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節

第三十三節

護士長來上班,傷疤像一道永恆的笑紋,括弧在嘴邊,牽扯着表情肌,令人覺得她總在無端發笑。

大家說,護士長,您這個酒窩是公費整容,所以上班時間,該增加使用頻率。

護士長說,想得美!你們要學會看我的表情,以後,我要是大笑,就是大怒。

護士長進了13號病室,對范青稞說,叫你留尿複查,為什麼不好好做?現在化驗科報你的標本不合格!

范青稞說,不會啊?我很守規矩,從沒槁錯。

護士長忿忿道,這麼說,反是我搞錯?或是化驗科搞錯了?你不服,自己來看化驗單!

范青稞只得跟在護士長後面走。走啊走,護士長越過了護士站,把范青稞領到了接診室旁的小房子。這是護士短暫休息的小天地,牆上掛着換下來的家常衣服,窗台上擺着用了一半的洗髮香波和充當水杯的果醬小瓶,有一種誘人的家庭感。

化驗單如今改放這了?范青稞狐疑。

哎喲,我說你這個范青稞同志,怎麼這麼死心眼?我不用這個辦法,能不顯山不顯水地把你從病房裏調出來嗎?你不是打算長期潛伏嗎?護士長振振有詞。

范青稞面對面地見到傷未痊癒的護士長,很有些羞愧。

她原來一直認為自己相當勇敢,真到面前血肉模飛的時候,簡直嚇呆了。作為簡方寧的朋友,一個正常人,她應該英勇地制止病房裏的惡鬥,可她傻傻地縮在角落裏,思維停頓,好像在看一場並不精彩的卡通燈。自我譴責的同時,也自我開脫。她想,這是因為看武打兇殺的影視節目太多了,以為人生不過是戲,看到出血就以為是特技表演,只要與己元關,就張大了嘴看熱鬧。人的基本的同情心和勇氣,都在虛構的故事裏消解了。

范青稞喏喏道,護士長,那天我要是會美人拳就好了,幫您一把。

護士長說,別!那功勞就得咱倆攤了。光榮還是獨享好。

范青稞只得回到化驗單問題上,說謝謝護士長。您為了我,變得鬼鬼祟祟。

護士長說,我這一輩子,總是光明正大的,煩死了。干點陰謀詭計的事,很有趣。好不容易有了這麼一個機會,我得謝謝你。

范青稞說,您叫我來,到底有什麼事?

護士長說,一會兒要來一個病人,簡院長原是準備親自給你講他的故事,不巧她有事,就把包袱甩給了我……

范青稞沒精打采地說,護士長,您要是忙,就干別的事去吧。關於戒毒病人各式各樣的故事,我都聽煩了。故事不外乎上當受騙墮落那幾種模式,沒什麼新鮮的。

護士長說,咦?不感興趣了?我臉還囫圇的時候,看你到處豎起耳朵,像個包打聽,這麼快就洗手了?

范青稞說,事物總是發展的嘛,哪能一成不變。要說我的活思想,大體經歷了這麼幾個回合。先是怕得要命,看他們一個個面色枯槁骨瘦如柴,心裏就哆嗦。然後是好奇,我覺得他們是和我們不一樣的人,雖說都是三根筋扛着一個頭,血管里流的血不一樣的。睡覺的時候,我使勁地洗洗眼睛,覺得眼珠太委屈,要把鬼魅形象洗出去。後來就開始可憐他們,不,是傷感人類的弱點,因為好奇和追求虛偽的幸福,要以生命作為代價。之後,飛快地進入了最後一個階段,麻木不仁,置若罔聞,變成鐵石心腸。不知還有沒有悲慘的故事可以打動我,反正我是越來越冷酷了,說真的,以前幾十年加起來,都沒有這些日子看到的腌臢事多,聽到的醜話多。不過有一點始終如一,就是滿懷階級感情地為你們作探子。

護士長大笑起來說,你才住了幾天院,就這樣叫苦連天?我們呢?院長呢?你不過權當一次旅遊,途中睡了幾天下等旅館,我們可是日久天長的紮根派。

范青稞看護士長喜笑顏開,語氣卻是惡狠狠的。先一愣,才想起她說過笑就是怒的話。

范青稞說,不是我瓦解革命隊伍,要是能走,還是調走吧。

護士長說,我不能走。留在這裏,也不是有多高尚,主要是看在那些病人父母面子上。他們一哭,我的心就軟了。心想,一個人活着,能被別人這樣感激着,期望着,也不冤了。等一會兒,那個病人就是他老爹陪着來的,你可以感受一下。

范青稞說,護士長,我在您這兒鍛鍊出來了,變成油鹽不進的花崗岩,只怕什麼也感受不進去。

護士長說,真能做到那一步,也是福氣。最怕的就是我這種人,沒什麼本事,自己還水深火熱呢,卻一天想着救別人。那人快來了,我先給你講他的故事吧,這是院長的醫囑,我要立即執行。要是晚了,被院長發現,要扣獎金的。

有一次,簡方寧到另一所醫院開學術會議。出門的時候,看到一個老頭,揮着從醫院鍋爐房抓來的一把方頭鐵鍬,在院子裏毆打一個年輕人。老頭實在是太老了,搖搖晃晃像是從古墓里爬出來。大鐵鍬哪裏揮得動?被他拄在手裏,成了臨時拐棍。

那個年輕人也不避讓,乖乖地等着挨打。老爺子喘了半天氣,終於積攢出打人的力氣,舉着鐵鍬頭就要往下砸,一邊說,我叫你不抽血,原來是為了這!我打死你個不孝子,我也不活了!老天,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狠?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你都不放過我……啊……

老人的淚把鬍子沾成一縷一縷,就在鐵鍬就要砸下的瞬間,又撲上來一個臉白得像豆腐渣的中年女人,喊着,爹,你饒了他吧!不能我走了,再讓他也走了,咱們這個家就完了……

旁邊圍觀的人,一時也弄不清他們的身份,不知如何相勸,煤粉四揚,怕迷了眼睛,就不遠不近地看熱鬧。只有簡方寧鷹隼一般的眼睛,看出那個年輕男人的底細。

她走過去,對老人說,您老安靜些。到醫院來,為的看病救命。在這裏出了事,對醫院對病人都不好。

老人大叫着,我管我的兒子,與別人何干?我給過他命,我也就能要了他的命!

簡方寧不慌不忙地說,我看你的兒子不會服你管。要不,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老人一下子好像五雷轟頂,說,天!你真是女神仙!我們一家人跟他住在一起,天天跟他一個鍋里吃飯,愣沒一個人看出來。你一眼就能看出來了,你一定能治好他。求您了,菩薩。你不是救他一個,是救我一家……老漢說著,就撲通一下給簡方寧跪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白髮白髯老翁下跪,要是別人,早就慌了,但簡方寧經歷了數不清的下跪事件,頗有經驗,她稍一邁步,走到側面,這樣既可以很方便地同老人說話,又與這個空穴來風的磕頭躲了干係。

簡方寧說,要我救他,必得他有決心。您先起來,我們慢慢說。

沒想到老人聽她這樣一說,立刻大聲招呼,業興、慢子,都來給我跪下,有人能救咱一家人哩!

年輕男人和慘白臉的女人,馬上圍了過來,恭恭順順地從兩個方向包抄過來,撲通一聲,也跪下了。簡方寧雖然經常被人五體投地地感謝,但像今日這樣形成包圍態勢的情況也不多見。她想遠遠跳開,又怕傷了老人家的心,只好退在無人下跪的那個角落,一個勁地說,快起來快起來。有什麼問題我們站起來說,這樣跪下去,什麼事也幹不了。可老人就是固執地不肯起來。好像只要長跪不起,他一家人的生命,就有了希望。

那個校蝴叫幔子的中年婦女,因為嚴重的貧血,跪在地上,反而比站着感覺好受些,她顫顫巍巍地招呼道,你這個死鬼,爸和兄弟都跪下了,還不都是為了我?你也快給我跪下啊!從旁邊的人叢中,忸忸怩怩閃出個男人,是幔子的丈夫。他是幹部,開始有些不好意思,可一旦走到下跪的老丈人、小舅子和老婆身邊,覺得剛才一直沒跪,是不負責任的表現,將功折罪便跪得格外孔猛有力,雙膝震得水泥地面嘭嘭作響,好像碾過一輛拖拉機。他跪得很是地方,拾遺補闕,四人像圍棋子一樣,將簡方寧團團圍在中央,再也遲不出半步。簡方寧雖說見多識廣,也未曾遇到過這等陣勢。她真地被深深地感動了,雙膝一軟,但她沒有跪下,而是蹲下了。她不能繼續站着同他們講話,那是一種對人的不敬重,此刻,如果有人空中鳥瞰,一定是很奇特的景象。五個人頭像梅花一樣聚在一起,商量生死攸關的問題。

簡方寧說,你們把病史同我說清楚,這樣跪下去,除了得關節炎,沒用。

老漢率著兒子女兒女婿站起來,每人的褲子上,都沾滿了圓圓的兩坨土。但他們的心情好多了,在完成了中國傳統上最尊貴的禮節以後,他們就把一副沉重的擔子,轉交給了那個接受禮節的人,心中充滿期盼。

敘述病情。主講人應是老漢,可他一想起大半輩子的凄涼,老淚縱橫,上句不接下句,病史被淚水沖刷得支離破碎。好不容易在大家的補充完善下,簡方寧搞清楚了來龍去脈。

老漢年輕時娶了媳婦沒幾年,女人就病死了,留下一雙小兒女,老人又當爹又當娘地拉扯着幔子業興姐弟,苦熬歲月,有人勸老漢再找個女人,說是老漢的收入雖然少,但好歹還有一個城市戶口,找個鄉下大姑娘不成問題。老漢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記得戲文中的後娘沒有一個好的,他不能讓自己的孩子再受委屈。一定要有人吃苦,這個苦就讓我自己吃吧。老漢對媒人說。

日子一天天過,孩子漸漸長大。幔子成了家,業興也有了工作。老漢想,自己再苦幾年,業興娶上媳婦,黃土之下見了孩子們的娘,也有的可彙報了。沒想到幔子的臉色越來越不好,每回問她怎麼了,她都說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覺,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裏就她一個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幫着抬掇,難得有喘氣的時候。一大,幔子突然暈倒在大街上,被送到醫院急診室,人家說,病人都貧血成了這個樣子,你們早幹什麼去了?大家方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嚇人的事,還在後面。經過一系列的化驗,證實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顧不得悲傷,先忙着搶救、輸血、化療……直到幔子又恢復了精神,可以扶着人,走到外面小花園裏呼吸新鮮空氣了。一家人當著醫生的面,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醫生繃著臉,也不推辭,也不客氣,好像理所應當。等幔子睡著了,醫生對大家說,你們那些話,說得太早了。她現在的病情只能說是“緩解”,不是治癒。緩解你們懂嗎?就是病魔暫且放了你們一馬,重的在後頭呢。咱們就是這個條件,快趁着病人現在還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醫院去,能不能做骨髓移植,方是從根本上救命。一家人看着幔子還挺好,想醫生也許是嚇唬人,先等等看吧。緩解期一過,第二回發病開始,要不是緊着輸血,人就沒命了。大家湊了錢,到大醫院看病。也說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載的時間…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獻骨髓,這人不單身體健康,血型骨髓型還都要相符。就像一把鑰匙開一把鎖,要是不對型號,輸進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裏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樣的人呢?醫生說,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里尋,10萬個人里也不準有一個,概率太低了。要是在親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緣關係的人當中尋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親當下就伸出胳膊,說抽我的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閨女是不是相符。要是能輸,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幹了,我也心甘情願!醫生把他攔了回去,說您不行。老父親說,我行。別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這個閨女跟我最親,她的骨髓和我一定一樣。醫生不耐煩地說,您別添亂了。就是一樣,也不能輸。您多大?您女兒多大?您的骨髓已進入老年期,輸到年輕人體內,沒用。就像把一棵老樹的枝子,嫁接到小樹榦上,活不了。病人還有沒有年輕力壯的血親?如果有,趕快來驗,病人還有最後的希望。要是沒有,你們就回去吧。保守治療,哪裏都一樣,不必跑來跑去的。

老父親對業興說,爹原來是不想動用你的,你還年輕,還沒娶親。也不知抽了骨髓,對傳宗接代有沒有影響。要是爹的骨髓行,說什麼也不會要你抽髓。可剛才醫生的話,你都聽到了。你們姐弟二人,再沒一個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媽和我,都是獨苗,你們也沒有堂表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擔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給你姐獻了骨髓,以後讓她一家子養着你。要是不對型號,咱也沒別的盼頭了。認命吧。

沒想到業興聽了他爹的話,一聲不吭,誰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姐夫說業興,你是個什麼意見,好歹說出來,我們也好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業興抱着頭說,我不抽血,也不抽骨髓。為什麼?大夥都驚呆了。業興平日和姐姐最好,母親去世得早,幔子像媽媽一樣照顧着弟弟。沒想到救命的時候,換來的卻是冷冰冰的答覆。什麼都不為!不抽就是不抽#烘對着大家的質問,業興反倒兇狠起來,索性破罐破摔蠻橫無埋。老父氣得脫下鞋底就打他。姐夫雖說救妻心切,想這獻骨髓是自覺自愿的事,人家不願意,也不能說是罪過,心裏生他的氣,還是擋着岳父的鞋底,對小舅子說,你還不快跑!業興一動也不動,任憑他爹的鞋底啪啪打幾下,流着淚說,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姐姐……老漢打了幾鞋底,畢竟連日奔波,氣力不支。再說看着孩子一臉可憐相,心想一個已經病得只剩一口氣,再把這個打壞了。一家人就真的沒有活路了。

他舔着嘴唇問,你知道錯不?

業興說,知道錯。

老漢說,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業興仍是那句老話,不抽血,不抽骨髓。

無論一家人怎麼勸,鐵匠鋪賣豆腐,軟硬兼施,業興就是不鬆口。他也不跑,任打任罵。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裏呆得無望,就收拾東西回了老家。剛回來,幔子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複發了。醫生千方百計地把命救了回來,告誡說,今後緩解的時間越來越短,複發的時間越來越長,病人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拖得久了,輕微的感染和出血,都會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為病人情況危急,不可能承受大手術,也沒用了……就是說,現在是最後的機會。醫生說完,業興突然說,我去抽骨髓,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又想通了。也許是姐姐的兩個孩子抱着他的腿,嚷着,舅舅舅舅,救救救救……

因為化驗要兩個人都取樣本,幔子剛回來,禁不得折騰。在家養了一段時間,一家人第二回進了城。沒用別人說,業興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驗單的日子,一家人早早地到了醫院,好像盼着一道符。業興第一個拿了單子,看了以後,什麼也沒說,嗚嗚哭起來說,我忍了那麼長的時間,我以為沒有了,可還是查出來了,我有罪啊……老漢聽得莫名其妙,女婿在院子裏攙着女兒,沒進樓里來,兒子除了哭,什麼也不說。他心急如焚,趕緊扯過化驗單,讓一個過路的醫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兩眼,說您打哪兒找了這麼一個捐獻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着人家的袖子問,啥是吸毒?我家就點耗子葯,沒別的啊?醫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來,說,毒就是大煙,你問那個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白了,他瘋了一般地追着跑遠了的兒子。路過鍋爐房煤堆的時候,順手抄了人家的方頭鐵鍬,滿院子跑……

這就是簡方寧剛看到的一幕。

老漢一家人緊緊地包圍着簡方寧,生怕她跑了。外人看來,好像是簡方寧欠了他們債務。簡方寧安頓他們,病人首先好好休養生息。女婿女兒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著兒子進了戒毒醫院。至於業興是如何吸上毒,不過又是一個老得沒牙的故事,無非是受誘惑,然後不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檢驗血,是因為抽得正凶,知道過不了這一關。後來自己強忍着痛苦,把毒量減小了很多,以為可以矇混過去,沒想到還是露了餡。說實話,後來他一想,還是查出來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輸給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變成一個大煙鬼,不仍是毀了姐姐一家嗎?!以姐姐的剛烈脾氣,她是寧願死,也不願這樣可憐而恥辱地活着啊……

業興在醫院裏表現得很好,幾乎是這所醫院建院以來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應十分難熬的時候,別的病人大吵大鬧,他一直忍着,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閑,就幫着護士幹活,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給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葯。這在普通醫院很平常的事,在這兒就令護士長感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別人幫着幹活就高興,實在覺得遇上了知音。就像養了一群狼,有一天,一隻狼突然像狗一樣,舔舔你的手,就感動得了不得。賤骨頭,沒出息的人,有什麼辦法?護士長自嘲,臉上只出現叵測的笑容。

聽了護士長這一番介紹,范青稞殘餘的好奇心又膨脹了。不由得問,這業興是個什麼樣的人?

護士長說,他一會兒就來複查。要是這回沒問題,開春就可以進行骨髓移植了。很複雜的過程,經過很多程序。先從骨髓捐獻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儲備起來,過兩個星期,再從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後把上回儲備下的本人的血,再輸回去。再過兩個星期,再從捐獻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輸回去以前積極下的400毫升血。再……

范青稞說,哎喲,護士長,你可把我說糊塗了,滿耳朵就是“再……再……”,你說得眉清目秀一點!

護士長說,糊塗就對了。骨髓移植尖端着呢,是個人一聽都明白,權威憑什麼領國家級的津貼?簡明扼要地說吧,就這樣反覆抽了輸,輸了抽,一直到最後一回可抽出數千毫升鮮血……

范青稞說,業興任重而道遠。

護士長說,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還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着?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來正經是條漢子呢。今天他一定來,你一會兒就看到他了。

正說著,甲子立夏來喊護士長,說病房有事必得她親自處理。

護士長說,我雖是天下最小的一個帶“長”字官,真要離了我,地球就不轉了。本想借執行院長的這個醫囑,在你這裏偷得半日輕閑,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處找我。好了,失陪了。

護士長剛走,滕醫生就過來說業興來了。范青稞急急走過去,趕在滕醫生之前進了屋。偌大的接診室,只有一個人,佝僂着身子,掩着棉祆,蹲在暖氣邊,瑟瑟抖着。范青棵走到他面前,看見一股清鼻涕毫無知覺地流到他的嘴邊,還有繼續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趨勢。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沒,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蘋果綠色的臉龐,海藍色的眼眶,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檢驗,范青稞耳溫目染,也具備了分辨病人的能力。這當然不是業興了。

那麼業興在哪裏?

范青稞趴在窗戶上朝下張望,看到一個垂垂老矣的白髮之人,扶着一棵枯樹,搖搖晃晃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樓上。滕醫生走到藍眼那人跟前,說,業興,你留個尿吧。

范青稞在這驚世駭俗的地方,近來已練出堅如磐石的風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途知返的業興,還是讓她震驚。

我不尿。沒尿。業興嗓音沙啞地說。他態度蠻橫,但內心很虛弱。像那種被雷電擊中了樹心,只剩最外環一圈樹皮的老樹,看起來張牙舞爪,其實輕輕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醫生的聲音永遠寧靜到冷漠。

沒……沒有……絕沒有……業興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那裏儲藏着他的證言。

你到我們這裏來,為了複查,如果不接受檢查,當然可以。你就請回吧。滕醫生說。

那……怎麼行?我爹,我姐姐,還等着我……業興站起身,拉着暖氣管,生怕把他趕走。剛開始,居然遲鈍得沒發覺暖氣管是燙的,直到燙了指甲,才嗷的一聲鬆開。

喏,如果你還記得他們的話,這是開好的化驗單,做完毒品檢驗,我們再來決定下一步怎麼辦。滕醫生說。

嗨!查就查,有什麼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馬爹利什麼的,這麼希罕,就給你們接一盅好啦!業興的神情變得飛快,一掃剛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臉,拿了留標本的小瓶,出了接診室。

滕醫生待業興出門,就給周五掛了個內線電話:有個病人到衛生間留毒檢標本,你去一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過了一會兒,周五像押犯人一樣,督着業興回來。

滕醫生,他在衛生間裏,擰開水龍頭,打算以水代尿,讓我給逮住了。人給您,看怎麼處理吧!周五興沖沖地彙報。

業興垂頭喪氣,愈發猥瑣。

滕醫生依舊沒有絲毫感情地說,做一個毒檢,要100塊錢。你這是何苦。

業興捂着頭,聲音有一種虛妄的浮腫,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沒法交待,我沒臉見他們啊!我姐的病等不了,醫生說最遲過不了這個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沒用了。我不爭氣,我毀了我們全家!我不敢讓他們知道,我想就把我這有毒的骨髓,輸給我姐吧,也許她能戒了呢?她是個奸人,不像我,是個無信義無情分的壞蛋……業興把頭在牆上撞得噹噹響,額頭上沾滿白灰,顯得十分滑稽。

輕易不動感情的滕醫生,也有些不忍,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哪裏經得住幾百毫升的抽血?真是不要命了!

業興說,我真是不想要我這條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這屋裏殺了,好嗎?我實在沒臉下去見我的老爹……

滕醫生氣極了,說你冷靜一點!這會兒你比什麼時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時候呢?你怎麼就不想想你的老父親?

業興說,那時候我真的什麼也顧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邊罵著自己,一邊抽嘴巴。臉上被抽過的地方並不發紅,愈發顯出污濁的僵白。

滕醫生低下頭。足足有五分鐘,毫無反應。屋裏靜得只剩下業興抽打自己的迴音,在雪白的牆壁和屏風間迴響。

滕醫生抬起頭,臉上依然鐵板一塊。他說,這樣吧,我是今天的收診醫生。我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麼長的時間。至於你怎麼對你父親說,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說謊。

業興叩頭如搗蒜。

滕醫生也不避讓,就迎着這些嘭嘭的聲響,安然地坐在那裏。說,起來吧,腦門破了,還得貼紗布。

業興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門。

滕醫生說,我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戶向下望去,只見業興眉飛色舞地跟他老爹說著什麼,與幾分鐘前判若兩人。范青稞說,您這樣的人,應該長壽。

滕醫生說,救得了,有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樣,又有何用?不過是遊戲。

范青稞不再說什麼了。各種迷誤與過錯、罪惡與懺悔像繩索一樣,把病人和素不相識的醫生、病人和他們朝夕相處的親人,緊緊地拴在一處。戒毒醫院,一個文明社會的大修站,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地方,一個絞纏在一起又被鎚子砸扁了的死扣。頭痛欲裂,真想腦袋朝下,讓血快速流到蒼白的大腦皮層里,才能想通這裏的事,作為普通人,她實在承受不了這種壓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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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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