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三章】

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三章】

第三章

在本章里作者首次使用了“人瑞”這個名詞,用它來指一類人。比較流行的說法把這類人叫作“人才“,“人瑞”和“人才”雖然只是一字之差,卻代表了不同的價值取向。進入本章以後,“上面”這個詞出觀的幾率明顯增多了。需要提醒讀者的是:它並不完全是幾何學概念。

現在該談談我的研究工作了。我最近的一項成果是發現了墨子發明了微積分。一下子把微積分發現的年代從十七世紀提早到了先秦。我的主要依據如下:墨子說,他兼愛無等差。愛着舉世每一個人。這就是說,就總體而言。他的愛是一個無窮大。有人問他,舉世有無數人,無法列舉。你如何愛之?這就是問他,怎麼來定義無窮大。他說,凡你能列舉之人。我皆愛之:而你不能列舉之人,我亦愛之。這就是說,無窮大大於一切已知常數。他既能定義無窮大,也就能定義無窮小。兩者都能定義,也就發明了微積分。

我在《墨經》裏發現了不少處缺文和錯簡,一一補上和修正之後,整本《墨經》就是一本完善的微積分教程,可以用來教大學生,只少一本習題集。我又發現用同樣的方法可以把《論語》解釋成一本習題集,只是這樣一來,我國的兩位偉大的思想家孔子和墨子與前蘇聯的兩位數學教科書作者斯米爾諾夫和基米諾維奇的著述就是一模一樣的了,也不知是誰抄襲了誰。這種情形說明決不要輕易地相信我。我又把這個結果寫成論文寄了出去,馬上就登了出來,並且各報紛紛轉載,說青年數學工作者王二的研究工作大有成效云云,嚇得我好幾天不敢出門,生怕遇上一個人啐我一口,說一聲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無恥的人,所幸這樣的事沒有發生。其實我那篇稿子是三月下旬寄出去的,打算趕四月一號出版的四月號,誰知道陰差陽錯,在五月號上登了出來。順便說一句,我有個朋友是四月一號出生的,所以我總記着四月一日是愚人節。這件事告訴我說,對別人的幽默感切不可做過高的估計。

後來我把學報寄來的稿費取出來了,一共是二百三十元,說到這個數目的時候,我的心情比較好。這是因為假如有人真的發現了先秦有人懂微積分,絕不會只給這麼點錢。但是到系裏去了一趟,心情又壞透了,因為聽說我那篇狗屁論文評上了校級先進成果,還要破格評我一個副教授。這種情形使我疑神見鬼,懷疑有人在和我開一個大玩笑,或者是成心要出我的彩。

衛公去郵局兌匯。那郵局是個大房子,像所有的機構一樣。但是它又不是什麼要害部門,所以是土坯牆草頂。這房子非常大,草頂非常高,但是房上的草卻不是太厚,以致陽光漏了下來,裏面沒有什麼人(假如不是不可避免,誰樂意去看工作人員的面孔?),只有雞在覓食,狗在乘涼。因為這個緣故,衛公率領大隊人馬走進去時,是真正的雞飛狗跳。但是在櫃枱後面打盹的人並沒有抬起頭來——俗話說得好,誰怕誰呀。這櫃枱十分高,像衛公這樣高大的人也看不到櫃面。櫃枱頂上立着鐵柵欄,還有幾條鐵鏈子栓在柵欄上,垂到外面。有些鏈子一端上還拴了些人的骸骨,看上去挺嚇人的。衛公找到一根空的鏈子,搬來三塊土坯壘起來,站在上面,才看到了櫃枱後面的人。他把匯票遞進去,說道:勞駕,兌匯。那人看看匯票,又聞了聞,說道:是真的嗎?使假匯票可是死罪!每次衛公都要咋着膽子才敢說出“是真的”來。假如聲音小了,那人還要瞪起眼來,喝道:你說什麼?大聲點!直到衛公拼着老命叫道:真的!!那人才從裏面拋出一條鐵鏈子來,說道:拴上。我去找別人看看。這才是真正驚心動魄的時刻,等衛公把鏈子圍在脖子上,那人拿出一把大銅鎖,把他像鎖狗一樣鎮在了鐵柵欄上,自己到後面鑒定匯票去了。

據我所知,大隋朝每一個兌匯的人都要像狗一樣被鎖在柵欄上,這是預防偽造票據的有力措施。假如你沒使假票,人家自然會給你打開。但是李衛公站在那裏心驚膽戰,第一害怕身後的公差和他有仇,在這種情況下,那人只要把他腳下的土坯一腳踢開,衛公就會弔在空中亂踢腿;第二害怕那個兌匯的一會從後面奔出來,舉着那片皮子大喝一聲:你好大的膽,敢來矇事——這是騾子皮!你要知道,衛公是個畫家,可以分辨烙花的真假。但他沒有做過皮鞋生意,不會分辨皮革。騾子有一半是馬,另一半是驢,牛聞了不哭,馬聞了只有一隻眼掉眼淚,一下就看出是假的來。而牛皮和馬皮都是專賣品。老百姓只能弄到驢皮和騾子皮,要偽造匯票只能用這兩種皮。這下可把他坑慘了。馬上派人到他家裏去搜,從床下搜出了偽造匯票的工具,還有半張騾子皮。這是可以想像的,因為假如有人用這種辦法來害他,當然會在這時溜進他家裏去,往床底下塞騾子皮。這種把戲衛公完全能想像得出來:先給他寄幾張真的匯票,然後再寄假的,與此同時,寫匿名信揭發李靖這小子偽造匯票,這可以說明為什麼現在李靖背後跟了不少公差。但是假如衛公被這麼害死了的話,他一點也不佩服那個設計了騙局的人。因為他落入了這個騙局裏,不是因為他缺少計謀,而是因為五十兩紋銀的魅力他無法抗拒。

最近有人證出了幾百年沒有證出的“地圖四色問題”,但我一點不佩服,因為他們用了一架每秒鐘運算上億次的巨型機。我要是有上億美元,也會買台巨型機。還有人驗證了對於小於100的N和小於10的6次方之x、y、z,費爾馬定理均成立,但我也不佩服,因為也是用計算機做的。這算什麼?顯然你有計算機。我佩服衛公,他只用了手指頭,木頭棍(籌算法)就證出了費爾馬定理;要知道在隋朝末年紙可不便宜,所以用了筆算也算是仗着財大欺人。根據這個道理,我們隨時準備受人欺騙而死,因為我們都會騙人,只要你騙得公平,不要仗着財勢欺人。但是這回衛公沒有受騙,那個兌匯的人從後面出來,滿臉的不高興,惡聲惡氣地說:匯票是真的。算你小子走運。拿傢伙罷。衛公遞進去一個包袱皮,那人胡亂包了五十兩銀子扔出來,喝道:滾罷。你怎麼還不滾?衛公伸着脖子說:勞駕,給我開開鎖。衛公兌匯票的事就是這樣。這件事的意義是說明了衛公原來很本分,最起碼他樂意被別人鎖上。

衛公兌完了匯票從郵局裏出來時,脖子上還有冷冰冰、沉甸甸的感覺。無論誰被人像狗一樣拴了一次都會有一種屈辱的感覺,但是走到陽光里心情就好了。李靖當時還年輕,不會長久地為這些事而不痛快,只有到了中年才會覺得自己一輩子都像狗一樣被人拴着,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不如早死——就此犯了精神崩潰。衛公有了錢,就想到酒糟鋪路的酒坊街去見他的情婦,但是他一走動起來,響起一大片雜音紛亂的腳步聲,好像自己是一隻碩大的蜈蚣,這種感覺實在是很不舒服,除了有一百三十隻腿,還有一百三十隻手,支支叉叉的很怕人。除此之外,他還像一條絛蟲一樣分了好多節,頭已經跑進了小衚衕,尾上的一節還在街上劈手搶了小販的一串羊肉串。假如他驟然站住,回過頭去,就有整整一支黑衣隊伍衝到他身上來,擁着他朝前滑動,顯示了列車一樣的慣性;而當他驟然起步飛跑時,就好像被拉長了一樣;而且不管他到了哪裏都是雞飛狗跳。李衛公討厭這種感覺,就回家了。

進了他那間小草房,把門關上,但是依然割不斷對身後那支隊伍的感覺,它就像一條大蛇一樣把小草房圍了起來,再過了一會,四面牆外都響起了洒水聲。這是因為那些公差對李靖十分仇恨,就在他牆角下撤尿。不消說,這對他的房子是有損害的。這是因為它在一個死胡同的盡頭,趕牛車進城的鄉巴佬賣了柴草之後,就把牛圈在這裏,自己去逛大街。而那些牛缺少鹽分,就把尿濕了的牆土啃去。久而久之,四面牆的牆腳都被掏空了,假如不是衛公在裏面用繩子捆住,那四堵牆早就朝外倒掉了。就是這樣,四堵牆的接縫處也有一尺多寬了,不但鳥能飛進來,貓狗能溜進來,連人都可以擠進來了。這就是別人在他牆下尿尿的害處,但是也有一點好處,就是自從有人尿尿了以後,土牆的裏面就會結出一層白霜來,這種東西就是土硝,有多種用處:首先,可以當鹽用,但是吃這種鹽就和喝尿沒什麼區別了;其次,和草木灰混合,溶解后再結晶,就可以得到硝石,用這種東西可以造爆竹。假如不是每個月已經有了五十兩銀子的收入,從人家尿在他牆外的尿里倒能得到一些收入。衛公躺在床上,看着小衚衕里的景色,聞着透過了牆土滲進來的尿騷味(這種味道使他的房子裏簡直不能睜眼),自言自語道:這算個人住的地方嗎?這種感覺就像我對我自己住處的感慨一樣。

我和一個姓孫的女人住在一套房子裏,她既不是我老婆,也不是我的情婦,而是我鄰居。這種居住方式不叫同居,而叫合居。她在黑暗的過廳里放滿了高跟鞋,每次我回家都要踢在鞋上,這時候她就在自己房裏尖叫一聲:我的鞋和你有什麼仇?她還在衛生間裏晾滿了內衣,使我不敢把朋友帶回家來,因為他們都知道我是個光棍漢。一旦她點少了一件,就敲我的門說是給我拿走了,好像我是個淫物狂一樣。照我看她的內衣根本就沒什麼收藏價值,因為她趣味很低。除此之外,她還不定時不定點的叫囂說自己要洗澡,讓我有尿先尿。自從我滿了三歲,還沒有人命令我撤尿。這時候我正在想費爾馬定理怎麼證,聽了這種聲音簡直要發瘋。根據史籍記載,李衛公可以一面和李二娘做愛,一面想數學題。這種能力實在非我所能及。他有一心二用,乃至三用四用七用八用之能。因此我認為他在一顆大腦袋裏盛了好多個小腦子,如果把他的腦殼切開,所見就如把一個石榴切開一樣。他可以用一顆腦子和李二娘做愛,用其它的腦子想數學題。不過這個腦子是哪一個卻不是他自己能夠控制的,所以幹着幹着臉就朝右歪去,右眼角朝下垂,右邊的嘴角也流出涎水,這就是說,右邊的腦子在起作用。過了一會,同樣的情形又出現在左面,這是左邊的腦子在起作用——這都不要緊。可怕的是他想着想着就想到後腦勺上去,這時候他怒髮衝冠,雙目翻白,手腳都朝後伸,好像是發了羊角瘋。這時候李二娘就伸手在他前額上敲一下,讓他前面的腦子起作用。當然,這麼一敲李衛公馬上就要變成個對眼,但對眼也比翻白眼好看。在這方面我完全贊成李二娘的意見。李二娘的皮膚很白,所以她就用黑色的床單。除此之外,她還把房間漆成黑色的,掛上了白窗帘,這間卧室就此變成了一張黑白圖片。李衛公也在這間房子裏——這種情形說明他又害死了六十四個人。

李衛公是從下水道里溜出自己的房子的,由此我們知道了大隋朝的洛陽城裏有下水道,並且相當的寬敞,可鑽得過人。後來衛公設計長安城時,就沒給它做下水道,改用滲井——這種設備的做法是在地上打一眼井。再用磚頭瓦塊把它填上,供往其中倒髒水之用。可以想像這種井會污染井水,後來長安城裏就經常流行痢疾、霍亂等腸胃道傳染病。還有一次他往自己的臉上纏了布條,假裝一個麻風病患者,誰也沒認出他,就從衚衕里溜了出來,故而後來長安城裏禁止麻風病患者往臉上纏布,大家都把爛得一塌糊塗的臉露出來,在晚上常常發生嚇死小孩子的事。李衛公也多次利用地下鐵道逃跑,因此長安城後來就不修地下鐵道,在交通繁忙的街段採用空中索道。那些索道懸在一些棋桿上,乘索道的人先爬上三丈高的杆子,把自己捆在一個套在纜繩上的竹筒上,手攀纜繩開始滑動,看上去好像在耍雜劇,但是萬一纜繩斷了從空中掉下來就會摔得像壓扁了的臭蟲,而纜繩斷掉的事時有發生。據我所知那種索道只有小夥子敢乘,而且那是一種表現勇氣的把戲,而不是一種方便的交通工具。總而言之,假如李衛公是在長安城裏犯了事,背後跟上了公差,他就再也逃不掉了。這樣也就不會害死很多人。

監視李靖的公差們發現李衛公又跑了——這是很容易發現的,只要從牆縫往裏看一眼就能看見——就一轟而散,各自回家和妻兒道別,安排後事等等,然後就到衙門裏去,等着被砍頭。因為他們和劊子手是同事,所以挨刀子時還不忘記在自己的脖子上抹點潤滑油,讓他砍起來方便一點。與此同時,新一班一百二十八名公差出現在酒坊街,坐在各家的屋循下黑壓壓的一大片。與此同時,李衛公一直在和李二娘做愛,一點也沒有想到自己又害死了六十四個人。這些人被殺掉以後,腦袋都被送到各個城口懸挂,就在那裏爛掉,每個進城的人一定到那裏就打起傘來,以防自己頭上掉落吃腐肉的蛆,像這樣的事李衛公自己一點都不知道,他不知道這些事的原因是他一天到晚老在想數學題。假如他知道了,馬上就會精神崩潰。

李衛公在酒坊街和李二娘在一起,這條街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酒糟,故而空氣里有一股極濃的醬油味,濃到了人在行進時感到阻力的程度。這條街的兩面有一些兩層的土樓,李二娘就在其中一座二層的卧室的床上。她長得相當漂亮,只不過眼角已經起了魚尾紋。和李靖做愛時,她用腿圍着李靖的腰,腳在衛公身後繞在一起,看上去像個金屬線頭;雙手按在他肩胛骨上,雖然在下面,卻顯出一種氣勢洶洶的樣子。李靖問她聽到什麼有關他的消息沒有,她說沒有。這就是說,頭頭們派人來打過招呼了。但是李靖覺得她有點不可信,這不光是因為前一天在街上看到了紅拂朝他哭,還因為他一到了李二娘家裏,李二娘就拉他上床,一本正經的干起這件事來。要是在以前,起碼要聊幾句天。據我所知,這件事還是讓它自自然然的發生比較好,要是一本正經的去干,反而不對頭。頭頭們讓她以後照樣和衛公上床,在床上聽到什麼要彙報,她就是這麼做的。這說明她片面地理解了為上面服務。

當然,上面也不會讓她白乾,每月初五她會收到一張匯票,然後前往郵局,被人像只狗一樣拴在柵欄上。順便說一句,每月初五是國家僱員發薪的日子。這一天大家領了錢,然後就各自按安排行事。比方說,李衛公領了五十兩銀子,就該老老實實地研究他的微積分,直到頭頭們研究好了拿他怎麼辦,就把他做成包子或者磚頭。李二娘領了她的二十五兩銀子,就該老老實實地和李靖做愛,直到李靖做成了包子或磚頭,頭頭們再來研究拿她怎麼辦。據我的估計,大概是要把她豎著用兩輛牛車扯成兩半,或者橫着腰斬,因為她畢竟是大逆分子李靖的姘頭。不到了真正辦起來的時候。誰也不會去想頭頭們要拿我們怎麼辦。研究過這些事以後,我覺得當頭兒實在有趣,假如有可能的話,我也想噹噹頭兒。我的鄰居小孫眼角上也起了魚尾紋,她有三十五歲了,已經離了婚。照我看她還算漂亮,對我也算和藹。有時我有些非非之想:頭頭們安排她和我住一套房子,沒準已經有了安排。然後我又想,假設他們有了這種安排,下一步又是什麼?這麼一想就毛骨悚然,寧願相信沒有這些頭兒,把我的非非之想全部打消——我還是去想我的費爾馬定理較好。因為我上過大學的數學系,現在又在大學裏工作,所以頭頭們更可能是這樣安排的。

現在可以說說李二娘是怎麼片面的理解為上面服務的——她拿腿圈住了李靖,半閉着眼睛,嘴裏胡七亂八地嚷嚷。其實她並沒有得意到非這麼嚷嚷不可,但是她覺得還是嚷出來好。這是因為她覺得上面給了她每月二十五兩銀子,就是讓她和李靖做愛,所以應該多賣點力氣,剛剛參加工作的人總是這樣的。假如上面給到每月一百兩銀子,她就能把李靖耳膜吵破;假如上面給到一千兩銀子,她就能把李靖的每根骨頭都拆碎。假如是這樣的話,就不用拿李靖來做包子了。因為如果是拿死人來做包子,吃下去就會屙肚子,甚至會一命嗚呼,這樣李靖就又能害死半城的人了。其實上面給她錢是讓她彙報李靖說了些什麼,但她把這一條放在很不重要的地方了。她沒聽李靖說了些什麼,只顧自己亂嚷嚷。直到幹完了以後才問道:你有什麼要說的嗎?李衛公說道:你今天吃錯藥了罷?李二娘聽了勃然大怒,劈臉就抓,兩人就在床上打起來了。李衛公翻白眼時說的話對李二娘原本就深奧,不大容易記住的,這一打記得的就更少了。好在楊素本人是個數學家,看了報告之後還能明白這是一種微分方程的解法。但是李二娘為了表示自己沒有白拿上面的錢,就在報告的頭上寫道:三次達到了性高潮。楊素以為是方程右邊有一個三次方項,這樣就越攪越糊塗了。

我現在能夠想像李二娘是什麼樣子的——她梳個馬尾辮,穿一身白連衣裙,外罩黑色圍裙,看上去不僅像一張黑白照片,而且洋溢着青春活力。像這樣一個女人居然會當姦細,實在出乎我的意料。當然,李二娘不會這樣想。她覺得自己在為上面工作,是很光榮的事。不管什麼時候,上面總是上面,所以我對這一點也沒有什麼不同意見。順便說一句,她和李靖做愛時那麼賣力,不是因為得了二十五兩銀子,而是因為受到頭兒重視,覺得生命有了價值。打完了架,她又和李靖重歸於好,並且沖了一碗藕粉給他喝,並且把他送到了門外,叫他以後常來。李靖出了門,馬上就置身於一百二十八名公差之中。那些人把他從四面八方圍了起來,形成一個方陣,他往東就一齊往東,他往西就一齊往西,所到之處煙塵滾滾。李衛公在其中就如一位指揮官,指揮着自己的連隊,不時地發出口令——向左轉,向右轉之類,假如不喊的話,哪裏都去不了。

不管是誰,遇到了這種情形,都不會想到這是自己變成包子的前兆。與此相反,他只會把自己往好處想,覺得自己現在就當了官。他就這樣到處轉悠了一陣,顯示他的威風,直到天黑了才回家,進了門才發現紅拂在家裏等着他。發現這個詞是相當恰如其分的,因為那一晚上他始終沒有看到紅拂,只是聞見了她,用指尖觸及了她,並且猜到了她就是那個在路上見過的樣子古怪的妓女。紅拂來告訴他頭頭們正在考慮拿他做包子、做磚頭的事,以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按說李靖當時自我感覺良好,應當不相信。不過作為一個優秀的數學家,分辨真偽是他的長處,所以他還是信了。

李衛公在洛陽城裏惹了事時,不僅李二娘,所有和他有關的人都當了上面的線人,這些人里包括鄰居的小孩子,隔壁長鬍子的胖老太大,還有市場上的小販;有些人領津貼,有些人不領津貼。這種情形使我想起了迪倫馬特的一個劇本《老婦還鄉》。在那個劇里,有一位老太太發了大財,就回故鄉小鎮去報復那個對她始亂終棄的傢伙——她把全鎮連地皮帶人都買下來了,非要那個欠下孽賬的傢伙死掉不可。在那個鎮子上,每個人都是她的線人,後來終於如願以償。李衛公在洛陽城裏的情形和那個故事大不一樣:首先,他直到最後一刻都蒙在鼓裏。當然,他也看出了大家的陰沉臉色,以及目光相接時勉強的笑臉。但是對這種現象有好多種可行的解釋——大夥一下子都得了痔瘡,皇上駕崩了我還不知道等等,最後一個解釋才是我大事不好了。做為一個數學家,天性就是要窮盡一切可能性,所以最後一個解釋衛公也想到了,甚至做了應急準備。但是窮盡了一切可能性就等於失去了一切可能性,因為實際上只有一種可能會發生,不能都發生。其次,洛陽城和迪倫馬特的小鎮不一樣,這裏的人火了以後雖然會上街鬧事,但是心平氣和時和頭頭們是一條心的。頭頭們叫我們當姦細,殺人,盜墓,抹上番茄醬爬上國宴的菜盤,叫幹什麼都會去乾的。所以用不着收買,我們就是姦細,兇手,盜墓賊,菜人等等,只等頭頭們一聲令下了。

每個人對自己是什麼樣子的都有一點好奇心。舉例言之,我長得又瘦又高,面色憔悴,頭髮開始花白了,經常不按時令地在春秋天穿一雙皮涼鞋,襪子上滿是塵土,這些情形我完全知道。但是我不知別人背後是怎樣看我,在其中尤其重要的是女人怎樣看我,是否以為我還有腿力。李衛公大概也是這樣的吧,雖然他是數學天才,擅長推理,但是自己背後的事情總是推論不出來。據我所知,李衛公年輕時雖然是個流氓,但卻是個好流氓,雖然有在市場上收保護費、酗酒鬧事等不良行為,也有足夠的善行來補過。比方說,冬天官府要每條街出徭役去挖護城河,他總是第一個去,鄰居的小孩子不見了,他又第一個下水井去撈(大隋朝沒有拐賣兒童的事,小孩子不見了準是掉進井裏了)。而且這條街上有了一個流氓,小偷也不大敢來。除此之外,他還是這條街上的業餘消防隊員、民防隊員等等,為公益事業出力不少。所以我想,當他知道了自己是人民公敵之後,準會覺得這些事幹得有點虧。這是從我的切身經歷里推論出來的。要知道我也是個工會小組長,負責收會費和發電影票。所以一聽說今年漲工資的名單里沒有我,就覺得這些事都白乾了。

這樣的經歷我體驗過多次,想必也能使你想起些什麼:我到系裏去,聽到一個辦公室的門后某些三姑六婆在議論一些什麼,當你推門進去時,她們都不說了。但是從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們說的是我。我馬上就想到了愚人節的論文——別的事我是不大在意的。對這種事,我的反應是晚上做惡夢,手提機槍闖進辦公室把這些女同事通通殺死。幹完了這件邪惡的事以後,心裏又後悔,因為這些女同事沒有一個未曾給我介紹過對象。唯一能安慰我的是這裏是中國,機槍之類的東西不容易搞到。根據這些體驗,我以為李衛公聽自己害死了半城(誇大的說法,正確的說法是六分之一)的男人,感覺就是惡夢成真。因為他是個流氓,社會地位低下,常常感到自己在受歧視,做夢時肯定也屠過城。但這只是做夢,並不是真的在干。假如我的惡夢成了真,我也以為不是我的責任。更何況在夢裏我只殺掉了比較老、比較多嘴和比較難看的女同事,把年輕漂亮的全留下了。

我已經說過,衛公原本是個本分人,天性樂觀,他從來也沒想到全城的人都在策劃拿他做包子,而且一點都不露口風。這件事讓他很生氣,覺得應該重新估價眼前的世界和做人的態度。至於他害死了好多人,應該給他們抵命之類的事,他一點沒想。不管怎麼說,衛公不過是喝醉了在房頂上跑了跑,並不是有意要害死那些人。當時屋子裏黑古隆咚,紅拂也看不清衛公的表情,只覺得他的手直往自己懷裏伸,她就使勁推他,心裏還有點後悔,覺得自己到這個地方來有點欠考慮。就在這個時候,忽然房子四面響起了很猛烈的水聲,好像這間房子的四鄰全是淋浴室一樣。雖然她早就嗅出了這裏有很濃厚的氣味,還是問了一句:下雨了嘛?這當然不是下雨,而是那一百二十八個公差在房子四周尿尿。李衛公覺得全身的血都往臉上冒,大吼了一聲“你媽逼!”在黑地里摸到一根繩子頭往下一拽,四堵土牆就朝外倒下去了。這個把戲使紅拂很驚奇,覺得李衛公簡直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但是不容她說些什麼,頭頂上的房頂就掉下來,把他們都罩住了,而且轟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李衛公一躍而起,破房頂而出。不過在這時候他還幹了他這輩子最後一件善良的事——抓住了紅拂的手腕,拉着她一道跑了。

我現在知道,李衛公三十歲以前在洛陽城裏本分為人,這段時期里他很善良,但不夠偉大。後來他逃出了洛陽城,就再也不善良,但是很偉大了。但是在他善良時,身上有偉大的成分。比方說,上面來的人員在他牆下尿尿,把牆都要尿倒了,他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很本分的用繩子把牆拴住,讓它倒不下來——這是他善良的地方,是主流大方向。不善良的地方是他把繩子打了活結,抓着繩頭一拽就開,好像隨時準備砸死誰。後來他真的用土牆埋住了好多人,而且趁着塵土飛揚時拉着紅拂逃跑,在灰土裏見到人影就照他兩腿之間猛踢一腳,讓他把雙手夾在腿中間滿地打滾——李衛公原來是流氓,最善於干這一手,但以前沒踢過公差。他就這樣跑掉了,至於土牆砸沒砸死人,他又踢沒踢死人,都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他跑了以後那一批公差反正都活不了。除此之外,街坊四鄰也都遭了殺頭之禍,他害死人的數目就此有了大批的進帳。

在我們生活的地方,因為有了“連坐”這種事,一切都複雜了。舉例言之,我們系裏有個女人生了第二胎(這是不許可的),因此就要罰全系的獎金,一直罰到了我身上;而我是個單身漢,卻要為別人生孩子而掏錢——我怎麼也想不起我幹了什麼與此有關的事。李衛公從他家裏逃走,犯下了殺差造反的重罪,按照一人造反十戶連坐的原理,就要把相鄰的十戶人家滿門抄斬,這又給劊子手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因為他只有殺男人的鬼頭大刀、殺女人的坤刀,卻沒有殺吃奶嬰兒的刀。而揮起殺大人的鬼頭大刀去殺嬰兒是不行的,會被人譏為小題大作,還會有人說他太殘忍,所以他只好自己掏錢打了一把小刀子,後來不是總用得着,只好廉價賣給了殺羊的屠夫,到下次殺小孩子時再找他借。這些腦袋都殺好以後,就送到四門去懸挂,但是這一回人頭多得沒地方掛,只好用繩子串起來,遠遠看去,好像城門上在晾蒜。而李衛公本人卻很卑鄙地逃跑了。當時正是半夜,所以沒有逃出城去,而是找地方躲起來了。

“連座”這種想法本來是這麼考慮的:每個人都是在別人中間生活,所以他們天生小心翼翼,生怕招致別人的仇恨。假如一個人惹禍會連累到一大批人,那他一定會更加小心。這種想法是好的,但是對衛公這樣已經害死了上千人的傢伙卻是不起作用。假如我是他,到了這種地步也只好豁出去了。

那天夜裏李衛公逃走的時候拽着紅拂,而她老想轉回去看看剛才為什麼會轟隆一聲房倒屋塌,故而他們是用兩隻螞蟻爭奪一個餅乾渣的方式逃離現場的。因為李衛公長得人高馬大,又鍛練過身體,力氣比紅拂大很多,所以逃得相當之快,但是逃到城牆邊上一片菜園子裏時,他還是覺得腰酸腿疼,而且背上的肌肉也扭傷了。這裏有個荒了的土地廟,他就把她拉到廟裏去。紅拂說,她實在想知道一下為什麼李衛公的房子會忽然塌倒。他就告訴她說,那是因為四堵牆都朝外邊倒下去了,坐在牆上的房頂沒了支撐,就掉了下來。

而那四堵牆早就想往外倒,他用繩子把它們系住。在房塌前,他把繩子解開,那些牆就如願以償。紅拂說她還是不明白牆為什麼非要往外倒不可。李靖說,那是因為外面有人老往它們身上尿尿,這就使得它們很想倒下去壓死那些人。牆倒時那些傢伙正在尿……紅拂說:你說那沙沙的響聲就是尿尿?我不信。李靖說,男人尿尿就是這樣的,你沒見過男人尿尿罷。她就說:你尿給我看看。李靖就到外面去,解開褲帶。亮出他那桿大槍尿了一回。紅拂咬着手指看完了說:真奇怪。下回你再尿尿叫我一聲。李靖不禁輕蔑地想:她真是什麼都不懂。李靖和紅拂私奔的事就是這樣。他們倆奔出來以後,他還傻頭傻腦地問紅拂道:你為什麼和我私奔?她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因此李衛公就覺得非常的莫名其妙。這一點後世的人也感到非常的莫名其妙,彷彿她應該繼續在楊府呆下去,讓頭髮接着長。據說頭髮長到了一定程度,就變得非常之硬,髮帶束不住,會向四面伸展開,然後像傘蓋一樣垂下來;紅拂就變成了一棵觀賞植物。指甲長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變成麻花狀,這時候長指甲的人就會變成一架多工位的組合鑽床。奶媽子餵奶久了,乳房也會長到像大棉花包那樣大,裏面盛滿了流體,這時候她只好用一輛手推車來搬運自己;而且還要小心,萬一有什麼在她胸口刺了一下,她就會整個兒流光,在地下攤開一張皮。這些奇形怪狀者加上九十歲還能穿針引線的老婆婆,一百二十歲還能使女人坐胎的老公公,都被稱為“人瑞”,會被盛到一個大籠子裏,放到洛陽街頭去展覽。他們坐在籠子裏,背誦着頭頭們教的傻話。這被視為一種莫大的光榮,但按我的觀點應該叫做折騰人。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也在變成一個“人瑞”的中途。假如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就會當上各種委員,到各種場合去表演端莊,一開大會就該坐到主席台上背誦傻話。這是因為我有能人所不能的本領,但是這種本領比較抽象。很少有人知道什麼叫費爾馬定理,更沒有人知道它有什麼用處,頭頭們所知道的只是沒人能夠證得出它來。這完全不像一個女人長了兩個各重一百公斤的乳房,每天能出兩桶奶那樣直觀。雖然如此,我也不能拒絕頭頭們的關懷。正如地里有一根麥子長了兩個穗子,它就不能拒絕自己被人連根拔起,被稱為“嘉禾”,裹上緞子,用快馬送進京城呈給皇上御覽。雖然假如你是那棵麥子就會知道,它不過是生而不幸為雙頭怪胎罷了。但是它能讓頭頭們感到滿足:你看,我們這裏什麼都有,包括各種怪物。我現在夜以繼日地努力,正是要證明自己是個怪物。因為不能證明我是個怪物,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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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拂夜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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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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