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夜裏兩點鐘;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刻。我在給電腦編程序;程序總是調不通——我懷念早期的PC機,還有DOS系統。在那上面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現在的機器是些可怕的東西,至於win95,這是一場浩劫。最主要的問題還不在於技術進步,而是我老了,頭腦遲鈍,記憶力減退,才看過的東西就忘掉,得寫在手上才成——手才是多大的地方。人的手腕上應接長兩面蒲扇,除了可以往上寫字,還可以扇風——我覺得渾身燥熱。寫這些事沒有人愛看。我來講個故事吧——

有個美國的雜誌的編輯,年齡和我現在相仿,也曾是個有才華的文學青年,但大好年華都消磨在雜誌的運作里,不由他不長吁短嘆。忽然老闆聞進他的辦公室,說道;“我們的訂戶數在下降!下期專訪準備登什麼?”他呈上選題,老闆看了大怒說道;“就登這種沒滋沒味的東西?你在毀我的生意!現在人心不古,世道澆漓,虧你們坐得住!”我要的題目是這個——你給我親自去採訪!說完摔下張報紙就走了。編輯揀起來一看,是分類廣告。上面紅筆圈起來的廣告內容實在有點驚世駭俗。編輯大叫一聲:Ohmygoodness!常聽美國人這麼嚷嚷,聲音大得像叫驢,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不知道意思的話我也能喊出口來……

你聽音樂嗎?我現在正聽着。不知何時何地,有人用薩克管吹着一支怪腔怪調的布魯斯,現在正有一搭沒一搭地進到我耳朵里來。我的故事也是這樣,它和我們的處境毫無關係。我是寫小說的。知道我的人會說,我已經出了一本小說。那只是寫出的一小部分。更多的都壓着呢。為此就要去求人。主編先生很耐心地提出大量的修改意見,改完了還是不給出。有人當面對我說,看來你很有寫作才能,但有些題材對你是不合適的。你何不寫點都市題材的小說?既好賣一又不招惹是非……我不明白什麼叫做都市題材。於是就耐心請教。別人就舉了個例子《曼哈頓的中國女人》。有沒有搞錯啊?我住在北京,是男人,不是女人。另一個例子就是某香港女作家的作品。我的臉登時變作豬肝色。王二脾氣發作了。有個庸俗的富婆,坐在奔馳車後座上瞎划拉幾筆,就想當我寫作的楷模?啊呀呸!……如你所知,我四十多歲了。也不能老是王二呀,所以我忍着。等到出了門—一你知道嗎,口外的良馬關中驢,關中的驢子比別處的大上一號。我像條關中大叫驢一樣大叫起來:Ohmygoodness!

這些事就扯到這裏,不能忘記我的故事—一在老闆摔下的報紙上,有些女孩聲稱自己有獨特的性取向,尋求伴侶。這是個人欲橫流的社會,無奇不有——我說這些,是要證明我也會裝孫子。小說出不了,編程不順利,現在我寫點雜文。雜文嘛,大家都知道,寫個小故事,湊些典故,再發點小議論。故事我會編,典故我也知道一些。至於教育意義嗎,我不傻,好歹能弄出一個來——想採訪這種事,就得打進去。編輯先生按廣告上的通訊地址寄信去,聲稱自己正是被尋求的人,回信多是複印的紙條,上面寫着:我們還不認識呢,請寄二十五美元來,我給你寄張照片,咱們加深一下了解,豈不是更好些……二十五美元寄去,相片寄來,再去信就不回了。很快他就攢了一抽屜稀奇古怪的相片,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在抽屜上加了三把鎖。這些通信地址全是郵局的信箱,找都沒處找。我以為登這些廣告的不是所謂的金髮女郎,也可能是老頭,也可能是老太太,甚至是彪形大漢,見面會嚇你一跳的。總之,全是拉丁美洲的移民,照片是低價買來的,這件事是他們的家庭副業,但這麼一解釋就沒什麼教育意義了。這不是人慾橫流,而是某些層次低的人騙點小錢來花,這種事咱們這裏也有……

編輯先生對此另有理解,他發現S/M是這樣一種生意:M是賣照片的,S是賣照片的。他就這麼寫成專訪,交了上去。然後就發生了我很熟悉的事:稿子被槍斃了……看來他非得找着一個不賣照片的。去親身體驗一下才成——這位兄弟為此滿心的彆扭,他是虔誠的夭主教徒,每禮拜都要望彌撒,而且古板得要命。他的處境比我還壞,想到這一點蠻開心的。我很困。要睡了。故事下回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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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黑夜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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