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傾家蕩產了,知道不?!”

“我傾家蕩產了,知道不?!”

劉躍進的頭被打破了。像前幾天來工地要賬的韓勝利一樣,頭上纏着繃帶,外邊戴一冒牌棒球帽。如是平日挨打,劉躍進不會拉倒;如是別人打的,劉躍進也不會拉倒;打破他頭的人,是曹哥鴨棚的人;但這兩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劉躍進得趕緊找包,也就顧不上頭,沒功夫與打他的人糾纏。

那天韓勝利帶他去了鴨棚,托曹哥找包。離開鴨棚,韓勝利與他約好,第二天晚上,兩人再來鴨棚聽信兒。到了第二天下午,劉躍進動了個心眼,想甩開韓勝利,一人去聽信兒。他已經見識了曹哥的威風,他知道曹哥出面,這包肯定能找着。在劉躍進和曹哥之間,韓勝利只是一個牽線的人;現在線頭接上了,韓勝利也就沒用了。於是沒等到第二天晚上,第二天下午,一個人來到鴨棚。

這回棚里沒有殺鴨子,棚里有一幫人,在陪着曹哥搓麻將。那個殺鴨子的小胖子洪亮,在提着茶壺侍候牌局。曹哥干別的事認真,打麻將也認真,於是桌上的人都認真。曹哥摸張牌要湊到眼上看,出牌慢,帶得眾人都慢。慢也叫認真。牌桌上並無廢話。桌上亂七八糟扔着些錢。劉躍進看人正忙着,又皆認真,沒敢進去打攪,就在門口候着。待一局下來,桌上響起“忽啦”“忽啦”的洗牌聲,劉躍進才扒着門框喊:“曹哥。”

曹哥從牌桌上仰起臉,往門口看;看不清是誰,對劉躍進的聲音更不熟,問:“誰呀?”

劉躍進:“昨天跟勝利來的,丟包那人。”

蹭進門來。曹哥突然想了起來:“噢,那事呀,對不住你兄弟,那人沒找着。”

劉躍進滿懷信心而來,沒想到是這麼個結果;幸虧手把着門框,才沒跌到地上。一個包沒找着,對曹哥他們算不得什麼;但對劉躍進,卻是晴天霹靂,把腦袋都炸暈了。暈間,還在那裏思摸。思摸間,忘了說話的場合,只是照着自己的思路在說:“那人是你的人,咋會找不着呢?”

劉躍進說出這話,曹哥就有些不高興;就像昨天韓勝利說街上的賊都是曹哥的人,曹哥有些不高興一樣;但曹哥沒說什麼,只是皺了皺眉。光頭崔哥見曹哥不高興,朝劉躍進喝道:“你腦子有病啊,他腿上長着腳,咋一準會找着呢?”

劉躍進腦子裏一片空白,仍照着自己的思路說:“那我昨兒的定金,不是白交了?”

突然想起什麼,對棚里說:“別是找着了,你們昧起來了吧?”

又說:“昧錢事小,包里的東西,還我呀。”

曹哥見劉躍進這麼不懂事,嘆了口氣;對劉躍進仍沒說啥,對牌桌上的人說:“我又犯了個錯。”

牌桌上的人見曹哥這麼說,有些不解,也有些緊張。曹哥接著說:“孔子說過,惟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這話桌上的人沒聽懂,有些愣怔。曹哥又說:“從今往後,我不幫人了,幫人就是得罪人。”

這話大家聽懂了。懂與不懂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曹哥開始檢討自己,就證明曹哥徹底生氣了。曹哥一生氣,從來不怪別人,只檢討自己。這是曹哥跟別人的區別。光頭崔哥見氣着了曹哥,從桌上躥起,衝到門口,照劉躍進踹了一腳:“媽拉個×,會不會說話?”

這一腳踹到劉躍進心窩上,劉躍進猝不及防,後仰身,直挺挺倒在地上;鴨棚門口,摞着一筐筐鴨毛;劉躍進倒時,把鴨毛筐也帶翻了,鴨毛在鴨棚里,飛了個滿天。平日這麼踹劉躍進,劉躍進不敢對光頭崔哥這樣的人計較,踹了也就踹了;現在包、包里的錢和欠條,統統無望了,劉躍進就失去了理智;本來他膽子沒這麼大,現在也顧不得了;從鴨毛堆里爬起來,沒理光頭崔哥,抄起案上一把殺鴨刀,往前又竄了一步,晃着對眾人:“我傾家蕩產了,知道不知道?”

牌桌上的人,都愣在那裏。愣在那裏不是怕劉躍進手裏的刀,他們整天殺鴨子,或跟人火併,都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而是驚奇劉躍進的反應和態度。曹哥皺了皺眉,推開麻將,出鴨棚走了。光頭崔哥見劉躍進攪了牌局和曹哥的心情,又要上去踹劉躍進;但沒等光頭崔哥上手,牌桌上另一大胖子,捷足先登,先一腳將劉躍進手裏的刀踢掉,又一腳踢在劉躍進小腹上;看他胖,身子竟靈活,踢的是連環腳;連吃兩腳,劉躍進的身子先被踢到空中,又落在殺鴨子的案前;身子前沖,頭一下磕在案角上,登時就出了血。腦袋一出血,倒讓劉躍進清醒了,踡在地上,不敢再說什麼;想想又委屈,捂着臉,“嗚嗚”哭起來。

劉躍進從曹哥鴨棚回到工地食堂,用繃帶把腦袋纏上了。好在磕的口子不大,纏上繃帶,血倒是止住了。躺在床上,一夜沒睡。包丟了就夠倒霉的,沒想到又挨了一頓打。挨打該去報仇,可丟了的包,又比挨打事大;時間拖得越長,這包越不好找;又暫時顧不得報仇,還得先找包。可這包接着怎麼找,他又犯了愁。劉躍進作出一個新的決定:既然別人都指不上,只好指自己了;別人不幫自己找賊,只好自個兒上街找賊。

第二天一早,劉躍進向包工頭任保良請了三天假。但他沒說自己丟包的事。一是怕任保良笑話,二是這事從頭至尾說起來,兩句三句也說不清楚。只說自己在街上被人打了,要去醫院看傷。任保良一開始不信,但看劉躍進的頭,繃帶上浸着血;張張嘴,倒沒說什麼。劉躍進戴上一棒球帽,騎一自行車上了街。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自己丟包的郵局門口。郵局轉角郵筒前,那個五十多歲的河南老頭,仍在拉着弦子唱曲兒。不過不再唱河南墜子,又改迴流行歌曲;不再唱“王二姐思夫”,又改回“愛的奉獻”。劉躍進倒沒心思跟他計較這個,從丟包那天起,他就盼着偷包那賊,又回到郵局門口;於是每天給河南老頭兩塊錢,讓他替他盯着。也是昨天剛挨了打,看老頭又閉着眼睛,在拚命唱“愛的奉獻”,跟沒事人似的,劉躍進氣不打一處來,上去又喝老頭:“停,停。”

老頭睜開眼睛,見是劉躍進,停下唱說:“你說的那人,一直沒來過。”

劉躍進急了:“你老這麼閉着眼睛唱,他來了,你也不知道。我每天給你錢呢。”

老頭見他這麼說,也急了:“不就兩塊錢嗎?就把我看死了?我退你還不成嗎?”

又嘟囔:“到底誰有毛病啊,你想他傻呀?偷罷東西,還能再回來?”

劉躍進一愣,覺得老頭說得也有道理。但他顧不得與老頭理論,再理論也沒用,轉身騎車走了,另去別的地方尋賊。

劉躍進在街上尋了一天。原想着尋賊就是個尋,待到上了街,到哪裏去尋,卻是個問題。劉躍進知道賊都有地盤,就算他不回郵局門口,每天出沒,大概離郵局也不會遠。郵局附近的集貿市場,服裝市場,公交站,地鐵出口,凡是人多的地方,劉躍進都去了個遍。人多的地方,就是賊容易出沒的地方。但一天下來,見到無數的人,卻沒找到偷他包的那賊。也找到幾個人,背影像,一陣驚喜;待轉到前邊,又不是,一陣失望;或前面也像,但左臉上又沒有青痣。

待街上的路燈開了,才想起一天下來,只顧找人,忘了吃飯;一天沒吃飯,肚子也不覺得餓。本想回去,明天再接着找;但想着晚上也是賊出沒的時候,在路邊買了一個煎餅,吃過,又騎車在街上找。轉到八王墳一十字街口,地鐵里湧出許多人。劉躍進紮上自行車,蹲在路邊,細細看這些人,賊沒在其中。站起身,又騎車往前走。騎在車上,只顧看左右的行人,沒注意前邊有一輛轎車,緩緩停在了路邊。開車的人打開前門,劉躍進只顧看左右,沒留意前邊,“哐當”一聲,撞到剛打開的轎車前門上。

猝不及防,劉躍進一下被摔到馬路牙子上。自行車的前輪,馬上扭成了麻花,但還努力在空中轉。這車是輛“凌志”,開車的是個中年胖子,被嚇了一跳。待明白事情的前因後果,下車沒管劉躍進,先查看自己的車。車的前門被撞凹進去一窩,後門也被自行車的車蹬子,刮下一長道漆。中年胖子馬上火了,沖向劉躍進:“我傾家蕩產了,知道不?!”

“找死呀?”

劉躍進摔到馬路牙子上,胳膊腿雖沒摔斷,后腰被馬路牙子挌着了,而且挌在腰眼上,疼得差點昏過去。他想爬起來,但沒爬起來。待掙扎着坐起來,腿又覺得鑽心的疼;拉開褲管,腿上也被撞出一大塊青瘀。中年胖子沒管這個,只顧吼:“知我這車值多少錢嗎?”

劉躍進疼之外,覺得自己這些天咋這麼倒霉,包丟了還沒找着,又撞了人的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儘是想不到的事,接二連三都找來了。他的第一反應是:“我沒錢。”

中年胖子聽劉躍進口音,看他的穿戴,知他是一民工,揮着拳頭嚷:“就是把你家的房子賣了,也得賠我。”

劉躍進揉着腿:“我的房子在河南,沒人買。”

那人還要說什麼,一交警騎着摩托,閃着警燈,從這裏路過。看這裏出了事故,便把摩托停在了路邊。路邊還停着幾輛開往唐山和承德的長途汽車,這些車皆是無照的私車,趁着夜色,在招攬顧客,有人拿着喇叭在喊;看到交警,幾輛車慌忙開走了。交警沒理這些長途車,關上摩托和警燈,打量事故現場。他肩上的步話器,不時傳出別處的斷續的呼叫聲。中年胖子跟着交警,憤怒地叫着:“叫他賠,不然他下次還不長記性。”

交警摘下頭盔,露出一國字臉,二十多歲,一看是個新警察。他先用頭盔將中年胖子往遠處推了推,事故現場也不打量了,不緊不慢地說:“誰不長記性了?我怎麼覺得怪你呀。”

中年胖子一愣,馬上跟交警急了:“你看清楚,我的車沒動,是他撞的我。”

年輕交警看中年胖子:“這是行人路,是你停車的地方嗎?”

中年胖子這才想起,自己停車停錯了地方。剛才還氣勢洶洶,一下偃旗息鼓。他先是支吾:“我就買包煙。”

忽然又說:“我認識你們隊長。”

不提隊長還好,一提隊長,年輕交警乾脆不理他了,上去看劉躍進。劉躍進這時又倒在馬路牙子上,口吐白沫,似乎昏了過去。加上頭上本來就纏着繃帶,交警以為他傷勢嚴重,扭頭對中年胖子說:“快拉人去醫院吧。”

中年胖子慌了,以為真把人撞壞了;或這人在“碰瓷”,要訛自己;顧不上追究別人,轉身想開車溜。警察倒喝住他:“哪兒去?”

中年胖子不敢再動。這時劉躍進見自己占理,從地上又“咕嚕”爬起來,原來他口吐白沫是假的。他對交警說:“我不去醫院,叫他賠我自行車。”

年輕交警看中年胖子。中年胖子看看劉躍進,看看交警,又看看腕上的表,從口袋掏出二百塊錢,扔到地上:“這叫什麼事呀。”

又瞪了交警一眼,開上自己受傷的車,走了。劉躍進這時對交警解釋:“不是不去醫院,還有別的事,顧不上。”

這時年輕交警跟劉躍進也急了:“別以為你就沒事,騎車不看路,想啥呢?”

因年輕交警幫了他,劉躍進便把這交警當成了自己人;也是好幾天無人說話,又剛被撞過,有些委屈,便把交警當成了親人,從自個兒丟包開始,包里都有些啥,如何報案,如何找人,如何自個兒上街找賊;沒跟任保良說的話,跟一個陌生人說了。但說著說著亂了,年輕交警也沒聽出個頭緒。只是聽他說丟了六萬塊錢,有些不信,趴劉躍進臉上看了看:“河南人吧?就會說假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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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劉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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