氣的年輕女孩。
大姐,你也是到戒毒醫院來的?那女孩倒是毫不認生,單刀直入地打招呼。
沈若魚一時無法判定對方的身份,點了點頭。
那我們就先到門診上去吧。女孩熟門熟路地說,隨手掩好了車門。濃咖啡色的車玻璃清晰地映出了周圍的景色,將車內的情形吞噬。
我叫席子。女孩說,她臉龐紅紅,好像鞭炮二踢腳的外衣。聲音也有一種清脆的爆裂感。
是真名嗎?沈若魚忍不住問。
爹媽起的。席子沒有正面回答,用一種和她的年紀不相符的老練說。
你就叫我青稞吧。沈若魚主動相告。
好。青稞大姐。席子喊得很親熱。
走過茂密的樹叢,面前是一座灰色的小樓,周圍被鐵籬笆包圍。只是那鐵籬笆上纏繞着黃色的藤蔓,在寒風中枯燥地飄蕩着。可以想見,夏天時它們曾經非常茂盛,用自己的身軀幾乎成功地掩蓋了鐵籬笆的嶙峋。那時候若不是走得極近,發現不了綠色溫柔下的冰冷。冬天剝去一切偽裝使原形畢露。
每一扇窗戶都釘着堅固的鐵條,幸好隱約透出的雪白窗帘,稀釋了恐怖森嚴的氣氛,要不幾乎會讓人誤以為是監獄。
沉重的鐵門微微開啟着,好像側着身子就能通過。當你推動的時候,才發現那條縫隙不過是假象。鐵鏈從裏面很藝術地鎖住了,非常堅固。
怎麼辦呢?沈若魚一時不知所措。
你預約好了嗎?席子狐疑地問。
是啊。
那你怎麼能不知道怎麼開門呢?你大概不是個一般人,哪有一次沒來過就能住上院的?席子自語着,幸好並不要求回答,伸手按了門旁隱蔽處的一粒紅色按鈕。
沈若魚心裏暗罵簡方寧,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這個院長真是太馬虎了,讓她在醫院碰到的第一個人那裏,就露出破綻。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醫生,披着雪白的工作衣,掐着一把巨大的鑰匙,緩緩走來,打開了鐵門。
來了。他簡短地同兩位病人打了招呼,面無表情。好像18世紀古堡中高傲的管家,默不作聲地提着他的大鑰匙,在前面領路。
滕大爺,您好。席子說。
沈若魚往旁邊看了看,想找到席子姑娘如此親呢稱呼的老大爺。
身邊冷風蕭蕭,一派空寂,除了老醫生,別無他人。
滕大爺,今天空出的床位多嗎?席子繼續問。
不多。只有一間女病房,正好你們住進。老醫生頭也不回地說。
原來滕大爺(這個詞的重音是放在“爺”上,同叫“款爺”、“板爺”一個味道),就是面前這位管家模樣的醫生。管醫生叫大爺,沈若魚第一遭碰到。
他們走上懸浮在樓外的鐵梯。一夜寒凝霜塵,梯面不曾被人踐踏過,銹紅的台階上,彷彿鋪着銀灰色的薄氈。雙腳踩上,先是有些粘滑,繼之是鋼鐵的硬度透過鞋底,滲進腳心。鐵欄杆上有些不光滑的凸起,經了許多人手的摩挲,顯出冰冷的流利。大家咯吱吱地走着,隨着梯子的增高;已升到半空,可以很方便地俯瞰地面的景色。
這兒的一樓,是專門的化驗室,不住病人的。席子小聲解說。
沈若魚會意地點點頭,透過窗戶上的鐵條,看到幾個穿白衣的身影,在擺滿玻璃瓶的架子中忙碌着。
又一道鐵門攔在面前。
滕大爺找出另一把大鑰匙走過去,開了鐵門。現在他們已經算是進到了醫院的內部,走廊里溫暖的消毒藥水味撲鼻而來。這座樓房的結構很特殊,從外表看來是完整的一體,但裏面分成相互隔絕的兩部分——門診區和病房區。它們之間唯一的通道,又是一扇鐵門。
三道鐵門,沈若魚暗數着。心想這所醫院裏用的鋼鐵,不知有多少噸,夠造一艘鐵甲艦的了。
門診區很安靜,是對外開放的窗口,平日就在這裏診斷吸毒病人,預約有關的治療問題。一般病人都是要在這裏診視過幾次,才能最後確定住院的時間。
沈若魚因為走了後門,將這一步省略了,所以才如此陌生。
診室到處都是白色,白色的桌椅,白色的屏風,白色的檢查床,白色的登記卡……同一般的醫院毫無二致。只是牆上掛着一副長聯,字為隸書,蠶頭雁尾,讀起來很順利。一讀之下,便有輕微的寒意從背脊滾過:
黃皮海洛英,賒來手裏,不辨真假,瘋狂狂興趣無窮。看粵誇黑土,楚看紅瓢,黔尚青山,滇崇白水,眼昏神黯,何戀龍肝鳳髓。趁火旺爐燃,飄起了裊裊青煙,正更長夜永,安排些烏雞洋參。眼只見漫天黃金,玉字瓊樓,美鈔英鎊,扶搖直上。
數十萬業產,忘卻心頭,癮發神疲,嘆索命無常侍候。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壽,白刃加前,虎狼追后。橫枕開吸,足盡平生樂事。扎遍全身脈,哪管它肝炎愛滋,縱父怨妻啼,都只作黃泉絕唱。只剩下幾寸衰毛,半袖肩膀,兩行清涕,一副骷髏。
滕大爺坐到診桌後面,翻着厚厚的登記卡片說,你們倆誰先辦手續呢?
沈若魚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辦,這樣自己能有個準備。
您先辦吧。沒想到席子客氣禮讓。
老醫生示意沈若魚坐在對面的椅子上,然後不慌不忙地開了鎖,從抽屜里托出一本厚重的寶藍色登記簿,翻到近封底處,攤開。蘸水筆捅進墨水瓶,飽蘸了一大滴墨水,問診正式開始。
叫什麼名字?
范青稞。
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雙手遞了過去。
滕大爺的筆飛快地舞動着,潦草地像是畫符。醫生的字體永遠帶着一種傲慢的流暢,讓局外人從朦朧的猜測中,體味醫家的神秘與權威。
年齡、籍貫等一系列該問的問題,滕大爺都沒有問,直接引用了身份證上的資料,節約了不少時間。
家庭住址?
沈若魚按事先設計好的方案報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過,衚衕口修車鋪子前的大柳樹還在嗎?滕大爺停了筆,很專註地看着范青棵,蒼老的瞳仁雲翳浮動。
在……還在。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個街坊,只好咬着牙說是。她想,既然是老樹,就該受到保護,不可隨便砍伐。再說,一件東西、人家問你在不在,你若說不在了,明天人家從那裏一過,看到還在,謊后就穿幫了。可你要是說還在,人家一看,不在了,會自己找出種種理由圓那個謊……兩相權衡,還是說“在”的風險要小一些。
滕大爺接着往下問。
你的聯繫電話?
范青稞躊躇了一下。按說她應該把自家先生的電話號碼報出來,但是。若真有了事需要聯繫,先生能掌握分寸嗎?一下子說走了嘴,豈不前功盡棄?
情急中,她另報了一個電話。這人保險不會出岔子。
滕大爺又依次問了一些類乎檔案材料的話,范青稞按照事先設計好的程序,回答得滴水不漏。她從來沒有這樣系統地全面地有預謀有計劃地撒謊,原以為自己必得緊張得語無倫次,想不到輕車熟路,好像變成了一枚名叫范青稞的果子,從小就在西北的鹼水裏泡大。
她很為自己卓越的才能驕傲,心想年輕時怎麼沒想到投考藝術院校表演系呢?雖說外形條件不很優異,當個丑星還是綽綽有餘的……
這樣一走神,就把滕大爺的問話疏忽了。直到老醫生的目光,在眼鏡片層層疊疊的螺旋圈後面,責怪地凝視着她。
對不起,滕大爺,您剛才問的什麼,我沒聽清。范青稞慌忙收斂思緒。
不是沒聽清,是根本沒聽。滕大爺溫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糾正她。我問的是你現在身體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麼?也就是說,你為什麼到我們這兒來啊?
范青稞在心底莞爾一笑:老先生,您這一套我明白。不就是進展到病歷主訴了嗎?好,聽我告訴您。
我以前有個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葯也不見好。後來有個在縣醫院當小工的親戚,給了我一個黑葯坨坨,說是泡在酒里,每天喝上一盅藥酒,保險管事。死馬當活馬醫唄,我不能喝酒,為了治病,強忍着喝。嗨,沒想到還真靈,喝了就不痛了。我就每天都喝一點。過了半個月,我到人家串親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帶,我就沒拿藥酒。唉喲,可遭了罪,出了丑了。到了往日該喝藥酒的鐘點,就像有鬼在我心裏頭鬧啊,頭上冒汗,肚子裏像有千百隻小手在抓……
范青稞繪聲繪色地講完了她的苦難史,長吁了一口氣。每一句話,都是簡方寧與她研究商定的,保證符合輕型的毒品吸食規律。當然這也是沈若魚今天表演的重頭戲,只要瞞過了接診醫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辦了。
滕大爺在寶藍色的簿子上寫下:用毒種類——粗製鴉片……
其後的一切,基本上沒有戲劇性,老醫生把問訊來的資料一一記錄在卡片上,個別的地方重複驗證一下,很快結束了問診。
到會計室交住院金,到旁邊的200室找周五護士,就可以換衣服入病房了。滕大爺看也不看地交待着,好像范青稞是已經完成最後一道工序的產品,流水線上的工程師,再沒興趣關照它了。
范青稞意猶未盡,一切太簡單也太順利。甚至埋怨簡方寧擬定的病史太寡淡,使滕大爺提不起興緻。要知道醫生看病也像數學家解題,越是懸念疊出越能激發勇氣和快樂。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個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麼說,她成功地住進了醫院,這就是成績,一個光明的開端。范青稞這樣給自己打着氣,到會計室交了昂貴的住院金。
會計點錢的時候,她心裏百感交集。因為每一張紙幣都同父親的生命,有着某種血肉相連的關係。
下一個步驟,應該去200室找周五護士換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讓自己那麼快地失去自由。她走回接診室,很想偷聽一下席子的病史。她想不通,一個看起來那麼健康滿面紅光的少女,怎麼會是吸毒者?
剛到接診室門口,席子走了出來。
這麼快,你就講完了?范青稞很遺憾。看來席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簡明扼要。
知道交錢的地方嗎,我指給你。范青稞樂意為席子當一迴向導。
哪有這麼快?我們還沒開始呢!席子急匆匆地往樓下跑。
你幹嘛去?
喊人……席子的回答,已經是從鐵梯上傳來了。
我們?喊人?范青稞自語着,想起林肯車與世隔絕的濃咖啡色窗戶。
范青稞走迸接診室,滕大爺剛打完一個電話,和氣地問她,還有什麼事嗎?
您說的那間200這會兒沒人:我能在這裏等等嗎?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說…
周五不在崗?不能吧?滕大爺全然不信的樣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懷疑,井沒去查對。范青稞撒一個謊,就得到了合法留下來偷聽別人病史的權利,很是得意。心想說假話還是有優越性,關鍵時刻可以輕而易舉地達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