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賊!”
劉躍進這兩天撞了大運。昨天在街角演了一場戲,得了五百塊錢;錢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場演出,他還認識了嚴格;嚴格是任保良的老闆;以後任保良對他說話,怕也要換一種口氣。加上原來積攢的,劉躍進腰包里,共有四千一。劉躍進在去郵局的路上,步子走得理直氣壯。街上滿是汽車排出的尾氣,劉躍進卻走得神清氣爽。兒子在電話里說,學費是兩千七百六十塊五毛三,劉躍進不準備給他寄這麼多,只準備給他寄一千五;少寄錢並不是劉躍進還要留錢以備不時,而是擔心兒子在電話里說的話有假;這個小王八蛋,也不是省油的燈;與他共事,也得走一步看一步。
郵局旁邊有一報攤。報攤上,堆掛着幾十種報刊。昨天那張有女歌星和嚴格照片的報紙,仍掛在顯眼的位置。許多人不買今天的報紙,仍買昨天那張。劉躍進從報攤路過,看大家認真在看這報,心頭不由一笑。因為大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大家都覺得報上說的事是真的,劉躍進昨天卻把它演成了假的;或者昨天的戲是假的,劉躍進把它演成了真的。看到大家在認真看報,劉躍進有世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
劉躍進上了郵局台階,突然又停了下來。因為他聽到了鄉音。在郵局轉角郵筒前,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在拉着二胡賣唱。地上放一瓷碗,瓷碗裏扔着幾個鋼鏰。藝人賣唱沒啥,但這賣唱的老頭是河南人,正在用河南腔,唱流行歌曲“愛的奉獻”;二胡走調,老頭的腔也走調,“吱吱哽哽”,像殺豬,劉躍進就聽不下去了。如果平日遇到這事,劉躍進也許沒心思管;但昨天今天,連演兩場大戲,皆旗開得勝,心氣正旺,這閑事就非管不可了。管閑事也分說得起話說不起話;遇上比自己強的人,這閑事管不得;遇上比自己差的人,才敢挺身而出。劉躍進雖是一工地的廚子,但自覺比一個街頭賣唱的,身份還高出半頭。加上賣唱的是河南人,也是怯生不怯熟,劉躍進折回頭,下了台階,走到郵筒前。老頭閉着眼還在唱,劉躍進當頭斷喝:“停,停,說你呢!”
老頭正唱得入神,被劉躍進嚇了一跳。他以為碰到了城管的人,忙停下二胡,睜開眼睛。待睜開眼睛,看到劉躍進沒穿城管的制服,不該管他,立馬有些不高興:“咋了?”
劉躍進:“你唱的這叫個啥?”
老頭一愣:“‘愛的奉獻’呀。”
劉躍進:“河南人吧?”
老頭梗着脖子:“河南人惹誰了?”
劉躍進:“惹了。你自個兒聽聽,你奉獻的哪一句是不跑調的?丟你自個兒的人事小,丟了全河南的人,事兒就大了。”
老頭還不服氣:“你誰呀,用你管?”
劉躍進指指遠處的建築工地:“看見沒有?那棟樓,就是我蓋的。”
劉躍進這話說得有些大,但大而籠統;遠處有好幾幢CBD建築,都蓋到一半;其中一幢,雖不能說是劉躍進蓋的,但是劉躍進那建築隊蓋的;正因為籠統,你可以理解劉躍進是工地的老闆,也可以理解劉躍進是一民工;但劉躍進兩者都不是,就是工地一廚子;但一廚子,也可以模稜兩可這麼說。但劉躍進話的語氣,唬住了老頭。老頭看劉躍進一身西服,打着領帶,以為他是工地的老闆。也是見了比自己強的人,賣唱的老頭有些氣餒:“我在家是唱河南墜子的。”
劉躍進:“那就老老實實唱墜子。”
老頭委屈地:“唱過,沒人聽。”
劉躍進從腰包里掏出一個鋼鏰,扔到地上瓷碗裏:“我聽。”
老頭看看在瓷碗裏滾着的鋼鏰,又看看劉躍進,調了調弦子,改弦更張,開始唱河南墜子。這回唱的是“王二姐思夫”。唱“愛的奉獻”時走調,唱起“王二姐思夫”,倒唱得字正腔圓。他唱“愛的奉獻”時沒人聽,現在唱“王二姐思夫”,倒圍攏上來一些人。人圍攏上來不是要聽河南墜子,而是覺得兩個河南人鬥嘴有些好玩。老頭見圍攏的人多,以為是來聽他唱曲兒,也起了勁,閉着眼睛,仰着脖子,吼起王二姐的心事,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出來了。劉躍進見自個兒糾正了世界上一個錯誤,有些自得,左右環顧,打量着眾人。
報攤前人堆里,一直站着一個人,在翻看報紙,見這邊喧鬧,也仰臉往這邊看;劉躍進的目光,正好與他的目光碰上;那人也覺得這事有些好玩,對劉躍進一笑;劉躍進也會意地對他一笑。那人扔下報紙,也跟人圍攏過來聽曲兒,站在劉躍進身後。老頭唱的是啥,王二姐說的全是河南土話,大家並沒聽懂;但這“王二姐思夫”,劉躍進過去在村裡聽過,自個兒倒入了戲,閉上眼睛,隨着曲調搖頭晃腦。突然,劉躍進覺得腰間一動,並無在意;想想不對,睜開眼睛,用手摸腰,原來系在腰裏的腰包,已被身後那人,割斷系帶搶走了。急忙找這人,這人已鑽出人圈,跑出一箭之地。由於事情太過倉促,劉躍進的第一反應是大喊:“有賊!”
待醒過來,才想起自己有腿,慌忙去追那人。那人一看就是慣偷,並不順着大街直跑,而是竄過郵局後身,鑽進一賣服裝的集貿市場。這集貿市場是一服裝批發站,雖在一條小巷子裏,賣的全是世界名牌,但沒有一件是真的,圖的是個便宜;所以生意特別紅火。提大包小包的,還有許多俄羅斯人。待劉躍進追進集貿市場,賣服裝的攤挨攤,買服裝的人擠人,那人早鑽到人堆里不見了。
由於事情太過倉促,劉躍進竟忘了那人的模樣,只記得他左臉上有一塊青痣,成杏花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