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進裙去
每天穿褲子時,
都沒有流浪的感覺呀?
為什麼一穿上裙子,
忽然就好像到了異國?
有很強烈的陌生感啊……
本班三巨人當中,最魁梧、最雄壯的一位,並不是課餘時間去跳鋼管猛男秀的公牛同學。而是比公牛更“大隻”的喬·狄明哥。
我在開學第一天,就對狄明哥同學很驚嘆,他的肌肉戲劇化的起伏,五官全部巨大到具有警告意味,毛腳毛髮濃密到足以另織一層薄內衣,唯獨頭頂光禿敞亮。
幸好狄明哥甚雄偉,這些配備一一加上去也都各得其所,並不突兀。他整個人一眼看去,就是個被人從神燈里搓喚出來的巨靈,然後那人惡作劇的把神燈丟掉,他就留在UCLA了。
第一堂課,我被他骨碌碌的巨眼掃到,頓時覺得喉嚨一緊,吞咽困難,我認定他隸屬於某個恐怖組織,學拍電影是為了宣揚他們組織的理念,或者下次發佈攻擊原因的錄影帶時,把他們的首領拍得更有型點。
UCLA本來就標榜吸收各種異類文化,以擴充電影創作的視野,如果真的收進來一名潛伏的恐怖分子,也不是什麼太意外的事。
可是,漸漸的,我發現狄明哥同學,是一個不粗野、不暴烈、不豪邁的人。狄明哥如果遇到他認為可笑的事,他會把頭往後一仰,輕蔑一笑,用手輕拂過額前頭頂,其姿態完全符合日本漫畫裏常出現的勢力貴婦的表情,只是貴婦淺笑之餘,帶着鑽戒的纖纖玉指拂過翻飛秀髮,閃耀動人,自有風韻。
而我們的狄明哥,巨掌拂過巨型光頭,咧開巨嘴嗤笑,聲勢雖然驚人,但實在談不上風韻。
另外,狄明哥也常顯示蘭花指,端杯子、捏底片、出指罵人,必有小指翹起,做蘭花狀,只是手指粗大,呈現的是熱帶雨林的異種巨蘭。
狄明哥同學身體鍛煉得壯碩,天生身材又巨大,只是氣質陰柔,眼角眉梢,風情無限。他當然也不隸屬於任何恐怖組織,他是意大利血統,生長於紐約,畢業自設計界有名的帕森思學院,進UCLA之前,向來在紐約做設計。
*
有一天,狄明哥同學,對我出示請帖一份,說是設計界的派對,為了歡迎幾個歐洲來的年輕設計師,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去參加。我當然說好。我們拍電影的學生,為了擠出每一分錢來拍自己的學期製作,生活上拮据得要命,既不能吃美食,也不能飲好酒,這種學生,就該參加排隊。派對不同於宴會,不必跟眾賓客對坐,面面相覷、沒話找話、彼此檢查身份、驗明正身。派對形式鬆散,大家晃來晃去,交談不必超過三分鐘,找個借口就能輕易閃人。這樣的派對,最適合飢餓的人快速補充營養,桌上點心雖然一份一份小小的,但多吃幾十份也就很飽。尤其是設計界這種大家裝模作樣的派對,食物旁邊一定人煙稀少,像時尚模特兒們,個個仙風道骨,自動免疫於所有食物的引誘。於是我們這種掠食者型的客人,也才得以一展抱負、安身立命。
狄明哥當然不知道我點頭的原因是飢餓,反正有人陪他去派對就好了。我們兩個約好在派對中碰面。
*
派對那日,我穿上香港產的硬綢唐衫,對付歐美設計界人士,唐衫或旗袍這些東方衣飾,比較能夠超然物外,不必陷入滿場普拉達斗亞曼尼、香奈爾拼聖羅蘭的混戰當中。西方人既看不出質料,又判斷不出價錢,出於對古老東方文明的敬重,多半也就莫測高深、相安無事。要不然設計界的派對,大家都目光如電、血淋淋的交鋒,誰要是穿了件過季的名牌,如果沒個好的說法,當晚不免被當“賤民”對待。
我到了派對現場,一眼望去,找不到狄明哥,我想他遲到了,就胡亂先跟大伙兒應酬兩句,然後按照計劃,逐步往食物桌方向移動。
*
“康永!”忽然有人叫我,我抬頭張望一下,沒看到認識的人。我想我一時聽錯,又繼續在人群中匍匐前進。
“康永!”又聽一聲叫喚,我再抬頭,循聲望去,“康永,在這裏!”我看見了,一個“女巨人”在跟我揮手。
我本能的微笑揮手回報,以免失禮,然而好景不長,我的手揮動三下后凍結在空中,微笑凍結在臉上。
那個女巨人,是狄明哥同學。
狄明哥,他穿着女裝、戴着俏麗的假髮,出現了。
*
穿女裝的巨人,狄明哥同學,以迅猛龍般的優雅小碎步,快速奔向我。
我叫自己冷靜,深呼吸,比較鎮定了。我再睜大眼對目標掃描一遍,這逼近中的不明物體——有可能是狄明哥的媽媽?還是狄明哥的姐姐?阿姨?外星人般的狄明哥?
都不是。是狄明哥同學本人。
我憂喜參半的迎上前,跟狄明哥相認,本來就要脫口而出,問他:“你怎麼了?”可是看到狄明哥明艷又欣喜的表情,立刻警覺這樣問會太失禮,危機間硬生生改口說:“狄明哥,你……今晚真漂亮……”
狄明哥抓住我的手,歡喜得像小女孩般雀躍了兩下,我擔心的瞄瞄他的高跟鞋,發現他穿了古典的“畢業生”中羅賓森太太網狀黑絲襪,黑絲襪的準線准準的對齊在後小腿肌肉隆起的弧線上。
“狄明哥,你……把腿毛都刮光了!”我立刻警覺的往他手臂看去,他穿的女裝是長袖,從袖口露出的手腕、手掌,也都“去毛”處理了。
“這有什麼?康永,兩個鐘頭就弄好了。”狄明哥用蘭花指,從桌上拿起酒杯遞給我。
*
開始有人跟狄明哥打招呼了,大部分是禮貌性的招呼,一兩位比較熱絡,但沒有任何人露出古怪的神色。
“康永,你喜歡我這件衣服嗎?”狄明哥快樂得原地轉個小圈,我點點頭,我聽見自己咕嚕一聲咽下一口口水,我說:“很漂亮……很……別緻……”
“是當季的亞曼尼,我只修改了肩膀這邊,就穿得上了!”
狄明哥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連身窄裙女裝,領子很高,包住頸子,擋住了狄明哥的喉結。衣服的線條很流利,確實是明了低調的亞曼尼,只是遇上了狄明哥的身材,再怎麼低調,也低不下去了。
我看看狄明哥寬闊的肩膀,把洋裝撐得如同一面幽靈船的黑色巨帆。有些女性游泳好手也有這個身材,所以也不能說狄明哥有多“超出規格”。況且,他作為設計師的品味確實出色,選用的黑色齊耳假髮俏麗有型,眼影也刷得很節制。可是——不管品位再怎麼好,他整個人就是太“大隻”了,我穿着唐衫,站在他旁邊,人家可能會以為是神秘的東方術士,把他從哪裏給“召喚”出來的。
*
我開始感覺到一些陌生來賓投來的眼光,可是狄明哥似乎沒感覺,我把他拉到一旁。“狄明哥,越來越多人在看你了。”
“我知道。沒關係的。”他說。
我忽然靈光一閃。“你是在拍作業片嗎?你在拍作業片,對吧!”我一下覺醒了:“是‘性別研究’作業,對吧?攝影機呢?藏在這裏嗎?”我指指他的普拉達小黑皮包。
“康永,別緊張,沒事,我沒有在拍作業,我是來參加派對的。”他安撫我。
“可……可是,這又,不是個化妝舞會,你怎麼穿這樣?”我再也忍不住了。
“穿‘這樣’?你是說,我穿女裝嗎?”
“廢話,不然你以為我在講什麼?你以為我要問你頭髮去哪裏剪的嗎?”我有點生氣了。
“我周末通常都穿女裝的。”狄明哥說。他說得輕鬆,好像在說他周末都去釣魚一樣。
“你周末為什麼要穿女裝?”我問。
“女裝很舒服,也很有趣,比男生的衣服有趣多了。”
“太空裝也很有趣,你幹嘛不穿太空裝算了?”
“康永,你在生氣?”狄明哥用巨掌捂住微噘的紅唇:“我很驚訝你在生氣,你為什麼生氣?”
“我……我覺得被耍了,你要穿女裝,你起碼應該先告訴我一聲……”
“先告訴你?先告訴你幹嘛?跟你約好兩個人怎麼搭配穿的顏色嗎?穿衣服是每個人自己的事,如果我穿男裝,你就絕對不會要我先告訴你一聲吧。”
“這裏……還是有很多人在注意你,你不會不自在嗎?”
“我看是你不自在,我這麼費心打扮了,本來就是要給人看的。”
我是很不自在。我實在搞不懂他怎麼能戴着假髮假睫毛、穿着洋裝和絲襪,還這樣若無其事的談笑風生。最怪的是,出現了一些顯然跟他比較熟的朋友,沒有一個露出訝異的表情。我想他是真的常常在周末穿女裝出來玩吧。
法律並沒有規定男生不可以穿女裝。法律更沒有規定超過一百九十公分的男生不可以穿亞曼尼的女裝,可是,我還是有點呼吸困難,我本來是想來找點吃的,現在卻不怎麼餓了。反正看起來狄明哥也不需要我做伴,他已經被他的熟朋友們環繞,於是,我溜出了派對。
*
我一個人走在西荷里活的街頭。我在想狄明哥穿女裝的事。他說的,關於穿衣服的事,其事都沒有錯,那是每個人自己的事,自己高興就好了。
那,狄明哥為什麼從來不穿女裝到學校來上課?
我心中浮現女裝狄明哥出現在教室里的畫面,我想像着教授的表情。
我不寒而慄,女裝真的太有趣了。
*
在看過狄明哥同學的驚人女裝打扮之後,我實在很想跟同學聊聊這件事情。
我找了莉莎:“你覺得狄明哥的品味怎麼樣?”
“哪方面的品味?”莉莎問。
“穿衣服的品味。”
“很不錯哦。他上次幫我的演員搭配的衣服,拍出來都很好看。”莉莎說。
“我是問你覺得他自己會不會穿衣服?”
“他自己嘛……”莉莎嘟起鮮紅的櫻桃嘴,拿筆桿在嘴唇上敲呀敲的,邊敲邊想——只見筆桿漸漸沾染上她的口紅,我腦中浮現“鐵面無私”中黑道老大不斷用球棒猛敲叛徒後腦,球棒越敲越紅的畫面。
“狄明哥老是穿黑色呀,黑T恤、黑牛仔褲、黑卡其褲,配上她的黑胡碴跟黑眼球,很酷啊。”麗莎說。
我想到狄明哥的黑胡碴,派對那晚被粉底遮蓋得很不錯,很有冬雪將融,春草待發的境界。
“莉莎,你只看過狄明哥穿黑衣黑褲?”
“嘻嘻,我也不介意有機會看看他毛茸茸的大肌肉啦。”莉莎丟下個巧笑,走了。
我接着又試探了兩個同學,沒有人對狄明哥的穿着有任何特殊反映——顯然,我是本班唯一見到女裝狄明哥,而且依然還活着的人。
既然狄明哥在這一班的新同學當中,特別選中了我“獨享”他閑暇時愛穿女裝的嗜好,我覺得應該尊重這份他賦予我的特權,不該把這事張揚出去。畢竟只是每個周末穿一次女裝這樣的小事,又不是每個周末殺一個女人。
*
輪到上“製片預算”的課,在教室遇見狄明哥,他穿着平日的黑衫黑褲,對我眨眨眼。
“狄明哥,學校只有我見過你穿女裝,這對別人不太公平吧。”我說。
“不只你見過,薛佛教授也看過一次,我們在超級市場碰到的,我跟他打了招呼,他很困惑的點點頭,就推着推車逃走了。”
“他可能本沒認出是你。”我說。
“他知道是我啦,上次他把作業發回來,在眉批上有建議我下次可以試試紅色假髮呢。”
“狄明哥,你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沒事穿穿女裝的?”
“中學,十四歲左右吧?”
“你十四歲的時候,個子已經這麼大了嗎?”
“沒有,十四歲時很瘦小,很容易找到可以穿的衣服,我媽跟我眉的衣櫃,我都常常翻,挑些衣服來試試。”
“男生穿女生的衣服,不覺得很拘束嗎?像胸罩,不就很拘束嗎?”我問。
“是很拘束,但拘束不是問題呀,拘束,會讓你對自己的身體更有感覺,會發現自己很多動作會跑出新的樣子來,蹺腳的方法、走路的姿勢、上床前脫掉衣服的過程,都會變得不一樣。這好像是跟自己的身體玩遊戲。”
“呃,其實,跟身體可以玩的遊戲,還挺多的,何必一定要穿女裝呢?”
“何必特別不穿女裝呢?衣服本來就有各種穿法的。你們東方男生常常穿的袍子,在我看有些也就像女生的長裙洋裝差不多,你應該放鬆一點看待這種事。”
“你以前穿你媽你妹的衣服,沒被她們發現過嗎?”我問。
“有啊,有一次我媽新買了件兔毛鑲邊的阿哥哥裙,我看了愛得要命,剛好我妹本來就有一雙白漆皮長筒靴,我連做夢都夢到把這條兔毛裙配上這雙白靴子,穿出門去跳舞……”
“你真的這樣做了嗎?”我咽了一口口水。
“我十四歲的時候,沒肌肉、頭髮很長、沒這麼多毛,穿上阿哥哥裙加長靴,其實滿好看的。”
“你穿這樣……去了哪裏?”我問。
“跟我那時候的女朋友約會,一起去跳舞呀。”
“跟女朋友!那她沒昏倒?”我問。
“她呀,她是有點吃驚啦,可是她也蠻喜歡那條裙子的,我答應跟她交換穿,她就很高興啦。”
“她……她沒有拒絕跟你約會嗎?”
“康永,十四歲的人,比大人自由得多了,十四歲根本很多狀況還搞不清楚,穿個裙子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那,你爸、你媽呢?”
“我從來就沒見過我爸。我媽呢,酒鬼一個,她每次喝醉了,就會自動把衣櫃裏的新衣服拉出來,一件一件叫我試穿給她看,她可樂得很呢。是我後來塊頭越長越大,才塞不進她的衣服了。”
狄明哥回味往事,至此才略顯悵然。
“狄明哥,如果你不覺得男生穿女裝是錯的,也不介意老師或同學看見,那你幹嘛不直接就每天穿女裝到學校來上課呢?”我問他。
“康永,穿女裝很花時間,又不是直接綁一件歐巴桑的圍裙,就可以出門了。要化妝、要除毛、要搭配皮包皮鞋,太麻煩了。”狄明哥說。
“一次嘛,穿一次,讓班上同學看看就好了,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慫恿他。我覺得“好東西應該跟好同學”分享……還是……我不想再一個人憋着這個秘密?
“說得也是,嗯……那就下禮拜吧。”他竟然認真在想了:“下禮拜‘世界電影史’的課,人最多,研究所跟大學部的學生都有,既然要秀給人看,就秀給多一點人看見。”狄明哥很興奮。
“對呀,對呀,人越多越好。”我也很興奮,想像着全班目瞪口呆,又要故作沒事的場面。
“康永,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你也要陪我,一起穿女生衣服來上課。”
當巨人狄明哥同學,要我陪他一起穿女裝去學校上課時,我以為我會立刻脫口而出:“狄同學,你瘋了。”
可是我沒有。
這讓我暗自驚惶的進行了三秒鐘內心獨白:“喂,康永,你不會真的有點想穿女裝上街去嚇人吧。”
見我沒拒絕,狄明哥笑嘻嘻的說:“我在中國城看過有一種叫‘旗袍’的衣服,你可以穿旗袍!”
我一聽到“旗袍”兩個字,當下嚇出一頭冷汗,背脊彷彿有一條冰蛇竄出。我扳起臉來,狠狠瞪着狄明哥:“休想!除非我死,誰也休想叫我穿旗袍!”
“為什麼呢?”狄明哥用他刮過毛的巨掌,托住滿是胡碴的兩腮:“奧斯卡頒獎典禮,有好幾個大明星都穿過旗袍,都很好看啊……”
“她們都是美女!是世界上最美的幾個美女,她們穿什麼都很好看,她們就算戴上教宗那頂蚌蛤怪帽,還是很好看!”
“好嘛……那就不穿旗袍嘛……那你想穿什麼?”狄明哥問。
“我根本不想穿女裝,我跟你不一樣,我一點都不覺得女裝有什麼舒服的,我既不喜歡輕飄飄的紗,也不喜歡小碎花或小碎鑽,我覺得穿絲襪很痛苦,高跟鞋更會害我跌個半死!——”
“等一等,”狄明哥打斷我的話:“你穿過絲襪和高跟鞋?”
我愣住:“有嗎?什麼時候?”
“你剛剛自己說的,絲襪讓你痛苦,高跟鞋害你跌跤……”
“我真的這樣說了……”我覺得一陣迷糊:“可是我沒穿過絲襪和高跟鞋呀?”
狄明哥臉上,出現詭秘又得意的笑容:“也許你是個夢遊異裝癖者,專門在睡着以後,從床上爬起來打扮成可愛的小女生,去逛二十四小時全開的購物中心,結果在電動扶梯上只顧照鏡子描口紅,就不小心跌到了,絲襪鉤破……高跟鞋折到跟……”
“狄明哥,我沒有夢遊的習慣!”我的臉變臭,口氣也不高興了,我把背包收一收,摔到背上:“我既沒空夢遊,也沒興趣扮女裝,我才不要陪你穿女裝來上課,我可不是為了扮女生這種低級的遊戲進UCLA的,你自己慢慢研究今晚要擦那個顏色的口紅吧,恕不奉陪了,拜拜——”
我起身走人,留下狄明哥呆在座位上。
當我走出教室以後,我不太覺得生氣了,取而代之的,是有點害怕,我回頭看看,看巨人同學有沒有追上來,我想像他如果要追上來打我,我跑三步大概只抵得上他跨一步,我的鼻樑挨不挨得起他一拳頭?
我的腳步加快,心中懊惱,覺得這整件事莫名其妙,本班近三十人,既有美艷無比的女同學,也有博學穩重的男同學,為何狄明哥偏偏要挑我來分享這個尷尬的秘密?
“而且,他剛剛說的是真的嗎?我是因為這樣才假裝生氣跑走嗎?我真的有穿絲襪、高跟鞋出去夢遊逛大街嗎?”
*
等我回到家,脫了衣服,跨進澡缸,開始淋浴的時候,水龍頭一開,水嘩啦嘩啦的從蓮蓬頭灑下來,我感覺水衝到臉上,聽着水聲,忽然我心裏悚然一驚,想到“剃刀邊緣”的淋浴屠宰畫面,我懦弱的用眼角餘光瞄瞄浴簾外,想像會有戴蓬亂假髮、高舉尖刀的巨人魔影出現——
忽然聽見浴室門打開,我嚇得大叫一聲,結果浴簾外,也是一聲慘叫,哐當幾聲,我把頭探出浴簾,只見室友象牙君精神恍惚的呆站在門口,腳邊掉了一地的茶葉。
“象牙,你開門幹嘛?”
“我要給你看我調配的煙味茶葉啊。”象牙說。
“我不要看,我在洗澡。”我再把水龍頭打開。
“那你鬼叫什麼?嚇我一跳。”他問。
“我…………我以為有男扮女裝的殺手,要進來殺我…………”我小聲地說。
“哈哈哈……哈哈哈……念電影的神經病,是所有神經病中最淺博的了,哈哈哈……”他大笑走開了,想也知道,在他特別調配的“煙味茶葉”助興之下,他會笑得比常人更加歡暢兩倍。
我對於自己竟然把狄明哥想像成“剃刀邊緣”里的扮裝殺手,覺得很內疚。這內疚有一部分是因為“剃刀邊緣”里的殺手,扮女裝的品位實在很差,假髮是便宜貨還打結,身上穿的是廉價的花洋裝——我怎麼可以把女裝狄明哥跟這麼低品位的殺手聯想在一起呢。
當然,我更大的內疚,恐怕是我竟然對狄明哥失去耐心。他爽快地讓我知道他的秘密,他以為我會開朗的看待他的嗜好,結果呢?我叫他一個人慢慢選口紅,就丟下他不管了。
不行,我得跟他和解。
*
處境小有尷尬的時候,共同觀賞電影常可用來打破僵局,提供一個台階。想對伴侶懺悔自己不忠的話,不妨先租一部“麥迪遜之橋”來,共同觀賞,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如何,再走下一步。不過,“麥迪遜之橋”只適合測試女生,對男生很少有用,因為此片一放,向來是女生大哭,男生大睡。男生是低等動物,對於講外遇,卻沒有床戲的電影,根本無法原諒。不過,話又說回來,“麥迪遜之橋”主角,難得雞皮鶴髮,女的虎背熊腰,似乎略去床戲不拍,也是明智抉擇。
我覺得我推開了巨人同學狄明哥友誼的手,對他關上了門,我不算一個夠意思的同學,我辜負了新朋友對我的信賴。
我決定仰賴電影之力,敲敲和解的門,我去租了一部奇片:一九五三年的《男格蘭還是女格蘭》。我租這片,要跟狄明哥同學共賞。
這部電影奇在何處?首先題材就很奇:故事是講一個男人特別愛穿他女朋友的羊毛衫,也常偷扮女裝上街去。這樣的題材在一九五三年,確實夠前衛的了。更奇的是,在片中飾演這個愛穿女裝的男人的,正是導演艾得伍德本人,而這位伍德導演在他的真實人生中,也真的就是熱愛女裝,常在拍片現場一旦缺乏靈感,就突然消失,十分鐘后,他再出現在工作人員面前,已然穿妥一身女裝、假髮與口紅齊備,繼續導戲,據說他一換女裝就創意泉涌、完全不顧全場人的目瞪口呆。
但是這些奇怪特色,都不足一彰顯《男格蘭還是女格蘭》在電影史上的獨特地位——
這部電影,經常被票選為影史上“拍得最爛的電影”之前十名。
整整八十分鐘裏,真正由艾得伍德自導自演的段落,不超過十分鐘,剩下的七十分鐘,因為艾得伍德拍到沒錢了,他就拿了一堆沒人要的、根劇情完全無關的新聞影片和動物影片來湊數,看得觀眾一頭霧水。
而且所有演員的演技都糟到不行,表情生硬得彷彿是殭屍被叫醒來演的。更慘的是,每句對白都爛得要命,除了有一段對“異裝癖”的醫學解說,雖然語調聽起來是把觀眾當小學生,但起碼是有意義的。剩下的對白,通常不知所云到頂點,沒事會冒出一個打扮像吸血男爵的老人,對着觀眾大叫“當心你家台階上那隻綠龍”這種沒頭沒腦的鬼話。
妙的是,這樣的大爛片,為什麼沒有被時間淘汰到垃圾堆里去?
因為《男格蘭還是女格蘭》已經爛到了一個極致、爛出了一種無法磨滅的風格。這位艾得伍德導演,早已得到一個希區考克或史匹堡都永遠也得不到的頭銜——
“影史上最爛最爛的導演!”
你只要去錄影帶店租艾得伍德的電影,包裝上一定堂而皇之的表明:“影史上最爛導演的代表作”!
艾得伍德最有名的一部是“外太空九號計劃”,曾經當選“有史以來最爛電影”。每到狂歡節慶,LA有的藝術電院就會早早宣佈,要辦“外太空九號計劃”的大爛片化妝派隊,到了當晚,參加派隊的人就紛紛打扮成“外太空九號計劃”里的人物,有的扮成復活的胖子,有的扮成外星入侵者,大夥鬧哄哄帶着啤酒、零食進電影院。會參加這個派隊的,其實都對這部大爛片瞭若指掌了,等絨幕拉開,爛片堂堂開演,觀眾就開始跟銀幕上的角色,展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蔚為電影播映史上的奇觀。片中各角色蠢話源源不絕,觀眾也就毫不客氣加以嘲笑辱罵,罵得聰明,其他觀眾自然擊節叫好;罵得冷場,那就難逃噓聲。
所有艾得伍德的電影,最蠢之處,或者說,最珍貴之處,在於他用的演員演技雖然爛到不行,偏偏又都敬業得要命,不管演吸血鬼的、或者演星際戰士的,個個煞有介事,認真表演,“外太空九號計劃”里的討喜角色一出場,大家就口哨掌聲、熱烈歡迎,等那角色一做蠢事,大家又把紙屑爆米花紛紛丟向銀幕。這是電影聖城才特有的派對型態,影史上能被這樣玩的怪片也不多,每十年得一部而已。
艾得伍德的電影雖爛,卻另有魅力,尤其我們電影系學生,看他只有錢買幾個紙盤,裹上金紙,用釣魚線釣起來,也有臉假裝是飛碟,窮成這樣,竟然還敢繼續拍科幻片,還敢讓飛碟中彈着火,結果連釣魚線都燒起來。這種天真的勇氣,實在令電影學生起敬意。
《男格蘭還是女格蘭》雖然不是艾得伍德最爛的作品,但畢竟符合我面對的狄明哥難題。也只有我們這種沉迷於電影的痴人,才會想用這麼怪的方法來溝通吧。好像蜜蜂的古怪舞姿,自成他們心意相同的密碼。
*
當我把《男格蘭還是女格蘭》交給狄明哥的時候,果然他就笑了出來。他說他一直想看這部傳說中的片子,但老是忘了找來看。於是當天我們叫了皮薩可樂,在狄明哥家一同觀賞。
然而,不該在狄明哥家看的,這是一個錯誤。
電影看到一半,狄明哥就起身去打開衣櫃,找出一件羊毛女衫來,跟畫面上比對着說:“你看,我也有一件,同樣料子的。”
接下來,當然,就開始試女裝了。
我對試穿女裝一點也感覺不出樂趣,狄明哥一件又一件拉下衣架來,熱情地要我套套看,我只有一再推辭,我的人生的確有很多綺念異想,可是當中並不包括跟一個意大利毛毛人擠在一排女裝面前,一件一件試穿。
我堅決的推辭,一件都不肯試,最後狄明哥很掃興的倒在滿床的衣裙堆里,把臉深深埋進去。這景象看起來當然很古怪,像阿拉丁神燈的巨靈神遭遇飛毯故障,從高空墜機在埃及艷后的更衣室里。
我不知道怎麼辦,我租來的《男格蘭還是女格蘭》雖然還在放,但實在名副其實的爛到令人逐漸進入痴獃狀態……
我想到我來的原因,我覺得我應該給予狄明哥支持,我是來表示善意,回報他把秘密分享給我這麼一個與他不熟的外國同學。
我的教育,我的個性,都讓我相信人有自由穿任何衣服、或者不穿衣服。人不該是衣服的奴隸,應該倒過來,衣服是人的奴隸。
不管是中東的女生想把臉露出來,或是“嗆紅辣椒”樂團全身只在那裏套上一隻毛襪,只要是人,想穿什麼,想怎麼穿,他都應該有那個自由。
不過,像所有偽善的文明人士一樣,我只是說說而已。如果要我為了表演,那穿成女裝是沒有問題的,可是,如果是為了“樂趣”,叫我穿女裝,我可真做不到。
那……如果是,為了“友誼”呢?
狄明哥一直都保持把臉埋在美麗的女裝堆成的小山裡。
有一股被細軟衣料悶住的。幽幽的聲音,從女裝小山的谷底,冤魂一般的滲出來——
“我以為你會不一樣的……我以為你有自由的靈魂,結果你也一樣,唉——”
“我是很自由的啊。”我心虛囁嚅兩句。
“不,我認為你也看不起這件事,你也覺得男生穿女裝很變態,你只是很有家教、有禮貌,你在勉強你自己別露出嫌惡的樣子,我不需要這種禮貌。這本來只是一件我自得其樂的小事情,結果現在被你搞得好煩人,變成好無趣了……”狄明哥繼續嘀嘀咕咕。
“狄明哥,我不希望你這樣感覺。那你要我怎麼做呢?”我無可奈何的問。
“我說了,你真的做得到嗎?”他問。
“別叫我穿女裝到日落大道上去走就行。”
“真的?”狄明哥忽然翻身坐起來:“那明天我們兩個都穿女裝,去上‘電影發行’那堂課!”
我看着狄明哥,本能的又要說不行,可是,事已至此,我實在不能再擺狄明哥一道了……
我掙扎着,直到我覺得狄明哥下一秒就要翻臉了,一般出於承諾的壓力,再一半處於會當場被狄明哥巨靈神掌捏斷脖子的恐懼,我在抽搐的微笑中,點了點頭。
*
還好我一靈未泯,緊急間還記得補上一句:“可是,穿哪件衣服,要由我決定!”
“喔,當然!”狄明哥看我竟然真的會答應,驚訝的拍着床哈哈大笑。床上女裝堆成的小山,像大布丁般顫動着。
接下來,自然就展開了我這輩子最痛苦的挑衣服過程。簡直就像要死刑犯在走上絞架前,還要自己選一條喜歡的繩子一樣。
“高興一點嘛,康永,這是一件好玩的事啊。”狄明哥對我說。
“唉——”我嘆着氣,希望能找到一件像《法國中尉的女人》裏女主角穿的那種連帽兜的全黑斗篷。可惜沒有。
“康永,你個子比較小,打扮起來一定很好看的。”狄明哥鼓勵着我:“何況,你在這裏無親無故,愛怎麼惡搞,都不會有人管你的,多痛快。”
我想想也是,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總比在校園裸奔好多了吧。
更何況,老天悲憐,在這時被我找到了一件很像西藏人穿的古怪翻襟長皮裙。我把這件抽出來端詳。
“啊,品味真好,戈蒂耶設計的仿西藏裙!配長筒馬靴最有型了。”
狄明哥同學,以他多毛卻靈巧的手指,為我搭配了一身邊疆風格的女裝,黑白鱗假蛇皮長筒靴,帕須米那圍巾,西藏式皮袍裙,還有,最要命的,一頂白金色,到耳根的短假髮。
“呃……可不可以,戴黑的假髮就好?……可能跟我的黑眼珠也比較配?”我說。
“不行,你一身都黑乎乎,太暗淡了,又不是真的從西藏出來的人,搞成那樣幹什麼。”狄明哥用巨掌捏住我的兩頰:“我真羨慕你的臉生得這麼細皮白肉的,你還不好好打扮一下,怎麼對得起老天?”
這大概是我從十歲以後,第一次有機會被“大人”捏臉頰。
我實在很難想像狄明哥的歷任女友,都是怎麼面對他愛穿女裝這件事的。
“唔,大部分都反映不佳啦……”狄明哥聳聳肩,把白金色假髮套到我頭上,整理髮腳:“不過說不定我本來就是很爛的情人,愛不愛穿女裝也許根本沒影響。唉,在紐約談戀愛很累的,紐約人很多都很不耐煩,你要掏心挖肺,他們不一定有那個心情聽呢。”
他幫我整理好假髮,把我轉個身,對着鏡子。
“但也不是每個女朋友都不歡而散啦,像你現在戴的這頂假髮,就是一個叫費雍娜的女模特兒特地送給我當紀念的哦。她說她永遠都不會忘記她交過像我這樣一個男朋友。你租給我看的那部可怕的《男格蘭還是女格蘭》,那個女朋友不也接受了她男友愛穿她衣服的嗜好嗎?”
我站在鏡子前面,看着鏡中的自己,我不得不承認狄明哥真的很會配衣服,我陌生的摸摸白金色的頭髮,摸摸皮袍裙翻出來的長毛襯裏,我邊摸索,邊驚嘆着,原來那些每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的,打扮美好的漂亮女生,都常常站在鏡子前面,享受着這樣的樂趣啊。
“唉——”我嘆了口氣。
“怎麼了?”狄明哥問。
“原來女生背着我們男生,享受這種樂子啊。”我說。
“你現在不是也享受到了嗎?”狄明哥說。
“唉,可是我一想到明天要穿成這樣去學校,我壓力好大喔。”我光用想的,就開始流汗了,汗珠在假髮裏面像野菇一樣,一粒一粒爆開來。
“狄明哥,明天那堂‘電影發行’課的杭特教授很歧視東方人呀,我不應該在他的課堂作怪,他一定會氣得把我當掉的。”我說。
“別擔心啦,杭特那個死白人豬跟我在紐約就認得,我們好得要命,我會罩你,他絕對不會找你麻煩的。”狄明哥說。
我抱着衣服、假髮、還有狄明哥額外提供的女用內衣等等,回到我自己的住處。
本來狄明哥還堅持第二天上課前,他要來幫我化妝,一切打點好,再押着我一起到學校去。
我一聽又嚇出一頭大汗,如果是我獨自行動,反正我個子小,又是個外國人,要在各色人種雜處的校園裏走個十幾二十分鐘,想來也不至太引人注意,充其量被消遣兩句,不會有什麼大狀況。可是,要是跟女裝巨人狄明哥同行,那就頓時成為校園奇觀,遠遠望去,肯定就像一個可疑的西藏女人,牽上一個可疑的青海大腳女雪人,別人一定以為是從少數民族馬戲團逃出來的,勢必鬧上校報頭條,要是再被繫上的好事之徒,當場掏出攝影機來拍上一段,接下來在UCLA的幾年恐怕後患無窮。
我再三堅持狄明哥第二天切勿來替我化妝,切勿來接我去學校,我一切會自己打點。
“你這麼怕我去接你?……康永,你一定還是想落跑,對不對?”狄明哥臉色又漸漸變灰……
“沒有,我以你們意大利祖先最信的聖母瑪麗婭的腳指骨發誓,我明天一定會穿上這套衣服,戴上這頂假髮,塞進這雙長靴,準時走進杭特教授的教室。狄明哥,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你千萬不用來接我,我們就直接在教室見。拜拜。”我說完就溜,可是狄明哥一臉不信。
我看他不信,又轉身,鄭重的加了一句,“狄明哥,在我所來自的國家,這叫做‘義氣’,對朋友承諾事情,我們一定做到。”
狄明哥這才臉色轉晴,放我走了。
*
回到住處,我免不了在廁所演習一下,室友象牙君與女友卡拉,正在享用他們最愛的那種煙葉,兩人笑嘻嘻的,發現了我的行頭之後,更加樂不可支,在廁所門口笑倒地上,抱成一團。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說出,象牙首先就笑嘻嘻的拍着我的肩膀說:“好樣的!別人把你當朋友,你當然應該把他當朋友,給朋友支持,這是最對的事了,康永,我覺得你做的是對的!哈哈哈哈……”他這一串狂笑,聽起來可不像什麼讚許,反倒比較像不祥的烏鴉。
倒是卡拉很真心的抱住我肩膀,跟我說:“明天我會幫你化個很含蓄的妝,讓你又出色,又不會太誇張,你不要擔心。”
卡拉自己的妝一向畫得很好,我也就放心又感激地點了點頭。
“哇,哈哈哈哈……”象牙從我包包里拉出了胸罩,立刻又爆出一串狂笑。這下連卡拉也再無法把持,跟着狂笑拍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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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CLA校園裏,大大小小的停車場,超過一百個。這在不開車就寸步難行的洛杉磯,是很普通的事。可是,你被分配到的停車位,離你上課的地方有多遠,可以決定你這一學期狼狽到什麼地步。據說理工學院和醫學院的教授們,拚命的想得到諾貝爾獎,主要是因為只有諾貝爾獎得主,可以任意選擇停車位,把車直接停在系館前面。要不然,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把自己的腿打斷,取得“行動不便者專用車位”,LA很重視行動不便人士的權益,相對來說,我們這些能走路的,沒事多走幾步也是應該的。
我開學時所抽中的停車位,位於校園某個神秘角落,從這個停車場走到電影系館,大概要花費五到三十分鐘,決定於你是像被狗追那樣狂奔,還是像個文明社會的人類那樣有尊嚴的舉步前行。
當然,從各停車場到各系館之間,也備有免費的校園內巡迴小巴士,不過要等到這些小巴士適時出現,機率跟等到流星出現差不多。
這是我車停好,躲在車裏,覺得自己像那種專選停車場殺人的變裝殺手,我心跳得有點快,我湊向照後鏡,看看卡拉幫我上的妝,其實還好,只有眼影我很受不了,我用力抹抹眼皮,情況反而變糟,眼影暈得更開,不過,假睫毛倒挺有趣的,最嚇人的還是白金髮亮的假髮,讓我的頭看起來像已經退流行的那種閃光華麗保齡球。
我本來準備了一個挖好洞的牛皮紙袋,套在頭上,就會跟“象人”那部電影的男主角差不多,可是我想像人出場恐怕會引起更大恐慌,就算被效警當作恐怖分子,當場被射斃在半路,血濺校園,恐怕也沒有人會覺得我無辜。
我丟開紙袋,決定給自己來點心理建設。我閉上眼,給自己三句口號:
“一、早死早超生,越拖越難熬。
“二、這是為狄明哥做的。人以朋友待我,我以朋友報之,血債血還,總有一天我會把這一筆討回來。
“三、我的臉並不古怪,起碼絕對不會比麥可·傑克森的古怪。他的臉,會令北京狗有似曾相識的疑惑,我的臉不會。”
默想完畢,我深呼吸,開車門,跨出去。
走向系館的一路上,其實沒什麼狀況,UCLA校園雖然頗多尤物,但長得遠比我更像男人的女生也多得是。我低頭快步疾行,除了被高跟的馬靴連拐到兩次腳,痛得半死之外,平靜無事,抵達系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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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系館大門,我鬆了一口氣,推着垃圾桶經過的繫上工友老黑認出我來,捧場的吹了一聲口哨,哈哈大笑而去。老黑當工友十年了,什麼沒見過,我想我就算用手拎着自己的頭走過去,他也只會贊一聲:“特效做得不錯。”
接下來在走廊撞上系主任薛佛教授,他根本沒認出我來,搔着白髮走過,還向我問了聲好:“你好,小女士。”
我趕快閃入上課的教室,今天這堂是開給研究生的課,全都到齊也不過二十人,我丟臉範圍有限。教室里已經到了近十個人,都在聊天,我閃進去之後坐定,大家安靜了一下。
熱心的非洲女生贊那布,先開口了:“呃,你可能走錯教室了,這堂課是杭特教授的小班哦。”
我沒答話,只是望着贊那布。
“哎呀……是康永啦!”莉莎猛地一聲尖叫,撲上來抱住我:“哇,你在搞什麼?”
大家先是一驚,在定神一看,真的是我,立刻哄堂大笑,鐵釘皮夾克銳斯笑着連罵好幾句髒話,葛洛麗亞已經開始研究我的長靴蛇皮是真是假,一貫憂愁的賈維苛坐到我旁邊來,喃喃自語着:“你真勇敢,我好羨慕你……真勇敢……真勇敢……”他的語氣聽起來,比較像是把我錯認成等一下要被綁在柱子上燒死的聖女貞德。
只有虔誠的基督教徒貝爾同學,很煩惱的向我走來,他大概只差沒有邊走邊做出驅魔的手勢,拿聖水灑我。
“你還好嗎?你沒怎麼樣吧?”貝爾把大手按在我的肩上:“康永,你到底怎麼了?”貝爾顯然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他該吃藥了啦!”銳斯尖聲笑罵:“他終於癢得憋不住啦,看他騷的!”
女權鬥士贊那布可聽不下去了,跟銳斯頂嘴:“你小心你的用字,你最好多學學女性在場時該用的適當字眼!”
“他又不是女性,他現在是人妖!”銳斯叫着。
“我覺得康永這樣打扮很好看!”葛洛麗亞聲援我,雖然不是很政治正確的聲援角度,好像如果我“扮相”不佳,就活該挨罵了。
“哈,葛洛麗亞,原來這種男生也能讓你興奮呀!”銳斯惡毒的回答。
公牛君開口了:“隔壁藝術系沒事就光屁股玩屎玩尿的,亂搞也能當學期作業,康永只不過穿女裝來上課,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A片助理多貓同學問了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康永,杭特教授喜歡欺負東方學生的,你幹嘛在他的課堂上作怪?你不怕惹火他嗎?”
“狄明哥說他會罩我。”
“這關狄明哥什麼事?”
“是為了狄明哥,我才穿女裝來上課。”我說。
“狄明哥叫你穿這樣,怎麼可能?”公牛和貝爾一起叫出來。他們兩個,是全班跟狄明哥最熟的。
“因為狄明哥自己也要穿女裝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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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聽我說狄明哥也要以女裝出現在教室,全班都哄堂大笑。“狗屁啦!”“又不是萬聖節”“要重拍‘五十尺高女巨人復仇記’嗎?”紛紛笑罵過來。最後一句,最引起共鳴,“五十尺高女巨人復仇記”是半個世紀前拍的科幻片,一再被丈夫欺負的主婦,意外被不明射線輻射到,暴漲成五十尺高女巨人,兩腳叉開把高速公路輕蔑的夾在兩膝之間,女巨人伸手指,把負心的男人一個一個從車裏拎出來亂甩一通。特效爛得要命,可是女性意識鮮明,博得半世紀前女性主義人士一片歡呼。
最熱愛比劃低級動作的麥鎖門同學,早已學電影裏的女巨人,跨到椅子扶手上,發出古怪叫聲,大家笑得更厲害,卻聽見一個人開口說話的聲音。
“康永沒有亂說,我看過狄明哥穿女裝……”大家忽然安靜下來,望向說話的人。說話的,是憂愁的賈維苛。賈維苛平常在班上太像空氣,這時被大家一看,忽然有點結巴了。
“上、上個月……有一天半,半夜三、三、三、三點,在我家那邊的超級市場,我,我有看見狄明哥,穿……穿皮短裙,在挑、挑、挑、挑水果……”
大家聽了面面相覷,正要開始議論,上課鈴已然響起,狄明哥竟然還不見人影,毫無消息。我覺得被設計了,怒從心頭起,起身就要閃人,好死不死,撞上推門而入的杭特教授。
杭特教授個子細細長長,比我高一大截,我的鼻樑撞上他的肩頭,痛得我捂着臉彎下腰來,等我痛完了,直起身子,只見杭特教授正眯眼睛打量着我,彷彿發現了地面新冒出來的鮮艷蘑菇一樣。
他伸出手,把我的白金色假髮扶正,我緊張得用手順了順鬢髮,把髮腳順到耳後去,做完這個動作,我才察覺這很女性化,一下子手都不知要往哪裏擺。
杭特教授拍拍我肩膀,示意我去坐好,他看着我坐下,他說:“聽說你們日本流行樂界,現在很流行像你這樣男生化妝、戴假髮、穿女人衣服,還有個特別字眼來稱呼,是叫做……叫做‘死絕系’,是吧?”
他的發音不準,我只好糾正他:“是‘視覺系’,教授。”
他聳聳肩:“隨便啦。這在好幾年前,滾石樂團的米克傑格、英國的大衛鮑伊都玩過了,你們過了這麼久,才忽然醒過來要抄襲嗎?會不會太遲鈍了一點?”
“報告教授,日本的視覺系樂團,有日本自己的華麗風傳統,不太算抄襲,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只是提出來供您參考。至於我,也並不是日本人。”我說。
“啊,這樣嘛……隨便吧,反正東方人看起來都差不多的……至於抄不抄襲的事,呃,閣下你還不是也千里迢迢來坐在美國的大學裏,學這個西方人已經發明了一百年的電影呢……”
接下來整堂課,杭特教授都動不動就冷嘲熱諷一下,我自知理虧,如坐針氈,下課前杭特教授還對着我來了一句:“也許下次你會打扮成熊貓來上我的課?”
我氣沖沖的先進廁所,手忙腳亂地把妝洗掉,摘下假髮,總算看起來好一點了,我急着要找狄明哥算賬,打算拿洗不掉簽字筆在他臉上畫兩個黑圈,讓他扮熊貓。
這時貝爾卻進來找到了我,告訴我:“狄明哥在警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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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貝爾一起趕到警局,發現狄明哥臉帶殘妝,露出光頭,古奇牌洋裝的肩帶扯落一邊,喬治揚森牌銀耳環也只剩一隻,高跟鞋早已除下,挺着一雙大腳丫。
跟這時的狄明哥比起來,我簡直可說是“儀容端莊”了,我們兩人互看到對方,都忍不住大笑起來,洛城警員在一旁不屑的搖搖頭,在辦手續的虔誠貝爾同學則持續有斗大汗珠滴落,彷彿正被地獄火舌舔到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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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狄明哥開車來校的路上,與別人的車擦撞,雙方下車互索證件與電話號碼之時,對方一夥十七、八歲墨西哥小鬼,當然忍不住對狄明哥百般惡毒嘲笑,惹翻了狄明哥,摘了高跟鞋就雙拳齊出,變成下山的母大蟲。對方雖有四人,都只是少年小鬼,雖有球棒在手,還是抵擋不住巨人狄明哥如狂風驟雨般的拳勢,雙方廝殺得驚人,早驚動了洛城警網前來處理,帶回警局,以免阻礙交通。
我聽狄明哥說到這裏,腦中不禁浮現《水滸傳》裏瘋魔大和尚魯智深扮新娘子痛打惡霸的章節。我拍拍狄明哥的肩,問他:“大哥,光天化日,公然以女裝出現,大鬧街頭,可痛快乎?”
狄明哥笑答:“當然痛快!只可惜了這件古奇洋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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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班上同學周末聚會時,狄明哥就常常穿女裝出現了,這對他來說,似乎有一種被親密擁抱的愉快感受。
至於我,則開始慎重構思一部所有帥哥都穿旗袍的文藝愛情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