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第十節

漫長日子裏反覆推敲,商議細節。

入院時你打算叫什麼名字?簡方寧很嚴肅地問。

怎麼,住院也像寫作,需要個藝名?我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的,就用真名好了。沈若魚滿不在乎地說。

簡方寧莞爾一笑說,我佩服你的勇敢。

沈若魚不解,這與勇敢何干?

簡方寧說,我們那裏雖不是公安局,留有你的案底,但病歷記錄可是終生保留的。你若始終只是現在這般的普通人,也沒什麼關係。只怕若干年後,你有心競選個總統什麼的,有好事的小報把你查了出來,說這個人若干年前還吸過毒,你豈不名譽掃地?

沈若魚說,原來是這樣!這倒是不足慮的,其它不敢保證,總統是一定當不上。只是你這樣一提醒,我想還是穩妥為好。別的不說,要是我媽哪天聽人傳了這事,她可是個老布爾什維克,一查,病歷上白紙黑字記得分明,鐵證如山,我就洗不清了。咱們起個患名吧。

簡方寧說,什麼患名?不懂。

沈若魚說,就是患者的名字啊。我原本想叫玻蝴的,怕和疾病的玻蝴弄混,特作此稱呼。

簡方寧笑說,你為自家想得還很周到。只是你這患名不是想叫什麼就能信口胡叫的,它早就規定在那兒了。

沈若魚說,什麼意思?

簡方寧說,入院的時候,要有你的身份證。

沈若魚說,想不到你們那兒戒備森嚴。這該如何是好?

簡方寧說,我已替你籌劃好了。我家中雇的阿姨,長相同你有些近似,年紀也相仿,你若不嫌她的名字鄉氣,可把她的身份證借來一用。

沈若魚有些緊張道,她叫什麼名字?該不會叫個大妹子二妞之類的吧?

簡方寧說,名字不過是個代號,想不到你還這樣在意。你的名字也不見得寓意深長。

沈若魚說,那你快告訴我。我對新名字充滿了興趣。

簡方寧說,叫范青稞。

沈若魚嘟嚷着,真夠土得掉渣,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我得抓緊時間把它念叼熟了,建立起新的條件反射。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這人不是青海就是塞外來的。

簡方寧說,我們還得編出和她的籍貫經歷相配套的病史,你務必背得液瓜爛熟。

沈若魚說,那是自然,我會演習多遍,直到維妙維肖。不過還有一事放心不下……

簡方寧說,什麼事?范青稞。

沈若魚說,我這個假范青稞,會不會給那個真范青稞帶來麻煩?

簡方寧說,這個不必擔心。我把這事的緣由同阿姨說了,她說鄉下人,不在乎,除了上小學時老師叫過這個名字,別人都只叫她校蝴……

沈若魚,這個將要叫范青稞的女人,終於安下心來。面面俱到,好像在部署一個戰役。

終於萬事俱備。

但范青稞,也就是沈若魚的心中,還是惴惴不安。這種不安像什麼呢?難以形容。像晉陞或是考試?再不就是家人得了癌症——這大概是一個普通人在和平的年代裏,有可能經歷的最險惡的處境了。

都不像。

那種時刻,在所有的努力,包括光明的和不光明的手段都付諸實施以後,就有了一種聽天由命的無奈。但沈若魚對自己今天的遭遇,充滿了躍躍欲試的亢奮。

也許像某種義舉,為了公眾的利益而深入虎穴?沈若魚自認為還沒那樣高尚。

精神的領域很複雜,物質的領域卻簡單。錢的問題,幾乎使她們出師未捷身先死。剛開始她極力不去想這個問題,因為根本沒辦法。要是從這個問題入手,就是死路一條。她偷懶,從最簡單最容易的事開始,把最硬的骨頭留在最後。

好像是愛因斯坦說過,他看不起那些從木板最薄的地方鑽眼的人,但沈若魚悲哀地認為自己必須從最薄的地方開始,否則她就永遠劈不開那塊木板。

錢不是一個小數字。她萬分悔恨在漫長的歲月里,沒有像那些有心計的女人,瞞着丈夫儲存下一筆私房錢,滴水成河粒米成籮啊。

要不然,她像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一樣,早早攢些首飾留在身邊也好。到了現在的關鍵時刻,用一個小小的手絹包了,拐到當鋪,嘩啦啦傾倒在高高的櫃枱上,立馬也就換出可觀的銀錢……

不管怎麼說,李代桃僵也好,圍魏救趙也好,進戒毒醫院的費用就可湊出來了。悔之晚矣!可惜她平日同仇敵愾地和先生過日子,現在是空手套白狼。

只得說了原委,同先生商量,要一筆活動經費。

沈若魚陪着笑臉說,你就權當我旅遊去了一趟黑龍江外帶西藏,半路上又摔斷了腿。

先生冷笑道,您乾脆帶着拐杖,再到新、馬、泰溜達一圈。

沈若魚很誠懇地說,只要你答應了我的這個請求,從今後我再不買時裝了還不行啊?

先生說,那不成!你穿得如叫花婆子,丟我的人。你瘋啦,硬要去,我沒轍,不能把你捆在家裏。想從我手裏摳出一分錢,門也沒有!但願我的經濟封鎖,會使你清醒起來,懸崖勒馬!

沈若魚便把臉凍起來。先生使出渾身解數,整了一桌好菜,企圖逗得沈若魚歡心。他知道只要沈若魚高興起來,她的住院計劃就宣佈破產。

沈若魚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但她不能讓步,不能示弱,不能行百里半九十,讓計劃付諸東流。

沈若魚頑強地繃著臉,直到臉皮緊張得發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雞凝出一圈圈黃油。

你可以在丈夫面前堅貞不屈,但沒有足夠的錢,你就無法從沈若魚變成范青稞。

沈若魚冥恩苦想,一切都在未卜之數。

其實辦法就在手邊,只是不到萬不得已,她不忍心動用。

干休所。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老母一個人孤單單地住在那裏,和小保姆相依為命。子女們不止一次地要接她同住,都被老母謝絕。你們各家鴿籠似的,屬我這兒最寬敞,只有小地方到大地方的道理,沒有反過來的規矩。你們若是孝敬我,就到我這裏來,要是忙,就算了。老母說。

孩子們知道母親是不願讓各家更添擁擠,寧可自己守着寂寞凄涼。但又尋思自己沒能力,讓母親過上更好的生活,心中慚愧,也不好意思強求。

大家每次回去的時候,都是妻兒老少一大幫。說是回家看母親,其實一到了家,小輩人就不由自主地懈怠下來,伸直了胳膊腿乾等着吃喝,好像回到以前幼小的時候,需要母親的呵護。鬧得母親比平日更辛勞,孩子們倒是得了休養生息的好機會。臨走的時候,母親又總是從不多的積蓄里,掏出一疊錢塞給孩子。

大家剛開始是真心實意不要的。但母親真的生氣了,大家就只好收下。一來二去的,習慣成自然,每次不拿些錢走,倒是母親對不起孩子們了。

常常是孩子前腳走,老母就因操勞過度生病。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下一輪的回歸又迫在眉睫。

大姐啊,小保姆對沈若魚說,我看你們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別回家來。

因為居心叵測,沈若魚事先沒打電話。怕被老母聽出破綻。這世上你誰都騙得了,可騙不了生身的母親。

媽,我回來了。沈若魚過分親熱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親的咳嗽。

媽,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來就覺得有什麼不好,可又想不出這是為什麼?原來就應在您這兒了,我給您找葯。沈若魚說著,把家裏藏葯的抽屜翻了個底朝天。

若魚,我這是老毛病了,沒有什麼了不起。你回來有什麼事吧,我看出你有心思。

啊、沒……事。看您就是最大的事。沈若魚支吾,沒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下就把她的心思擊穿。

有什麼事就直說,媽給你出主意。我可是有半個世紀以上的革命經驗,打土豪,分田地,游擊戰麻雀戰……面容皺縮得核桃一般的老人,依然充滿指點江山的豪邁。

媽媽呀,您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我是小革命遇到了老問題。您就好好一邊歇着吧。

然後就聊家常。再然後就包餃子。

分手的時間終於到來。

媽又從一個手絹里掏出錢來,布施她的兒女。她能給他們的錢越來越少了,只憑微薄積蓄的存款利息,要維護舊有的體面已很艱難。但她一定要給子女們一點錢,母親用它維持着最後的關懷與尊嚴。

給錢的場合一般是在走廊里。光線昏暗,音波傳導不暢。母親把帶着體溫的錢塞給孩子,孩子假意推讓着。這個過程不會持續很長的時間,彼此已經演化成一種儀式。兩三個回合以後,孩子就默默地收下錢,留下母親在漫長的孤獨里想像,這些錢,將給她的兒孫帶來多少便利。

一切如常。

老母用乾枯的手,把一沓薄薄的紙幣,捅進了沈若魚看起來氣派,其實不過是人造革製成,一到冬天就硬邦邦地可以當鼓面敲的坤包。

接下來的節目應該是分手。

沈若魚突然把手伸進拉鏈,把那疊錢掏了出來。

母親有些驚異,以為沈若魚要把這些錢退給她,就說,拿着吧,你們現在的開銷大。我老了,只吃半碗飯,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通貨再怎麼膨脹,也不能把我怎麼樣,日子也好過。

沒想到沈若魚把那些錢數了數說,太少了。媽媽。

老人一驚,說,孩子,你以前可不是這樣。

沈若魚說,以前世界還不是這樣的呢。

老母說,我幫不了你們太多了。

沈若魚說,媽,我有急用。就指着您的錢了。

老母說,這些年我手裏有多少錢,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若魚說,我都知道。最近上面不是補發了老幹部的撫恤金嗎,那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款項。依我對您花錢施捨速度的估計,大頭還沒動呢。您把這筆錢先給我用了吧。我絕對不是用它作壞事,這您盡可放心。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說我相信你。可是你這樣多吃多佔,別的兄弟姐妹知道了,會怎樣想?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啊。

沈若魚說,您怎麼這麼死心眼呢,只要您不說,我不說,有誰知道?再說我以後要是發達了,會還給你。就是不發達,慢慢積攢起小金庫,您的這筆貸款也有望收回,只不過時間可能略長點。

老母說,好吧,將來你有了就還,沒有了就算了。錢,你明天來拿吧,我存的是保值,一時半會兒取不出。

沈若魚抱着老母說,媽媽萬歲。

老母又叮囑道,這可是你爸爸的最後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幹了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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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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