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進烘衣機
“被對摺塞進皮箱,
塞進車後行李箱,
塞進大垃圾袋。
都屬於搭車式的流浪。”
研究所要求我們每一年都要盡全力參與其他同學的拍片工作,儘可能的把電影電視製作過程涉及的每種工作都試一試,如果你是音效師,而你的導演需要一聲很清脆的、扭斷脖子的“呵啦”聲,你就得對着麥克風扭斷一大堆東西,扭斷芹菜、扭斷蘿蔔、扭斷無辜路人的脖子,反正要弄到“呵啦”那一聲就是了。如果你是管道具的,而導演需要一隻有長睫毛擦口紅的青蛙,你就該開始逛化妝品店、問專櫃小姐哪個牌子的膠水,能把假睫毛黏在青蛙濕答答的眼皮上。還有哪種顏色的口紅,適合青蛙的大嘴巴。
不過,電影所並不要求我們參與演戲部分,因為洛杉磯太多人懷抱明星夢,願意免費演戲,遠的不說,光是我們電影系隔壁的戲劇系,就有一缸子會翻跟斗跳火圈、要放電就放電、要放屁就放屁的俊男美女,他們把望着能有機會演出任何一部電影,只要有演,就有機會被看到,就有機會一步一步往上爬。整個洛杉磯,到處都是苦等着出人頭地的演員。
比方說,你要找演員演一個妓女,你看中一位在餐廳端盤子的小姐,在別的城市,你如果問她要不要嚴妓女,她大概會賞你一巴掌。可是在LA,你問她有沒有興趣參加一部沒有片酬的學生級電影,演妓女,她會立刻拿出一份印刷精美的履歷,正面印有四張她各式造型的照片,以便讓你見識她戲路之廣,其中一張照片可能是亂髮衝天、手持菜刀的發狂主婦,另一張可能是叼根煙、甩皮鞭的女土匪,另一張可能是淚盈盈的憂傷修女,不管這三張怎麼鬧,反正剩下一定有一張,而且通常是位置最顯著的一張,是這位小姐展示美好身材的一張致命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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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以為只有俊男美女懷抱明星夢,即使肚大如孕婦的糟老頭、矮到上巴士只需買兒童票的中年男士,乃至一隻其貌不揚的老黑狗,可能都身懷一兩樣絕技,使他們成為不可缺的角色,得到演出的機會。大肚老頭可能會唱已經絕傳的俄羅斯民謠、矮男士可能會倒立用手走路、老黑狗可能滴口水的量特別驚人、適合演快退休的地獄守門犬。
洛杉磯有太多想演戲的人了,你在洛杉磯要找一個完完全全跟表演不相干的人,還不如找一個愛斯基摩人容易些。
我們電影所,並不要求我們演戲。可是,我一開學就連演了七個角色。
很遺憾的,我得到的這七個角色,都跟我的外形、演技、文化修養,完全無關。
我得到這七個角色,完全是因為用我最方便,而我的體型,最適合劇情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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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演戲的這位同學名叫比爾·銳斯,平日只穿皮衣皮褲,以及所有釘狀齒狀飾物,在某個地下小圈圈裏,算是一號人物,因為他策劃過洛杉磯一個周末活動,是邀請各方對“破壞”有興趣的人,用手邊廢棄不用的機械或舊電器改裝成武器,比方說,在除草機上裝兩根鋸子,變成陸上血滴子,或是在吹風機前固定一瓶易燃酒精加點火器,變成“美髮店噴火怪”這類的怪東西,然後他在周末夜晚找個空曠場所,點燃幾堆營火,再找個未成名的重金屬搖滾樂團塗上鬼臉,在現場鬼吼鬼叫,至於活動內容就是各路人馬把自家拼湊出來的怪物送進場中,手動也好、電動也可,反正互相惡鬥一番,橫豎就是破銅爛鐵,能燒就燒、能摔就摔,狂歡一夜了事。
銳斯同學定期把這個活動拍下來,配上摔跤比賽式的旁白,賣給一些專播暴力節目的小頻道播放,倒也頗有收入。有一次銳斯興匆匆的播放他這種“周末地獄火”的紀錄片段給我看,頭兩分鐘還挺唬人的,只見夜色中人影竄動、火光四起,看久了則不免無聊,烤麵包機不斷發射鐵片土司攻擊吸塵器,按摩椅垂直降落壓爆果汁機,像家電業者業績不好時會做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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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銳斯既然是同班同學,本着電影所希望我們盡量互助的原則,當他要我客串演出時,我當然義不容辭。
銳斯拍攝的,是一個連續型殺人狂的故事,在短短的二十分鐘影片當中,這位殺人狂竟然要殺掉七個受害者,效率之高,實為殺人界的典範。
銳斯走向職位是製作助理的我說:“康永,我需要你在我的片子裏死七次。”我這下受寵若驚,我連尖叫都叫不好,更別說要臉頰抽筋、涕淚亂噴的向殺手求饒了,何況還要演七個不同的受害人?!我很有自知之明,所以當銳斯笑嘻嘻的說“康永,我需要你在我的片子裏死七次”的時候,我一方面感謝他的厚愛,一方面謙虛的表明無法勝任。
“無法勝任?”銳斯露出困惑的表情:“康永,我只是要你演七次屍體啊。”
原來,我只負責演這七個倒霉鬼被殺了以後的屍體。銳斯認為我反正隨時都在拍片現場,隨傳隨到,而且我大小適中,容易裝也容易提,所以我抵達LA這個電影夢王國后,第一個演出的角色,到第七個演出的角色,都是道具屍體,分別被裝在垃圾袋、放行李的後車廂、皮箱、沙發床裏面、衣櫃大抽屜里、烘衣機里,還有,壁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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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子沖洗出來以後,銳斯導演稱讚我演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