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守業和小蓮
過了一陣,又過了一陣,卻並沒有人來找於守業。他還是學校的老師,提心弔膽的日子讓他日夜不得安寧。關於劉習文校長的消息眾說紛紜,有人說劉習文在北京被共產黨正法了,也有人說是被關進了監獄。不論哪種說法,都讓於守業心驚膽戰。劉習文是國民黨的特務這一點是無疑的,他被捕時身上還帶着炸藥呢,他想破壞新中國的成立,就憑這一點,他就是人民的敵人。
關於劉習文的種種傳聞,並沒有讓於守業安定下來,他的突出表現就是不停地翻找出深埋地下的委任狀,這裏藏幾天,那裏埋一陣,不管放到哪裏,都覺得不安全。他的身邊如同埋了一枚定時炸彈,不知何時就會突然爆響。那些日子裏,於守業的生活可想而知。
報紙上說,國民黨要員從陪都重慶逃到了台灣,接下來海南島也解放了,只剩下了孤島台灣。解放大軍化整為零,在各地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剿匪戰鬥。這裏的剿匪,有民間的土匪,更多的是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於守業知道,用不了多久,國民黨這些殘餘武裝,就會土崩瓦解。號稱幾百萬的國民黨正規軍都阻擋不了解放大軍的攻勢,何況這些殘兵敗將了。
國軍真的大勢已去了,人民這麼認為,於守業也這麼認為。他想到了哥嫂,身為中校科長的哥哥此時是去了台灣,還是被解放大軍殲滅了,他不得而知。陸城一別,便是天各一方。想到親人,就想到了自己,此時的他彷彿是被人丟到了一座孤島上,以後的日子註定要單飛了。那份深藏起來的委任狀在他的心裏貶值了,陸城的少將專員,看來只能是夢想罷了。如果國軍現在仍與共軍戰鬥,至少勝負難料的局勢,會讓他燃起許多希望,可現在這種態勢一去不復返了,他只剩下空空的失落和無奈。他還不到三十歲,未來的生命還很長,此時的於守業想到了自己的未來和以後的生活。
他和小蓮的邂逅完全是種偶然。
那天,他去理髮店的路上,迎面就看到了款款走來的小蓮。小蓮似乎剛買完菜回來,兩個人在一條衚衕里,不期而遇。
他吃驚地瞪大眼睛。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小蓮。小蓮從學校里走出去,他以為那就是訣別,以前的那些姑娘們,經過教育后洗心革面,有的嫁人,有的回了老家,還有一些自食其力,真正地回歸了社會。小蓮的去向,對他來說一直是個謎。剛開始,他還不停地想起小蓮,最後劉習文事件攪擾得他自身難保,對小蓮的念頭也只有偶爾才會想起。和小蓮曾經有過的一切,彷彿是一場夢,醒了,就空了。
小蓮的樣子比他鎮靜得多,沒有吃驚,也沒有慌亂,倒是她先開口說了句:是你呀,最近好嗎?
他一迭聲地說:好好,還好,你呢?
她沖他莞爾一笑。他在她的這一笑中,又看到了他曾經熟悉的小蓮,以前在怡湘閣見到她時,她也總是沖他這麼笑。那一笑里包含了很多,是問候,也有期許,一切都在這一笑中了。
久違的微笑再一次在他的生活中綻放,他似過了電般的被擊中了。終於,他抖抖顫顫地叫了一聲:小蓮。聲音里明顯帶有了哭腔。
小蓮仍然冷靜地面對着他,唇紅齒白地說:前面就是我家,有空來坐坐吧。
說完,不等他有所反應,一閃身,走進了一間院子。門“吱呀”一聲,關上了,又傳來清脆的落鎖聲。
那天,於守業站在衚衕里,獃獃地想了許久。
從那以後,小蓮就佔據了他的整個身心。如果說陸城還沒有解放,他仍是國軍的中尉,小蓮仍是怡湘閣的姑娘,他們的遊戲還會繼續下去,但結果呢?他看不到結果。此時,他已經不是國軍中尉了,他只是陸城一所普通學校里的一名教師,如果和國軍還有些牽連的話,也只有那個037的代號,和那個深藏於地下的委任狀。所有的一切,讓他感到極不真實,猶如水中望月。
閑暇的時候,他腦子裏便會頑強地想起小蓮,想起小蓮的過去和現在,曾經擁有過的一切是那麼美好。小蓮是他第一個近距離接觸的異性,他在情不能抑時擁抱過她,是小蓮“你能娶我嗎”的一句話澆滅了他的激情。小蓮說話時的表情像極了良家女子,可怡湘閣並不是良家女人待的地方,他為此矛盾、困惑着。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的小蓮已經是良家女了,身上的旗袍不見了,明晃晃的首飾也褪去了,一身布衣,清清爽爽、一塵不染地又出現了。這次的邂逅,給於守業最強烈的感覺是小蓮更可人,也更親近了。由此,他對小蓮的思念變得空前絕後,魂牽夢繞。
在一天的傍晚,他終於出現在小蓮門口。在拍門的那一刻,他有些猶豫,畢竟不知道小蓮現在的生活狀態――她是嫁人了,還是一個人在生活,但思念的慾望還是戰勝了他的猶豫,終於舉起手,拍響了門。小蓮似乎早就等在門邊,很快門就開了。她看見了他,沖他笑了一下,彷彿知道他一定會來,而她也早已等在那裏。小蓮的微笑讓他有些不能自持。
他心旌神搖地跟着她走進院子裏,才看清有着三間房的小院有樹有花,收拾得乾淨、清爽。小蓮在那天的傍晚,用一壺香茶招待了他,他們坐在一株玉蘭樹下。正值又一年的春天,白玉蘭正開得熱烈,陣陣淡香沁人心脾。
於守業在那一刻,彷彿又回到了怡湘閣。小蓮溫言淺語地告訴他,院子是她買下的,別的姑娘都回了老家,她老家沒人了,就打算在陸城待下去,好歹也習慣了這裏。說話時,她的目光迎向他,表情卻是恬淡的。在他的記憶里,這一年的小蓮應該是二十一歲。
他看着小蓮,心裏的什麼地方“轟隆”地響了一聲,心就化了,水樣的東西一漾一漾的。他伸出手,把小蓮擁到了懷裏。小蓮沒有推拒,身子卻有些僵硬,畢竟離開怡湘閣很久了,對這一切有些不適應。但她的內心裏,卻是期待已久了。
於守業吻小蓮的時候顯得有些狂躁,甚至還有些迫不及待,但還是儘可能地小心翼翼着。畢竟不是從前,他對小蓮無論怎樣,都是合情合理的,因為她是怡湘閣的姑娘,而他是客人,是花錢進來的。那時,他心裏有着許多優勢的。
很快,小蓮就在他的懷裏軟下來了,似乎是一泓水。他掬着這一泓水,極盡呵護。她輕聲喃喃着:於先生,你怎麼才來呢?
她的一聲“於先生”,瞬間讓他又強大了起來。他抱起她,向房間裏走去。這時,她在他的耳邊清晰地說了一句:你得娶我。
看着臂腕里的小蓮,他在心裏說:我娶你,一定。
那天晚上,於守業和小蓮結合了,結合的過程生疏而又驚心動魄。後來,她躺在他的身邊,輕聲而堅定地說:你得娶我,你是我的第一個男人。
他的樣子有些激動,氣喘吁吁地說:我娶你,我一定娶你。
平靜下來后,她忽然問道:你怎麼沒走啊?
他一怔,望着她,半晌才說:你讓我去哪裏?
她笑了一下,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他伏下身,又把她壓住了。他慶幸那份委任狀,還有那個037的代號,如果沒有這一切,他肯定和小蓮天各一方了。
那天晚上,他對舍與得又有了精闢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