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者之罵

流浪者之罵

罵人有很多理由,有時是想羞辱你,

有時是想喚醒你,反正有很多理由。

只有這個理由,是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的。

“就為了這個,也可以罵人啊?”

“可以啊。”流浪者做很多事都是不得已的,

包括罵人在內。

虔誠基督徒,我的同學貝爾,決定要去黃石公園取景,為他歌頌上帝的學期作業片,拍些“造物者奇迹”的證據。貝爾選了我當他的攝影助理,而攝影師,則輪到非洲來的黑人女孩,贊那布小姐擔任。

贊那佈滿頭綁着一根根像小型九節鋼鞭的小辮子,每根小辮子的辮尾拴着一個小貝殼,甩起頭來像同時搖動十面撥浪鼓,聲勢驚人。

我跟贊那布一邊準備着要帶的各種望遠鏡頭、顯微鏡頭,還有星光濾鏡、黃昏濾鏡等各種效果濾鏡,她開始咳聲嘆氣——

“貝爾不會要我們拍蛇吧?我小時候被蛇咬過,昏睡了兩天,我很怕蛇。”贊那布說。

“我也不想看蛇對我吐舌頭,可是我更不想看到熊對着我滴口水。貝爾不會叫我們去拍熊吧?”我說。

“也不要拍大蜘蛛,我怕蜘蛛。”她說。

“也不要拍蜜蜂,我到洛杉磯第一天就被蜜蜂叮了。”我說。

可是其實我們什麼都沒對貝爾說。因為這樣太不專業了。

“導演要什麼,就給導演什麼。”這是拍電影的鐵則。

導演說“跳樓”,你就只能問:“導演要我從哪層樓跳下去?”

導演說“脫衣”,你就只能問:“導演要我從哪一件脫起?”

貝爾導演如果真的說:“去拍熊露出來的牙齒!”我跟贊那布也只能問:“導演要拍哪一顆牙齒?”吧。

這是UCLA電影所鼓勵的作戰精神,輪到哪位同學當導演,我們都要全心全力的幫忙,等到我們自己當導演的時候,同學也會盡全力幫我們。何況,我們進的是學校,我們是來學東西的,同學自己辛苦籌錢拍片,卻讓我們這些菜鳥有機會上場練習,等於是同學代出學費,如果真的拍到了蛇和熊齜牙咧嘴的狠樣,將來去應徵“動物星球”或“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的成功率就大增。我跟贊那布應該祈禱會有蛇跟熊追着要我們拍才對。

*

我們只有兩天一夜的時間,因為大家的功課都很緊,只能用一個周末去拍。貝爾的預算也很緊,我們沒錢租車,我們將駕駛貝爾那輛車齡超過二十歲的絕版金龜車,一路從洛杉磯,穿州越府,披星戴月,開到黃石公園去,拍了導演要的畫面,再馬上一路開回洛杉磯來。

開去的路上,先是我開車,我第一次開美國的州際公路,從加州到內華達州,一路都是土山,越開越荒涼,開了兩個小時,我實在困了,贊那布為了幫我提神,開始教我玩各種他們在遼闊的非洲野地亂開車時玩的把戲——

首先,玩的是邊開車,邊脫套頭衫的遊戲,開車的人必須絲毫不減速的,把套頭衫脫掉。我那天穿的是印UCLA校徽的套頭棉恤,當我脫到下巴時,卡住了,恤衫蒙住頭部五、六秒,才脫了下來。那五、六秒當中,我雖然眼睛被遮住,但還是踩着油門,只用一手抓住方向盤,貝爾在後座大呼小叫,一直呼喊上帝以及上帝之子。

贊那布這招很刺激,我脫衫成功,從她手中贏來五塊美金,整個人也振作清醒,繼續開了半小時,我又困了,於是贊那布建議玩“閉眼開車”遊戲,駕車的人閉上眼睛,由駕駛座旁邊的人出聲音指揮方向盤往左還是往右。贊那布掏出大花手巾,要把我眼睛蒙上,貝爾極力阻止,於是我使出更狠招數,我雙手放開方向盤,讓贊那布代我控制方向,我只管踩油門,這下連贊那布都驚叫連連,反而是貝爾不再呼喚上帝,直接呼喊他母親的芳名,這下我大笑出聲,又清醒了,繼續趕路。

*

一路景色逐漸呈現石礫沙漠的景觀,導演貝爾沿路靈感泉涌,一下見到冒泡的沼澤,就說可以用在他電影中象徵地獄,要拍;一下見到掛滿水滴的蛛網,被夕陽映得金光四射,又說是造物者的優美小品,也要拍。東拍西拍,太陽下山,東尿西尿,天荒地老,再上車時,已是夜晚,換由貝爾自己開車。

美國的州際公路,一旦進了山裡常常沒拉電線,沒設路燈,晚上開起車來,只仗着兩盞車頭燈,在漆黑的山林包圍下,九拐十八彎的開着,越開越迷茫,九九也沒有一輛其他的車出現。開車的貝爾,漸漸有點瞌睡了,他迷糊中亂踩剎車,踩得車子一晃一晃的,像在抽搐一樣。我跟贊那布一路拍東西,已經累到動不了,實在也沒力氣振作起來,接替貝爾開車。

可是我們隱約還能知道要是這樣開下去,實在很危險,貝爾已經把車上音樂開到最大聲,卻仍然清醒不了,我們三人就這樣半睡半醒的掙扎着,既不能把車停了倒頭大睡,又擔心着要出事,頭腦昏沉,無計可施。

*

我看這樣開下去,恐怕不免要親自抵達天堂,為貝爾的宗教片作現場實景拍攝。我在昏昏沉沉之間,望着貝爾的側面,看他眼皮止不住的垂落,我緩緩的,開口了——

“貝爾同學……有件事,以我們漢文化的智慧,一直是很清楚的,只是忘記……告訴你知道……”

“唔……吭?……你在說啥?……”貝爾哼哼唧唧的,勉強接了句話,他的臉,都已經快貼到方向盤去了。

“我們漢文化,很早就確定……這個世界,是沒有上帝的。”我說。

“啊……什麼?……”貝爾還是迷迷糊糊。

“沒有上帝……貝爾,醒醒吧,上帝是不存在的!”我提高聲音。

貝爾一雙晶亮亮的虎眼,慢慢擴張了:“康雍,你知不知道你在講什麼?”

“知道啊,沒有上帝這回事,我們漢人文化早有這個結論。”我說。

“你們漢人他媽的結——”貝爾脫口而出英文之“他媽的”,這是同班以來,我第一次聽到貝爾說“他媽的”。可是他立刻警覺到他太衝動,收住話,改道歉。

“抱歉,我不該說粗話,只是,什麼時候開始,有沒有上帝,是由你們決定了的?”他問。

“咦?你不知道嗎?兩年前在中國的湖北,出土了一份文件,寫在竹子上面的,應該是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文件。”我說。

“這個文件,跟上帝有什麼關係?”貝爾問。

“文件內容,講中國出現一個四處遊盪的聖人,長髮長須,帶了十二名門徒,不但會在水上面走路,還能把五個餅變成一大堆餅,把兩條魚變成一大堆魚。這人還把死三天的人變活,能從自己的墳里爬出來……”我說。

貝爾的眉頭整個皺起來,眼神變得凌厲:“是哪個無聊鬼,用竹子把聖經的故事抄一遍,埋到土裏面唬人?”

“不是唬人的哦,探測過年代了,比你們的聖經還古老幾百年呢!”

“我不信!無聊的把戲!”貝爾很不高興。

“竹子文件說這個聖人,名字叫做‘吉舍世’哦!”我說。

“怎麼可能?”貝爾氣沖沖地問。

“真的叫‘吉舍世’,在中文裏,是‘帶來吉祥,捨身救世’的意思,沒想到你們的聖經,也沿用了我們漢文這個發音。給他取英文名叫Jesus唷。”

“簡直在放屁。”貝爾完全醒過來了,看得出他強壓住怒氣,咬牙咬得青筋暴起。貝爾的棕發,本來就象雄獅的鬃毛,這時亂髮憤張,看來馬上要噬人了。

*

“嘻嘻,貝爾,這下你不打瞌睡了呀。”我笑笑看着他。

貝爾一愣:“那又怎樣?”

“那我就不再氣你啦,安啦,沒有這個什麼竹子鬼文件。我騙你的,只是要把你弄醒而已。”我說。

*

唉,駕駛人陷入不能自拔的渴睡,這樣的危機,竟然是靠着攻擊基督教才解除了。這樣看起來,宗教畢竟還是有用的東西。

貝爾雖然清醒了,但他顯然很不欣賞我開他宗教的玩笑,車上氣氛變得有點古怪,貝爾臭着臉,彷彿為了報復,毅然換了錄音帶,大聲播起讚美基督的聖歌來了。這下可好,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兩盞微弱的車燈照着前方似乎永遠走不完的路,漫天響起“神阿帶我走過死亡幽谷”的歌聲,非洲贊那布跟我都坐直背脊、毛骨悚然,大家都清醒了,我們安全的在天亮時分抵達黃石公園。

貝爾到了黃石公園后,非常興奮,好像到了“天堂和地獄的樣品屋”一樣,冒黃煙的山壁、冒白煙的滾泉、燒焦的樹林、大蛇的蛻皮,什麼都能激發他一番感嘆,指天畫地,喃喃自語。我跟贊那布也就乖乖依他指示拍攝,雖然心中不免疑惑有些鏡頭到底要用在哪裏,比如說野牛所拉一坨屎上的綠頭大蒼蠅、或者稀薄到只有他一個人看得見的,他堅持有九種顏色的彩虹。

但他是導演,導演說了就算。其實每個導演都一樣,你根本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麼,你作為他的工作人員,只能盡你所能給他他要的東西,等他想拍的都拍到了,那你就祈禱他能善用這些素材,剪接出一部好電影來,雖然,最後導演常常剪出一部大爛片。這也沒什麼,人身本來就是如此,很多嬰兒,從小爸媽也是給他餵飽穿暖,伺候周到,結果長大還不是爛人一個。

貝爾同學的虔誠,我很早就開始領教了。我們新生是菜鳥,要強用繫上的設備總是搶不過長我們好幾屆的資深學生,我們分配到的剪接時間,通常是半夜兩、三點這種只適合死人復活的時段,這種深夜時分,一個人一間,關在冰冷的剪接室里,已經很有太平間的氣氛了,加上剪接必須把燈都關掉,才能看清剪接機上那一小格畫面,冰冷又黑暗,格外陰森,這種時候,貝爾卻永遠能幾乎無聲的在你背後轉開門把,悄悄掩到你的身後,然後嘆一口氣說——

“康永……還撐得住嗎?……”

通常半夜剪接,大家都已有點神志不清,像這樣忽然被人在頸后噴一口氣,幽幽問上一句,能夠不驚聲尖叫者,又有幾人?我本來還以為貝爾喜歡惡作劇,故意繼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之後,到處嚇人,後來問了同學,大家都說沒遇過貝爾同學對他們做這事,這就讓我覺得有點蹊蹺了。

*

有一次,貝爾又這般悄無聲息的,潛進我的剪接室來拜訪我。我暫停剪接,轉過身,拉張椅子,請他坐下。於是貝爾就敞開老長的雙腿,對着我坐下。他遞給我一杯熱騰騰的販賣機咖啡,兩眼綠熒熒的,映着小熒幕上閃爍的光影。

“貝爾,你好像特別喜歡在我們兩個都神志不清的時候,來找我聊聊?”我說。

“嗯,是啊,康永,你平常都裝出很堅強的樣子,所以,我想在你比較脆弱的時候,才跟你接近……”

這話聽來話中有話,我坐直一點,故作輕鬆的說:“那你應該端杯酒來給我,不該給咖啡吧。”

“不,我並不要你昏迷,我只要你脆弱。脆弱但是清醒,這樣你才能明白我的苦心,接受我的好心。”貝爾說,綠眼發光,棕發也反光,他像一頭埋伏已久的獅子。

“呃……貝爾,你,是要跟我說什麼你很少跟別人說的事嗎?”我問。我眼角忍不住掃描一下房間內的地形,萬一他有什麼動作,我該如何移動,咖啡才不會潑在剪接機上。

“是的,康永,我想問你一句話。”他說。

“什……什麼話?”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在黑暗中怦怦的跳。

“康永,你……為什麼……不信上帝?”

我一聽,先怔了一陣子,搖搖頭,我笑出來。

*

獅發綠眼的貝爾同學,半夜三點躡至剪接室,黑暗中溫言軟語相向,竟是為了上帝,出我意料,令我發笑。

“為什麼笑?”貝爾溫和相問,一副充滿耐心,要在今晚收伏我這上帝教化外的蠻人的樣子。

“這是黑夜,是魔鬼的時刻,整個LA不知多少人在做上帝會大皺眉頭魔鬼會大樂的事,你卻來說上帝,我想上帝他老人家必定以你為傲。”我笑着說。

“康永,沒有一分一秒是魔鬼的,時間是上帝所創造。”

“是,是,上帝創造,魔鬼用掉,反正向來製造者就管不了消費者,為了對付罪犯而製造的手銬,卻被拿去當作床上的玩具,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很喜歡開玩笑,康永,你避重就輕,因為你心裏有恐懼。”貝爾說。

“是呀,對吧,可是恐怕只有白痴才會心裏沒有恐懼。”我說。

“所以我才提醒你,我們是有上帝可以信的。”

“貝爾,幹嘛選我呢?班上不信上帝的人很多呢。”

“我不知道,康永,我對上帝禱告,我覺得上帝要我找你,我照他的意思做。”

“好啦,你找了我啦,你覺得我看起來有像要信上帝的樣子嗎?”我聳聳肩。

“你有。我覺得你需要依靠。”貝爾不放棄。

“是啦,我需要依靠,如果現在放我去睡覺,明天早上醒過來,我的剪接課作業已經自動剪好,放在桌上,我就馬上信上帝,這樣可以了吧?”我把貝爾拉起來,推出剪接室,從此我知道此君喜歡傳教,而且喜歡對我傳教。於是我每逢在貝爾面前,就盡量少發褻瀆神明的言論,以免引發他的宗教情操。

誰之真正遇上危險,還是不得不招惹他的上帝,才渡過難關。只是這招已經用掉,回程路上,要是開車的人又打瞌睡,如何是好?

*

拍攝工作完成,從黃石公園開車趕回洛杉磯,又得在黑暗中飈車趕路。先是我開,開了一段,我眼皮漸漸沉重,轉頭看贊那布和貝爾,他們兩人早已睡着,我正在想要怎麼振作起來,忽然“砰”的車頭一震,我緊急煞車,他兩人也醒了,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驚疑不定。

我從來沒開過這種全黑的山中公路,一點頭緒也沒有。

“剛才那是什麼?”我問。

“你撞到東西了。”貝爾說。他臉色很難看。

“什麼?我撞到東西?撞到什麼?”我嚇一大跳。

“嘿嘿嘿,有可能撞倒人了。”贊那布黑中露出兩排白牙乾笑,分外詭異。

“別亂說。”貝爾制止贊那布。

“對嘛,不會吧,怎麼可能這種山裡公路上會有人,不可能啦。大概是動物吧?”我自我安慰,其實就算撞的是半夜經過的動物,也夠內疚的了。

“不會是什麼大動物,不然擋風玻璃會裂,車頭也會凹陷。”貝爾下車用手電筒看了一下,說:“你看,都沒有嘛,也沒有血,沒有羽毛,不是動物,可能只是路旁大樹掉下來一截樹枝吧。”貝爾安慰我。

“我不開了。”我失去信心,縮到後座,改成贊那布小姐開。

問題時,五分鐘后,贊那布開始瞌睡了,這次出外景她是攝影師,十分操勞,問題是,大家都好累,我更是嚇到,怕再撞上東西。

*

車子歪扭得越來越厲害,我想勸貝爾讓大家停車睡覺,禮拜一的課趕不上就算了,再跟教授解釋,我還沒開口,忽聽得貝爾開口說話了:“黑人很醜。”他說。

“說什麼?”贊那布問。

“我認為,黑人很醜,黑人都很醜。”貝爾說完,瞄我一眼。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貝爾竟然敢對非洲來的人權運動分子贊那布說“黑人很醜”!我背脊發涼,覺得大難將至。

果然贊那布牛眼猛然暴睜,大吼一聲:“你們他媽的白種爛貨才丑,白的噁心死了!”

貝爾毫不讓步:“我覺得荷里活所有黑人明星裏面,就算最漂亮的,也比不上白人明星裏面最丑的。”

贊那布氣壞了,抓方向盤的黑手背上,一根根泛白的粗筋都暴了起來。贊那布開始罵白種男生的丑,從頭髮開始罵,一直罵到腳趾頭。她的黑腔粗話本就名震系內,這時以雷霆之勢,挾泥沙以俱下,等她罵得稍微有個段落了,她才狠狠瞪我一眼:“康永,這小子是納粹黨,想殺光所有次等人種,你還不替老娘把他推下車去,讓老娘用車輪把他的爛白屁股輾壓個三百遍,壓成白麵餅烤成披薩,再塞進其他百種肥豬的屁股去。”

我用力推貝爾一下:“你搞什麼?我以為你是宗教狂,搞半天你是三K黨,你是不是也要罵罵黃種人啊,來啊,有種罵兩句夠狠的來聽聽!”

貝爾嘻嘻一笑,說:“這下不是大家都醒了?”

*

贊那布聽了一呆,然後哇一聲爆笑出來,接着當然又蹦出一串再臟不過的髒話,邊罵邊笑,加速前進。

“這是跟你學的喔。”貝爾對我眨眨眼。

*

唉,看來貝爾還沒喚醒我的靈魂,我卻先餵養了他心中的魔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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