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該怎麼說神谷螢子這個女孩呢?
神谷在叔叔朋友開的漫畫店打工已經有半年的時間,並不是為了籌措學費或生活費,早年過世的雙親留給神谷一筆足夠她讀完大學的遺產。神谷只是單純地喜歡看漫畫,在放學過後有個固定的地方可以歸屬。如此而已。
從不與人交談的神谷,總是非常安靜地活在漫畫家精心構築的世界裏,在虛幻的國度里與各式各樣的英雄共赴旅程。
坐在櫃枱念書或看漫畫時,遇到想認識可愛高中女生的客人攀談,神谷總是冷淡地做自己的事,絕不應聲。客人想找書或海報,神谷會幹凈利落地指着柜子某處,溝通直截了當。久而久之,許多客人都習慣了這樣的神谷,也不會在意神谷一視同仁的沉默。
但有個窮極無聊的異國客人,似乎迷上了以逗神谷說話為樂,不管神谷怎麼對他不理不睬,他總是可以嘻皮笑臉地找話題跟神谷“抬杠”。
說是抬杠其實並不精確,那個怪怪、養了只鬼靈精黑貓的大男孩根本就是在玩“單口相聲”,因為神谷總是以淡漠的眼神回應他,一個字都沒對他說過。
一個字,都沒有跟他說過。
然而有連續好幾個禮拜,怪怪男孩每次到店裏看漫畫,都以一種“即使跌倒了,姿勢也會非常豪邁”的燦爛笑容,拚命跟神谷鬼扯淡,好像神谷的冷漠回應從來都不存在似的。前幾天,怪怪男孩甚至還用上了讓神谷百思不得其解的“人體自燃”魔術,嚴重驚嚇到原本心如止水的神谷。
該說他有毛病?還是欠缺社會常識?抑或是根本對“恥”字沒有感覺?
無論如何,怪怪男孩的目的總算達到了。
神谷暗暗在心中,為怪怪男孩取了個綽號,“火貓男”。
當然了,火貓男並不知道自己在偷偷喜歡的女孩子心裏,已經有了一個名字重量的地位,因為這個叫神谷的女孩,根本就不說話。
不說話,不想說話,也不能說話。
或者更沉痛地說,女孩已經忘了如何說話。
十年前,在神谷還只有七歲的時候,一件荒謬絕倫的慘劇闖進了她可愛的家。
那天晚上,媽媽正在廚房打理晚餐,剛下班的爸爸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小神谷爬上爸爸的大肚子,吵着要跟最疼她的爸爸玩她最喜歡的捉迷藏。
“爸爸,我要去躲起來了喔,不可以把我忘記了!”小神谷綁着小馬尾。
“好啊,那小神谷快去躲起來,爸爸跟媽媽等一下去找你喔,抓到了可要打屁股!”爸爸笑嘻嘻閉上眼睛,其實只是想趁小神谷跑去躲起來的時候小憩片刻。
爸爸一答應,小神谷高興地蹦蹦跳跳,跑出客廳開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
沒有太多考慮,小神谷跑進爸媽房間,打開衣櫃就躲了進去。
在黑漆漆的衣櫃裏屈膝坐着,不知過了多久,小神谷快要睡着時,她終於忍不住想要走出小小的衣櫃,到客廳去凶一定是睡著了的爸爸。
就在小神谷即將推開衣櫃時,她突然打了個冷顫,小小的手指停在衣櫃門上。
客廳傳來媽媽的尖叫,然後是一連串傢具撞倒在地上的巨響。爸爸似乎在大聲咆哮,聲音慌亂又充滿了憤怒。但敲敲撞撞的聲音很快就停止了,爸也不再大吼大叫。
“……”小神谷全身縮成一團。
小神谷從衣櫃的細小窄縫裏看見,一個陌生男子抓着媽媽的頭髮,將驚慌失措的媽媽拖到房間裏,將媽媽用力摔在距離衣櫃只有兩公尺不到的床上。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小神谷的眼睛都沒能合上,就這麼看着媽媽被壞人欺負、蹂躪,任憑媽媽如何歇斯底里地哀求、恐懼地哭泣,最後壞人還是將媽媽壓在床上,一邊說著奇怪的話語嘲笑着媽媽。
最後,壞人張開嘴巴,將他像刀子一樣的銳利牙齒插進媽媽的脖子上,大口大口吸吮着媽媽的鮮血,讓媽媽的奮力掙扎看起來就像是壞掉的拉線玩偶那般可笑。
就在壞人打了個嗝后,媽媽沒多久就死了,眼珠子還瞪着衣櫃,視線穿透黑暗的隱蔽空間,與目瞪口呆的小神谷彼此對看。
壞人將媽媽的屍首留在床上,穿好衣服后就走了。
但神谷一直處於嚴重獃滯的精神狀態,就這麼一動也不動地坐在衣櫃裏,獃獃地看着媽媽黑白分明的眼珠。全身縮着,牙齒連打顫的聲音都不敢發出。
媽媽的頸子上,被壞人用利牙穿鑿出的兩個血孔,隱隱泛着黑氣。那黑氣好像有生命似地,漸漸在皮膚底下滲透開來,在擴染的過程中淡淡地稀釋、分流,最後化為無數條細小的黑線爬散。
偶爾,媽媽的屍體會像觸電似猛然抽動一兩下,或在嘴角發出咿咿嗚嗚的細碎聲。
小神谷快要哭了,她竟非常害怕媽媽就這麼又活過來。
喜歡看恐怖電視影集的小神谷知道,這樣活轉過來的媽媽,將不再是原來的媽媽。
過了幾個小時,也不知道慘案怎麼傳出去的,幾個穿着黑色西裝的警察趕到家裏拍照搜證,這才打開衣櫃發現了表情獃滯、眼睛噙着淚水的小神谷。
“小妹妹,你沒事吧?”一個名牌寫着“渡邊友尚”的高階警官抱起了小神谷。
小神谷沒有答腔,只是乖乖地將雙手放在膝上,安安靜靜地看着兩個警察將媽媽“愛亂動的屍體”放進一個黑色大帆布袋裏。警察拿出一個壓縮鋼瓶,將引口插進帆布袋的橡膠圓孔,並灌進奇怪的氣體,氣體將帆布袋輕輕撐脹開來。
不到幾秒,媽媽的“屍體”就安靜下來,被抬了出去。出於天生的第六感,小小七歲年紀的神谷有種強烈恐懼的直覺——如果將躲在衣櫃裏目睹的一切和盤托出,不用多久,自己將無聲無息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於是,小神谷也沒有提出“爸爸在哪裏”、“媽媽怎麼了”的問題,只是裝發獃,不論渡邊友尚警官怎麼詢問、逗弄、旁敲側擊,小神谷就是一貫冷漠地看着前方,毫不理會任何問題。
“長官,看樣子這個小女孩是受到過度驚嚇,精神失常了。”一個警員說道。
“……”渡邊友尚警官,看着雙眼並不存在確實焦距的小神谷,慢條斯理說道:“將這個小女孩送到V組特約的精神科,看看到底是出什麼毛病。還要,想辦法問出行兇的鬼有什麼特徵?”捏捏小神谷白皙的臉頰。
“是!”
“還有,請精神科做出一份強迫症的病例,別把事情搞得太複雜,知道嗎?”
“是!”怪異血案的現場,就這麼給抹消殆盡。
就警察官方記錄來看,這件“家庭悲劇”肇因於兩位中產階級夫妻,在下班后因先生外遇問題發生嚴重爭執,罹患強迫症的年輕太太手持水果刀將熟睡在沙發上的先生刺死後不久,自己也在房間裏燒炭自殺。
而目睹母親持刀殺死父親的小女孩神谷螢子,因為過度驚嚇而無法言語,並出現記憶失序的癥狀,被送到精神科醫院接受妥善的輔導與治療。
精神科醫生判定,小神谷是罹患了“失語症”,合併多重精神官能失調症。
“……”小神谷看着窗外,彷彿在與另一個自己告別。
年紀小小就懂得偽裝失語與失憶的神谷,卻也的確因為過度害怕“被抹消”,一個字、一點帶有意義的聲音都不肯吐露出來,即使在私底下也不敢偷偷說話,生怕養成不好的習慣,被躲在某處“看不見的眼睛”發現自己的偽裝。
久而久之,神谷真的因為過度害怕犯錯,而完全失去運用語言的能力。
靠着刻意的沉默與低調的行事,儘管身有殘疾,神谷在求學過程中並未受到太多歧視。平常在街上逛街、走路、吃飯的時候,神谷也會戴着耳機聽音樂,避開與人溝通的機會。不知情的人很可能不會發現神谷不能言語,就跟漫畫店裏的客人一樣。
神谷以為,自己可以就此拋棄童年的家庭慘事,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
而現在,神谷卻獃獃地看着眼前發生的“靈異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