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千慮調查所

智者千慮調查所

老邢是“智者千慮調查所”的調查員。在中國叫調查員,在西方叫私家偵探;這種偵探所,也是近兩年,在中國興起來的。老邢是河北邯鄲人,今年四十五歲。說是四十五,看上去有五十四。頭髮花白,臉上的皺紋橫七豎八;頭髮跟眉毛連着,人顯着土氣,看上去也老。他穿上農村的衣服,就是一冀中平原的農民;穿身工裝,像邯鄲軋鋼廠的工人;現在穿上西裝,打着領帶,也像民工來北京串親戚,不像一個利索精明的偵探。嚴格初見他,大感失望。接着發現老邢愛笑。一個人愛笑不算毛病,問題是他愛偷笑。一篇話說下來,你說得正經,不知他覺得這些話里,哪一句有漏洞,偷偷捂着嘴笑了,也讓人窩火。老邢吐字也慢,嚴格丟了U盤,說話有些急,老邢倒勸他:“慢慢說,不着急。”

嚴格能不着急嗎?這U盤裏,牽涉着幾條人命呢。U盤在嚴格手裏,這U盤是用來威脅別人;現在U盤丟了,這威脅就轉了向,也威脅到嚴格自己。U盤裏有十幾段視頻,有幾段是賈主任和老藺嫖娼的場面,和嚴格干係不大;嫖娼之前,還有幾段視頻,是嚴格向賈主任和老藺行賄的鏡頭。賈主任和老藺受賄算犯罪,嚴格行賄也算犯罪呀。受賄的數目,一次次加起來,夠上槍斃。賈主任和老藺收人錢受到懲罰罪有應得,送錢的也受到威脅,這威脅還源於自己,嚴格就感到有些冤。本來威脅只對着賈主任和老藺,現在對賈主任和老藺威脅有多大,對嚴格威脅就有多大。更大的問題是,如果U盤落到固定的人手裏,這U盤還好找,現在被賊偷了,賊飄忽不定,要找到U盤,先得找到偷包那賊,這尋找就難了。

更可怕的是,如果這賊懂U盤,看了裏面的內容,事情麻煩;但如果這賊不懂U盤,隨手把它扔了,落到不該落的人手裏,事情就更麻煩了。本來這U盤,牽涉到嚴格和賈主任的生意,嚴格把U盤交出來,賈主任幫他從銀行貸八千萬;這八千萬雖不能解渴,但能救命;現在U盤丟了,做生意沒了本錢,這生意就自動停止了。嚴格這命,本來操在賈主任手裏,現在由賈主任手裏,自動轉到了這賊手裏。昨天夜上,老藺聽說U盤被賊偷了,一開始感到這事啼笑皆非,像“智者千慮調查所”的老邢一樣笑了:“這樣也好,從今往後,我們就不是面對面,而要共同面對了。”

接着突然懷疑,也許這是個陰謀,馬上緊張起來,收拾起嚴格從地板里撬出的六個U盤,從窗戶下牆壁里掏出的電腦,匆忙走了。凌晨五點,老藺又給嚴格打了一個電話,說這事向賈主任彙報了;賈主任說,十天之內,必須找到丟失的那個U盤;如果十天能找到,事情照原來說的辦;如果十天還沒找到,就別找了,大家都等着完蛋吧。聽賈主任這麼一說,嚴格出了一身冷汗。出冷汗不是賈主任給他期限,給期限證明賈主任也很着急;而是為什麼不多不少就是十天?十天之後,大家為什麼完蛋?嚴格猜不透這日子,也猜不透這個老男人。但兩人身處的位置不一樣,賈主任這麼說,肯定有他的道理。

還有一個麻煩,因為U盤被賊偷了,瞿莉也發生了變化。本來他跟瞿莉也有生意;八年來瞿莉在背後切了嚴格五千萬,兩人說好,瞿莉借給嚴格兩千五百萬,兩人心平氣和地離婚,各走各的;現在因為丟了U盤,這事也擱下了。按說瞿莉和賈主任和老藺不同,U盤裏的事,牽涉着賈主任和老藺的性命,跟瞿莉沒關係。說是沒關係,也有關係;U盤裏的談話和視頻,就是瞿莉指使公司那個副總乾的;干這事是她,現在丟U盤也是她;房前屋后都是她,按說瞿莉本該理屈,但瞿莉和賈主任的態度,截然相反。賈主任還知道着急,瞿莉把U盤丟了,一點不着急。好像丟的不是一個天大的秘密,而是這秘密早該公佈於眾。昨天晚上老藺走了,她也像“智者千慮調查所”的老邢一樣笑了:“看來要同歸於盡了。”

又說:“同歸於盡也好,早完早了。”

說完,竟上樓睡覺去了,也讓嚴格吃驚。做一個頭髮,能跟人大吵大鬧,遇上這麼大的事,她倒心平氣和。自己跟她過了這麼多年,果然不認識她。U盤丟了,這兩千五百萬也自然擱下了。再說,不把U盤找到,大船翻了,跟賈主任那頭完了,抓住這根小稻草,也無濟於事。嚴格顧不上跟瞿莉計較,從大局計,抓緊先尋找U盤。把U盤找到,跟賈主任和老藺的事,包括跟瞿莉的事,才能重新救起來。到了尋找,這事擰巴還在於,丟了東西,嚴格又不敢報警。U盤到了警察手裏,還不如在賊手裏。這時想起了私家偵探。私家偵探也不敢亂找,這時想起兩年前,在一朋友的酒席上,曾碰到過一“調查所”的所長。這人是天津人,滿臉油光;人問他最近調查什麼,他便說了一連串稀奇古怪的事,大部分是男女私情;大家笑了,嚴格也笑了;笑后,又覺得他不該把別人的私隱,拿到這酒桌上當笑話。但酒宴結束時,這人又正色說:“剛才的話,都是瞎編的,我雖然乾的是臟事,但它也有個職業操守。”

又讓嚴格對他刮目相看。但隔行如隔山,嚴格當時並不找偵探,當時交換過名片,過後也就把他忘記了;現在突然想起,開車去了郊區馬場,把一抽屜名片,倒在地上,還真翻出了這個人,原來他的調查所叫“智者千慮調查所”。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嚴格不禁感慨。給這人打電話,誰知竟通了;到底是搞偵探的,兩年沒有見面,嚴格一說出姓名,他馬上說出兩年前喝酒的地點和同桌的人。嚴格說有件私事,想找一個偵探,幫自己搞明白;事不大,但急,想找一個精明的。這個天津人果然讓嚴格放心,既沒問嚴格是什麼事,又說嚴格找的這個“精明的人”,一個鐘頭後到。

但一個鐘頭后,這人沒到;嚴格又打電話,天津人說調查所最精明的人,現在保定,正在調查另一件案子;已經讓他停止手裏的案子,來接嚴格的案子,正往北京趕;嚴格又等。中午時分,有人按門鈴,嚴格打開門,老邢站在門前。嚴格以為他是一個花匠,走錯了地方,那人遞上一名片,卻是“智者千慮調查所”的調查員。嚴格看這人模樣,就不精明;也許剛從保定趕過來,滿頭大汗;穿着西服,像個民工;讓這樣的人去找賊,賊沒找着,又讓賊偷了;又怪那個滿臉油光的天津人不靠譜。但坐下,聊了十分鐘,像兩年前在酒桌上,對那個天津人看法的轉變一樣,對這個叫老邢的人,看法也發生了轉變。由於不放心老邢,嚴格一開始沒切入正題,沒說U盤的事,先扯了些別的。老邢吐字慢,愛偷笑;但你每說一段話,他都能馬上抓住重點;重點時點頭,你說亂了他才笑;待你一番話說完,他用三句話,就把這事的筋給剔出來了。看似憨厚,原來內秀。也許正因為外表憨厚,像個民工,才適合調查呢。真是人不可相貌。扯過些別的,嚴格開始調查老邢過去的業績:“你過去都調查什麼?”

老邢望着窗外走動的馬匹,倒不避諱:“還能調查什麼,第三者。”

嚴格:“去年抓住多少對?”

老邢想了想,說:“實數記不清了,怎麼也有三十多對。”

嚴格大為感慨:“社會太亂了。”

又指着老邢:“你給社會添的亂,比第三者還大。”

老邢點頭,同意嚴格的說法:“真不該為了錢,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嚴格又端詳老邢:“你這工作有意思,整天就是找人。”

老邢這回不同意:“找人有意思嗎?也看找誰。吃飯找熟人有意思,素不相識,滿世界找到他有意思嗎?”

嚴格想了想,覺得老邢說得有道理。又問他的過去,老邢也不避諱,說他在大學是學考古學的,畢業後去了中科院考古所;也是耐不得寂寞,不願整天跟死人打交道;加上從小是農村孩子,耐不得清貧;就是自個兒耐得住,老家的親人也耐不住;於是辭職下海,跟人經商。生意做了十年,賺過錢,也賠過錢,總起來說,賠的比賺得多,不是做生意的材料。想明白這一點,已經晚了,欠下一屁股債。生意做不下去,幾經輾轉,幹上了這個。老邢感慨:“毛主席早說過,人吃虧就在不老實。一輩子挖挖人骨頭,擺到展覽館,把一千年說成一萬年,騙騙大家,多好;事到如今,只好拋下死人,又找上了活人。”

又感慨:“真是從古代回到了現實。”

這話似乎也觸動了嚴格什麼,嚴格也要跟着感慨;但老邢看看腕上的表,突然轉了話題:“你要調查什麼?”

嚴格還沒有從感慨中抽出身來,老邢已經回到了正事;嚴格還在水中撲通,老邢已上了岸;慌亂之下,嚴格便知道老邢比他理性,接著說話也有些慌亂:“我不是調查第三者,也就找個賊。”

老邢想了想,說:“找賊不找警察,找我,證明這賊不簡單。”

嚴格:“賊倒也簡單,偷的東西不簡單,他偷了我老婆一個手包。”

老邢不再打問,耐心等着嚴格。嚴格只好往下說:“手包里沒多少錢,其它東西也不重要,但裏邊有一個U盤,裏面全是公司的文件,牽涉到公司的核心機密……”

老邢點點頭,明白了:“見到這賊了嗎?”

嚴格:“我沒見到,我老婆見到了,這人左臉上有一大塊青痣,呈杏花狀;還有,他落下一送外賣的單車,箱子上有他餐館的名字。”

也像老邢一樣想了想:“當然,他肯定也從這餐館跑了。”

老邢點點頭,這時打開皮包,掏出一疊文件:“這單我接,下邊說一下我公司的價格。”

嚴格用手捺住老邢的文件:“這事有些急,最好五天能找到。如果這事拖久了,賊把U盤扔了,落到別人手裏,找起來就難了,所以咱特事特辦,你兩天找到他,給你二十萬;三天找到他,給你十五萬;五天找到他,給你十萬。”

嚴格以為老邢會感到意外,或又捂嘴偷偷笑;但老邢沒笑,一本正經地說:“嚴總,別以為你給多了,我也就這個價兒。”

嚴格愣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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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劉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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