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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辦公室里,坐在“棕色的”對面。她還沒有開口,但我已經感到很糟糕了。可能她要找我談的事既不是房子,也不是工資,而是些別的……我既不想和她談房子,也不想談工資——我不管房也不管工資,我只管受抱怨。但我更不想談別的。別的事情對我更壞。

那天遇劫后,回家洗澡時,我看到胯間有個壁紙刀扎的傷口。它已經結了痂,就像個黑色的線頭,對我這樣的巨人來說,這樣的傷口可以說是微不足道,我還在上面貼了創可貼。但它刺疼不已,好像裏面有一根針。我把那把刀找了出來,仔細地看了半天,刀片完好無損,沒有理由認為傷口裏有什麼東西,只好讓它疼下去了。也許因為疼痛的刺激,那東西就從頭到腳直撅撅的,和在停車場上遇劫時一樣。細說起來它還不止是直,從前往後算,大約在三分之一的長度上有點彎曲——往上翹着,像把尼泊爾人用的匕首。用這種刀子捅人,應該往肚子上捅,刀尖自然會往上挑,給人以重傷。總而言之,這種向上彎的樣子實在惡毒。假如夜裏“棕色的”看見了它,我就會有點麻煩。因為我有責任讓她見不到它。這個東西原來又小又老實,還不算太難看,被人用刀子扎了一下,就變又大又不老實,而且丑極了。這就是說,落下後遺症了。

在我的另一個故事裏也有這樣一幕:在沙漠裏,克利奧佩屈拉把我的纏腰布解開,裏面包裹的東西挺立起來,就如沙漠裏怒放的仙人掌花。呼嘯的風攪動砂礫——在銳利的砂礫中間,它顯得十分渾圓,帶有模糊不清的光澤,在風裏搖擺不定。老師帶着笑意對我說:怎麼會是這樣的?對此我無法解釋。我低下頭去,看到腳下的麻袋片里包裹的東西:一個銅錘和若干扁頭釘子。老師拾起一根釘子,拿到我的面前:釘頭像屎克螂一樣大,四棱釘體上還帶有鍛打的痕迹:這就是公元前的工藝水平,比現代的洋釘粗笨,但也有釘得結實的好處。老師就要把我釘死在十字架上,在此之前,她先要親吻我,左手舉着那根釘子,右手把那根直撅撅的東西撥開,踮起腳尖來……

我抬起頭來,環視四周——灰濛濛的沙漠裏,立着不少十字架。昨天的同學都被釘在上面。人在十字架上會從白變棕、從棕變黑,最後干縮成一團,變得像一隻風乾的青蛙、一片燒過的紙片——變成一種熔化后又凝固的堅硬膠狀物,再然後在風砂中解體。然後我又去看老師,她已經拿起了銅錘,準備把釘子敲進我的掌心。這是變成風乾青蛙的必要步驟。老師安慰我說:並不很疼。我很有幽默感地說道:那你怎麼不來試試?她大笑了起來,此時我才發現,老師的聲音十分渾厚。

順便說一句,我仔細考慮過怎樣處死我自己:等到釘穿了雙手和雙足之後,讓老師用一根鋒利的木樁洞穿我的心臟。這樣她顯得比較仁慈——雖然這樣的仁慈顯得很古怪。在埃及妖后和行將死在十字架上的東方奴隸之間已經說了很多話,這是很罕見的事件……最後,她又一次說道:記住,將來的世界是銀子的……此時,我已是鮮血淋漓,在劇痛中顫抖着。只有最殘酷的痛苦才能使我離開埃及的沙漠,回到這白銀世界裏來。

假如這個故事有寓意的話,它應該是:在劇痛之中死在沙漠裏,也比迷失在白銀世界裏好得多。這個寓意很惡毒。公司領導把它槍斃掉是對的。領導不笨,“克”不笨,我也不笨。我們總是槍斃一切有趣的東西。這是因為越是有趣的東西,就越是包含着惡毒的寓意。

我們的辦公室在一樓,有人說,一樓的房子接地氣,接地氣的意思是說,這間房子格外潮濕,晚上尤甚。潮氣滲透了我的衣服,腐蝕着我的筋骨。潮濕的顏色是棕色的。我的老師也是棕色的,她緊挨着我坐着,把棕色的頭髮蓋在我肩上,告訴我說,未來的世界是銀子的。這就是說,這世界早晚要淪為一片冷冰冰的、稀薄的銀色混沌,你把一片黃銅含在嘴裏,或者把一片錫放在嘴裏反覆咀嚼,會嘗到金屬辛辣的味道——這就是混沌的味道。這個前景可不美妙。但是老師的聲音毫無悲傖之意——她聲調溫柔,甚至帶有誘惑之意。她把一片棕色的溫暖揉進了我的懷裏。在這個故事裏,老師的身體碩長,嘴唇和乳頭都呈紫色。在一陣妙不可言的亢進之中,我進入了一片溫暖的潮濕。在這個故事裏,我和老師坐在一棵大樹的樹根上,腳下是熱帶雨林里四通八達的棕色水系。只有潛入水中,才發現這種棕色透明的水是一片朦朧。有些黃里透綠的大青蛙伸直了腿,一動不動地飄在水裏,就像大海里漂着的水母。波光流影在它身上浮動着。你怎麼也分不清它是死了,還是活着的。這就是這種動物的謀生之道——無論蛇也好,鱷魚也罷,都不想吃只死青蛙,會吃壞肚子的……正如在沙漠裏有綠洲,埃及也會有熱帶的雨林和四通八達的水系,老師也會有溫柔,溫柔就是躺在一片棕色的陰影里,躺在盤根錯節的樹根上。但是一陣電話鈴像針一樣扎進了我的腦子。這使我想起有個小子每禮拜三都要在停車場上劫我。我有責任馬上出去被他打劫——他等得不耐煩,會拿壘球棒砸我的吉普車。我懷着忐忑的心情等着,不等拿起耳機,我就知道這個電話肯定是場災禍。我的吉普完蛋了。吉普的零件很難找,因為車子早就停產了。要是去買輛轎車,我又坐不進去。誰讓我長這麼大個子——我天生是個倒霉蛋……“棕色的”還是光哭不說話。看來這個謎我是必須猜了。我有種種不祥的預感,其中最不祥的一種就是:她要聲討我這根直立的大雞巴。我沒什麼可說的,只能代它道歉,因為人家不想看見你,你卻被人家看到了。我還要進一步保證說,下次它一定不這樣——這樣她應該滿意了吧。其實下回它會怎樣,我也不知道。這女人有怕黑的毛病,下班后得有人陪她走過黑暗的停車場,走到燈火通明的地方。這件事我責無旁貸:一方面,她總是像啞巴一樣一聲不吭,沒人樂意陪她走路;另一方面,我是本室的頭頭,沒人乾的事我都要干。

以後我還要陪她走過停車場,不知什麼時候,又會遇上一群壞女孩劫我的內褲——到那時,它又要直立如故,然後“棕色的”又要來聲討我……這就是說,僅僅道歉是不行的。還要讓她見到這樣東西時,能夠不失聲痛哭……我準備用老師的話來安慰“棕色的”:“他直他的,我們走我們的路”。這話應該改成我直我的,你走你的路——我懷疑“棕色的”看到了我那個東西,現在正要不依不饒。假如我是露陰癖,此時就該來揍我。但我不是露陰癖。人家用刀子對着我,我才脫褲子的。這一點一定要說清楚。也許我該為那三分之一處彎曲向她道歉,但也要說清楚:人家拿刀子對着它,它才往上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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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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