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動中有靜)

秋(動中有靜)

秋成熟一切。大河邊觸目所見,凈是一年來陽光雨露之力,影響到萬匯百物時用各種式樣形成的象徵。野花多用比春天更美麗眩目的顏色點綴地面各處。沿河的高大白楊、銀杏樹,無不為自然裝點以動人的色彩,到處是鮮艷與飽滿。然而在如此景物明朗和人事歡樂笑語中,卻似乎蘊蓄了一點兒凄涼。到處都彷彿有生命在動,一切說來實在又太靜了。過去一千年來的秋季,也許和這一次差不多完全相同,從這點“靜”中即見出寂寞和凄涼。

辰河中部小口岸呂家坪,河下游約四里一個小土坡,名叫“楓樹坳”,坳上有個膝姓祠堂。祠堂前後十幾株老楓木樹,葉子已被幾個早上的嚴霜,鍍上一片黃,一片紅,一片紫。楓樹下到處是這種彩色斑駁的美麗落葉。祠堂前楓樹下有個擺小攤子的,放了三個大小不一的簸箕,簸箕中零星貨物上也是這種美麗的落葉。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點較高,向對河望去,但見千山草黃,起野火處有白煙如雲。村落中鄉下人為耕牛過冬預備的稻草,傍附樹根堆積,無不如塔如墳。銀杏白楊樹成行高矗,大小葉片在微陽下翻飛,黃綠雜彩相間,如旗纛,如羽葆。又如有所招邀,有所期待。沿河橘子園尤呈奇觀,綠葉濃翠,綿延小河兩岸,綴系在枝頭的果實,丹朱明黃,繁密如天上星子,遠望但見一片光明幻異,不可形容。河下船埠邊,有從土地上得來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種農產物,一堆堆放在那裏,等待裝運下船。三五個小孩子,坐在這種龐大堆積物上,相互扭打遊戲。河中乘流而下行駛的小船,也多數裝滿了這種深秋收穫物,並裝滿了弄船人歡欣與希望,向辰溪縣、浦市、辰州各個碼頭集中,到地后再把它卸到乾涸河灘上去等待主顧。更遠處有皮鼓銅鑼聲音,說明某一處村中人對於這一年來人與自然合作的結果,因為得到滿意的收成,正在野地上舉行謝土的儀式,向神表示感激,並預約“明年照常”的簡單願心。

土地已經疲勞了,似乎行將休息,雲物因之轉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祠堂前老楓樹下,擺攤子坐坳的,是個弄船老水手,好象在水上做鴨子飄厭了,方爬上岸來做干鴨子。其時正把簸箕中落葉除去。由東往西,來了兩個趕路鄉下人,看看天氣還早,兩個人就在那青石條子上坐下來了。各人取出個旱煙管,打火鐮吸煙。一個說:“今年好收成!對河滕姓人家那片橘子園,會有二十船橘子下常德府!”

另一個就笑着說:“年成好,土裏長出肉來了。我砦子上田地里,南瓜有水桶大,二十二斤重。當真同水桶一樣大,吃了一定補!”

“又不是何首烏,什麼補不補?”

“有人到雲南,說蘿蔔冬瓜都有水桶大,要用牛車拉,一車三兩個就裝不下了。”

“你相信他散天花。還有人說雲南金子多,遍地是金子。

金子打的飯碗,賣一百錢一個,你信不信?路遠一萬八千里,要走兩三個月才走得到,無中無保的話,相信不得。“

兩人正談到本地今年地面收成,以及有關南瓜、冬瓜種種傳說,來了一個背竹籠的中年婦人。竹籠里裝了兩隻小黑豬,尖嘴拱拱的,眼睛露出頑皮神氣,好象在表示,“你買我回去,我一定不吃料,亂跑,你把我怎麼辦。”婦人到祠堂邊后,也休息下來,一面抹頭上汗水,一面就攤子邊聽取兩人談話。

“我聽人說:爛泥地方滿家田裏出了個蘿蔔大王,三十二斤重,比豬頭還大,拿到縣裏去報功請賞。縣裏人說:縣長看見了你的蘿蔔,你回去好了。我們要幫你辦公文稟告到省里去,會有金字牌把你。你等等看吧。過了一個月,金牌得不着,衙門裏有人路過爛泥,倒要了他四塊錢去,說是請金字牌批准了,來報喜信,應當有賞。這世界!”末了他搖搖頭,好象說下去必犯忌諱,趕忙把煙桿塞進口中了。

另一個就說:“古話說: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

不是花錢你來有什麼事。滿家人發羊癇風,田裏長了個大蘿蔔,也大驚小怪,送上衙門去討好。偷雞不得丟把米,這是活該的。“

“可是上兩場爛泥真有委員下鄉來田裏看過,保長派人打鑼到處知會人,家中田裏有大蘿蔔的拿來送委員過目,進城好請賞,金字牌的獎賞,值很多錢!”

“到后呢?”

“後來保長請委員吃酒,委員自己說是在大學堂里學種菜的。陪委員吃酒的人,每一份出一弔八百錢。一八如八,八八六吊四,一十四吊錢一桌酒席,四盤四碗,另外帶一品鍋。

吃過了酒席,委員帶了些菜種,又捉了七八隻預備帶回去研究的筍殼色肥母雞,掛到三丁拐轎桿上,升轎走了。後來事就不知道了。“

坐在攤子邊的老水手,便笑眯眯的插嘴說:“委員坐了轎子從我這坳上過路,當真有人挑了一擔蘿蔔,十多隻肥雞。另外還有兩個火腿,一定是縣長送他的。他們坐在這裏吃蘿蔔,一面吃一面說:”你們縣長人好,能任勞任怨,父母官真難得。‘說的是京話。又說’你們這個地方土囊(壤)好,蘿蔔大,不空心,很好,很好吃!‘那挑母雞的爛泥人就問委員:“什麼土囊布囊好?是不是稀屎?’不答理他。委員說的是‘土囊’,囊他個娘哪知道!”

那鄉下人說:“委員是個會法術的人,身邊帶了一大堆玻璃瓶子,到一處,就抓一把土放到一個小小瓶子裏去,輕輕的搖一遙人問他說:”委員,這有什麼用處?這是土囊?是拿去煉煤油,熬膏藥?‘委員就笑着說:“是,是,我要帶回去話念(化驗)它。’‘你有千里鏡嗎?’‘我用險危(顯微)鏡。’我猜想一定就是電光鏡,洋人發明的。”

幾個人對於這個問題不約而同莫測高深似的嘆了一口氣。可是不由的都笑將起來,事情實在希奇的好笑。雖說民國來五族共和,城裏人,城裏事情,總之和鄉下人都太隔遠了。

婦人搭上去說:“大哥,我問你,‘新生活’快要來了,是不是真的?我聽太平溪宋團總說的,他是我舅娘的大老表。”

一個男的信口開河回答她說:“怎麼不是真的?還有人親眼見過。我們這裏中央軍一走,‘新生活’又來了。年歲雖然好,世界可不好,人都在劫數,逃脫不得。人說江口天王菩薩有靈有驗,殺豬,殺羊許願,也保佑不了!”

婦人正因為不知道“新生活”是什麼,記憶中只記起五年來,川軍來了又走了,共產黨來了又走了,中央軍來了又走了,現在又聽人說“新生活”也快要上來,不明白“新生活”是什麼樣子,會不會拉人殺人。因此問了許多人,人都說不明白。現在聽這人說已有人在下面親眼看到過,顯見得是當真事情了。既真有其事,保不定一來了到處村子又是亂亂的,人呀馬呀的擠在一處,要派夫派糧草,家家有分。這批人馬剛走,另外一群就來了,又是派夫派糧草,家家有分。

現在聽說“新生活”快要上來了,因此心中非常愁悶。竹籠中兩隻小豬,雖可以引她到一個好夢境中去。另外那個“新生活”,卻同個鎚子一樣,打在夢上粉碎了。

她還想多知道一點,就問那事事充內行的鄉下人,“大哥,那你聽說他們要不要從這裏過路?人馬多不多?”

那男子見婦人認真而擔心神氣,於是故意特別認真的說:“不從這條路來,哪還有第二條路?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我聽高村人說,他船到辰州府,就在河邊眼看到‘新生活’下船,人馬可真多!機關槍,機關炮,六子連,七子針,十三太保,什麼都有。委員司令騎在大白馬上,把手那麼叉着對民眾說話,(鼻子嗡嗡的,摹仿官長聲調)諸位同胞,諸位同志,諸位父老兄弟姊妹,我是‘新生活’。我是司令官。我要奮鬥!“

婦人已完全相信那個演說,不待說完就問:“中央軍在後面追不追?”

“那誰知道。他是飛毛腿,還追過中央軍!不過,委員長總有辦法的。他一定還派得有人馬在後邊,因為人多炮火多,走得慢一些。”

婦人說:“上不上雲南?”

“可不是,這一大夥遲早都要上雲南的!老話說:上雲南,打瓜精,應了老話,他們都要去打瓜精的。打得光大光,才會住手!”

婦人把話問夠后,簡單的心斷定“新生活”當真又要上來了,不免惶恐之至。她想起家中床下磚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塊現洋錢,異常不安,認為情形實在不妥,還得趁早想辦法,於是背起豬籠,忙匆匆的趕路走了。兩隻小豬大約也間接受了點驚恐,一路尖起聲音叫下坳去。

兩個鄉下男人其實和婦人一樣,對於“新生活”這個名稱都還莫名其妙,只是並不怎麼害怕,所以繼續談下去。兩人談太平溪王四癩子過去的事情。這王四癩子是太平溪開油坊發了財的財主。前年共產黨來了,一家人趕忙向山上跑。因為為富不仁,被人指出躲藏地方,捉下山來捐出兩萬塊錢,方放了出來。接着中央軍人馬追來了,又趕緊跑上山去。可是既然是當地財主,人怕出名豬怕壯,因此依然被看中,依然捐兩萬塊錢,取保開釋。直到隊伍人馬完全過境后,一點點積蓄已罄凈光了,油坊毀了,幾隻船被封去弄沉了。王四癩子一氣,兩腳一伸,倒床死了。王四癩子生前無兒無女,兩個妻妾又不相合,各抱一遠房兒子接香火,年紀都還校族裏子弟為爭作過房兒子,預備承受那兩百畝田地和幾棟大房子,於是忽然同時來了三個孝子,各穿上白孝衣爭着在靈前磕頭。磕完頭抬起頭來一看,靈牌上卻無孝男名字,名分不清楚,於是幾個人在棺木前就揪打起來。辦喪事的既多本族破落子弟,一到打群架時,人多手多,情形自然極其紛亂。不知誰個莽撞漢子,撈起棺木前一隻大錫蠟台,順手飛去,一蠟台把孝子之一打翻到棺木前,當時就斷了氣。出命案后大家一鬨而散全跑掉了。族長無辦法,鬧得縣知事坐了轎子,帶了保安隊仵作人等一大群,親自下鄉來驗屍。把村子裏母雞吃個乾淨后,覺得事件辣手,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這件事情,還是開祠堂家族會議公斷好。”說完后,就帶領一千人馬回縣城裏去了。家族會議辦不了,末后縣黨部委員又下了鄉,特來調查,向省里寫報告,認為命案無從找尋兇手,油坊田地產業應全部充公辦學校。事情到如今整三年還不結案,王四癩子棺木也不能入土。“新生活”卻又要來了,誰保得定不會有同樣事情發生。

老水手可不說話,好象看得很遠。平時向遠處看,便看到對河橘子園那一片橘樹,和呂家坪村頭那一簇簇古樹,樹叢中那些桅尖。這時節向遠處看,便見到了“新生活”。他想:“來就來你的,有什麼可怕?”因此自良自語的說:“‘新生活’來了,呂家坪人拔腳走光了,我也不走。三頭六臂能奈我何?”他意思是家裏空空的。就不用怕他們。不管是共產黨還是“新生活”,都並不怎麼使光棍窮人害怕。

兩個過路人走後,老水手卻依然坐在陽光下想心事。“你來吧,我偏不走。要我作伕子,挑火食擔子,我老骨頭,做不了。要我引路,我守祠堂香火。”

這祠堂不是為富不仁王四癩子的產業,卻是洪髮油號老闆的。至於洪發老闆呢,早把全家搬到湖北漢口特別區大洋房子裏住去了,只剩下個空祠堂,什麼都不用怕。可是萬一“新生活”真的要來了,老水手怎麼辦?那是另一問題。實在說,他不大放心!因為他全不明白這個名詞的意義。

一會兒,坳上又來了一個玩猴兒戲的,肩膊上爬着一個黃毛尖臉小三子,神氣機伶伶的。身後還跟着一隻矮腳蒙茸小花狗,大約因為走長路有點累,把個小紅舌頭撂到嘴邊,到了坳上就各處聞嗅。玩猴兒戲的外鄉人樣子,到了坳上休息下來,問這裏往麻陽縣還有多少里路,今天可在什麼地方歇腳。老水手正打量到“新生活”,看看那個外鄉人,裝得傻呼呼的,活象個北佬派來的偵探,肯定是“新生活”派來的先鋒。所以故意裝得隨隨便便老江湖神氣,問那玩猴兒戲的人說:“老鄉親,你家鄉是不是河南歸德府?你後面人多不多?

他們快到了吧?“

那人不大明白這個詢問用意,還以為只是想知道當天趕場的平常鄉下人,就順口說:“人不少!”完全答非所問。

只這一句話就夠了,老水手不再說什麼,以為要知道的已經知道了,心中又悶又沉重。因為他雖說是個老江湖,“新生活”是什麼,究竟不清楚。雖說不怕,真要來時也有點麻煩人。

他預備過河去看看。對河蘿蔔溪村子裏,住了個人家,和他關係相當深。他得把這個重要消息報告給這個一村中的帶頭人知道,好事先準備一番,免得臨時措手不及,弄得個手忙腳亂。

他又想先到鎮上去看看,或者還有些新消息,可從吃水上飯的人方面得到。因此收拾了攤子,扣上門,打量上路。其時碧空如洗,有一群大雁鵝正排成人字從高空中飛過。河下灘腳邊,有三五隻貨船正上灘,十多個縴夫伏身在乾涸了的卵石灘上爬行,唉聲唉氣呼喊口號。秋天來河水下落得多,容口小,許多大石頭都露出水面,被陽光漂得白白的,散亂在河中,如一群一群白羊。玩猴兒戲的已下坳趕路走了,大路上又來了七個扒松毛的呂家坪人,四個男子,三個女人,背上各負了巨大的松毛束,松毛上還插了一把把透紅山果和藍的黃的野花。幾個人沿路笑着罵著,一齊來到坳上。老水手想起前年熱鬧中封船、拉夫、輸送隊、慰勞隊等等名色,向一個扒松毛的年青女人說:“嫂子,嫂子,你真不怕壓壞你的肩膊,好氣力!你這個怕不止百五十斤吧。”

那婦人和其他幾個人,正把背上負荷擱在坎旁歇憩,笑着不作聲。另外一個男子卻從旁打趣說雙關話調弄女的。

“伯伯,你不知道,大嫂子好本事,壓得再重一些也經得起。”

其他兩個年青婦女都咕嘍咕嘍笑將起來。負荷頂多那個婦人,因為聽得出話中有刺,就回罵那同伴男子:“生福,你個悖時的,你舌子上可生疔?生了疔,胡言亂語,趕快找楊回回,免得絕香火。”

男的說:“嫂子,我不生疔。我說你本事好,背得多,不怕重,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

“我背得多背得少,不關你生福的事!”

“不關我的事,好。常言道:伸手不打笑險人,我是誇獎你。難道世界變了,人家說好話也犯罪?”

“你這人口好心壞,口上多蜜,心上生蛆,你以為我不懂。”

“你懂個什麼!光棍心多,叫人開口不得。”

另外一個頂年青,看來好象是和那男的有點情分的女人,就插嘴說:“唉嗨。得了罷了,又不是桃子李子,蟲蛀了心,怎麼壞?”

那男的說:“真是,又不是桃子李子,心哪裏會壞。又不是千里眼,有些東西從裏面壞了,眼睛也見不着!”

因為這句話暗中又傷到原來那個婦人,婦人就說:“爛你的舌子,生福。”

男的故意裝做聽不懂她的意思,“你說什麼?舌子不咬就不會爛的!”

“狗咬你。瘋狗咬你!”

“是的,狗咬我。我舌子就被一隻發了瘋的母狗咬過!在一棵大桐木樹蔭下……”因為說到婦人不想提起的一點隱秘事情,女的發急了,紅着臉說:“悖時砍腦殼的,生福,你再說我就當真要罵了!”

男的涎皮笑臉說:“阿秋嫂子,你罵!你罵我也會罵。你罵不過我。”

“你賊嘴賊舌,以後不得好死,死了還要到拔舌地獄受活罪,現眼現報。”

另一個女的想解圍,“夠了,活厭了再死不遲。阿秋嫂子,你就聽他嚼舌根,信口打哇哇,當個耳邊風算什麼。”

“他占我便宜!”

“就讓他一點也成。口裏來,耳邊去,我敢打包票,占不了什麼。”

那男的只是笑,“是的,肥水不落外人田,拔了蘿蔔眼兒在,占點小小便宜,少了什麼?”

因為越說越放肆,而且事情總離不了那點過去。被說及的那個婦人,唯恐說下去更不中聽,着急起來,氣憤不過,想用扒松毛的竹耙子去趕着男的打兩下。男的見事不妙,竹耙快到頭上,記起“男不與女斗”的格言,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於是哈哈大笑,躬起個腰,負荷松毛束,趕先走下坳去了。

另外幾個女的男的也一同帶笑帶鬧走了。

原來那個吵嘴婦人,憋了一肚子氣,對看祠堂的老水手說:“伯伯,你看,我們這地方去年一漲水,山脈衝斷了,風水壞了,小夥子都成了野豬,三百斤重,一身皮包骨,單是一張嘴有用處。一張嘴到處傷人。”

老水手笑着回答說:“不說不笑,就會胡鬧。嘴也有嘴的用處,沒有事情時,唱點歌,好快樂!憧茨潛呱蕉嗪謾!*

原來山前另外一個坳上楓木樹下,正有個割草青年小夥子在唱歌,即景生情,唱的是:三株楓木一樣高,楓木樹下好戀姣;戀盡許多黃花女,佩爛無數花荷包。

因為並無人接口,等等自己又接下去唱道:姣家門前一重坡,別人走少郎走多;鐵打草鞋穿爛了,不是為你為哪個?

那女的正心中有氣不能出,對遠處割草青年,遙遙的吐出一個“呸”字,笑着說:“花荷包,花抱肚;你娘有閑工夫為你做!”一聲吆喝叫了個倒彩,背着松毛走了。

老水手眼看着幾個女人走下坳后,自言自語的說:“花荷包,花抱肚,佩爛了,穿爛了,子弟孩兒們長大了。日子長咧。‘新生活’一來,派慰勞隊,找年青娘兒們,你們都該遭殃!”

老水手隨即也就上了路,向呂家坪鎮上走去。打從一個局所門前經過時,見幾個稅丁無事可作,正在門前小凳子旁玩棋,不象是“新生活”要來的樣子。又到油號看看,莊上管事已趕場收買五倍子去了,門前靠牆邊斜斜的曬了許多油簍子,一隻白色母雞在油簍后剛生過蛋,猛被人驚嚇,大聲叫喊飛上牆去,也不象“新生活”要來的樣子。又到團練公所去,只見師爺戴上老光眼鏡,正歪着頭舔筆尖,在為鎮上婦人寫家信,把信寫好后,念給婦人聽。婦人一面聽一面拉衣袖拭淚,倒彷彿是同“新生活”多少有點關係。於是老水手一面抓着腮幫子,一面探詢似的問局上師爺:“師爺,團總趕場去了嗎?多久回來?”

師爺看看是弄船的,“喔,大爺。團總晚上回來。”

“縣裏有人來?”

“委員早走了。”

“什麼委員?”

“看蘿蔔的那個委員。”

老水手笑了,把手指頭屈起來記數日子,“師爺,那是上一場的事情!我最近好象聽人說,……下頭又有人來,……我不大相信。”

那請託師爺寫家信的婦人,就在旁搭口說:“師爺,請你幫我信上添句話,就說,‘十月你不寄錢來,我完不了會,真是逼我上梁山。我能該帳不還帳?我不活了!’你儘管那麼寫,我要嚇嚇他。”

師爺笑將起來,“嫂子,你不要恐嚇他。你老當家的有錢,他會捎來的。”

婦人眼淚汪汪的,“師爺你不知道,桃源縣的三隻角小婊子迷了他的心,三個月不帶錢來,總說運氣不好。不想想我同三冒兒在家裏吃什麼過日子。”

老水手說:“嫂子你不要心焦,天無絕人之路。三隻角迷不了他。他會回心轉意的。”

婦人拉圍裙角拭去眼淚,把那封信帶走後,老水手又向師爺說:“她男人是不是在三十六師?我想會要打仗了!”

師爺說:“太平世界,朗朗乾坤,除了戲台上花臉,手裏痒痒的弄槍舞棒,別的有什麼仗打?我不相信現在省里有人要打仗。大爺,你聽誰造的謠言?”

這事本來是老水手自己想起隨口說出的,接下去,他還待說說“新生活”快要來了,可是被師爺說是造謠言,便不免生出一點反感。覺得師爺那副讀書人樣子,會寫幾個字,便自以為是“智多星”,天下事什麼他都不相信,其實只是裝秀才。因此不再說什麼,作成一種“信不信由你”的神氣,揚揚長長走開了。出得團練局,來到楊姓祠堂門前,見有五六個小孩子蹲在那大青石板上玩骰子,拚賭香炷頭。老水手停了停腳,逗他們說:“嗐,小將們,還不趕快回家去,他們快要來了,要捉你們的!”

小孩子好奇,便一齊回過頭來帶着探詢疑問神氣,“誰捉我們?”

“誰,那個‘新生活’要捉你們。”

一個輸了本火氣大的孩子說:“新生活捉我們,鬼老二單單捉你。伸出生毛的大手,扯你的後腳,一把撈住,逃脫不得。”

老水手見不是話,掉過頭來就走,向河邊走去。到河邊他預備過渡。河灘上堆滿了各樣農產物,有不知誰家新摘的橘子三太堆,恰如三堆火焰,正在裝運上船。四五個壯年漢子,快樂匆忙的用大撮箕搬橘子下船,從搖搖蕩蕩的跳板上走過去,到了船邊,就把橘子嘩的倒進空艙里去。有人在商討一堆菜蔬價錢,一面說,一面做成賭咒樣子。

上了渡船,掌渡的認識他,正互相招呼,河邊又來了兩個女子。一個年紀較小的,臉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穿了件蔥綠布衣,月藍布圍腰,圍腰上還扣朵小花,用手指粗銀鏈子約束在背後,鏈子盡頭還系了一個小小銀魚作墜子,一條辮子盤在頭上,背個小小細篾竹籠,放了些乾粉條同印花布。一個年紀較大的,眼睛大,圓棗子形臉,穿藍布衣印花布褲。年青人眼睛光口甜,遠遠的一見到老水手,就叫喊老水手:“滿滿,滿滿,你過河嗎?到我家吃飯去,有刀頭肉燜黃豆芽。”

老水手一看是夭夭姊妹,就說:“夭夭,你姊妹趕場買東西回來?我正要到你家裏去。你買了多少好東西!”他又向那個長臉的女孩子說:“二妹,你怎麼,好象辦嫁妝,場場都是一背籠!……”老水手對兩個女孩子只是笑,因為見較大的也有個竹籠,內里有好些布匹雜貨,所以開玩笑。那個棗子形臉的女子,為人忠厚老實,被老的一說,不好意思,腮幫子頸脖子通紅了,掉過頭去看水。*

掌渡船的說:“二姑娘嫁妝有八鋪八蓋,早就辦好了。我聽你們村子裏人說的。頭面首飾就用銀子十二斤,壓箱子十二個元寶還在外,是王銀匠說的。夭姑娘呢,不要銀的,要金的。誰說的?我說的。”

末后的話自然近於信口打哇哇,圖個嘴響,不必真有其事。夭夭雖聽得分明,卻裝不曾聽到,回過頭去抿着嘴笑,指點遠處水上野鴨子給姐姐瞧。

老水手說:“夭夭,你一個夏天績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細白麻布了。”

夭夭注意水中漂浮的菜葉,頭也不回。“我一個夏天都玩掉了,大嫂子麻布多!”

掌渡船的又插嘴說:“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麼都愛好。”

夭夭分辯說:“划船的伯伯,你亂說。你怎麼知道我愛好?”

掌渡船的裝作十分認真的神氣,“我怎麼不知道?我老雖老,眼睛還上好的,什麼事看不出?你們只看看她那個細篾背籠,多精巧,怕不是貴州思南府帶來的?值三兩銀子吧。你頂小時我就說過,夭夭長大了,一定是個觀音,哪會錯?”

“你怎麼知道觀音愛好?”

“觀音不愛好,怎麼不怕路遠,成天從紫竹林到南海去洗腳?多遠一條路!”弄渡船的一面悠悠閑閑的巴船,一面向別的過渡人說:“我說知道就知道。我還知道宣統皇帝退位,袁世凱存心不良要登極,我們湖南人蔡鍔不服氣,一掌把他推下金鑾寶殿。把個袁大頭活活氣死。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

幾句話把滿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個精巧竹背籠。那背籠比起一般婦女用的,實在精細講究得多。同村子裏女人有認得她的,就帶點要好討好的神氣說:“夭夭,你那個斗篷還要講究!”

夭夭不作聲,面對湯湯流水,不作理會。心想:“這你管不着!”可是過了一會兒,卻又回過頭來對那女人把嘴角縮了一縮,笑了一笑,“金子,你怎麼的!大伙兒取樂,你唱歌,可值得?”

金子也笑了笑,她何嘗不是取樂。即或當真在唱歌,也照例是使人快樂使自己開心的。

渡船到河中時,三姑娘向老水手說:“滿滿,你坳上大楓木樹,這幾天真好看。葉子同火燒一樣,紅上了天,一天燒到夜,越燒越旺,總燒不完。我們在對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以為真是着了火。”

老水手捉住了把柄說:“夭夭,你才說不愛好看的東西,別的事不管,癩蛤蟆打架事從不在意,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楓木樹。還有小夥子坐在楓木樹下唱歌,你在對河可惜聽不着。

你家橘子園才真叫好看,今年結多少!樹枝也壓斷許多吧。結了萬千橘子,可不請客!因為好看,捨不得!“

夭夭裝作生氣樣子說:“滿滿,你真是拗手扳罾,我不同你說了。”

兩姊妹是楓木坳對河蘿蔔溪滕家大橘子園滕長順的女兒。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遠房同宗。老水手原來就正是要到她家裏去,找她們父親說話的。

夭夭不作聲時,老水手於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點杞憂,以為“新生活”一來,這地方原來的一切,都必然會要有些變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變化。可是其時看看兩個女的,卻正在船邊伸手玩水,用手撈取水面漂浮的瓜藤菜葉,自在從容之至。

過完渡,幾個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著蘿蔔溪走去。

河邊下午景色特別明麗,朱葉黃華,滿地如錦如綉。回頭看呂家坪市鎮,但見嘉樹成蔭,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煙四浮,白如乳酪,懸浮在林薄間。街尾河邊,百貨捐稅局門前,一支高桅杆上,掛一條寫有扁闊紅黑大字體的長幡信,在秋陽微風中飄蕩。幾十隻商船桅尖,從河壩邊土坎上露出,使人想像得出那裏河灘邊,必正有千百縴夫,用談笑和燒酒卸除一天的勞累。對河大坳上,老水手住的祠堂前,那幾株老楓木樹挺拔聳立,各負戴一身色彩斑斕的葉子,真如幾條動人的彩柱,……看來一切都象徵當地的興旺,儘管在無章次的人事管理上,還依然十分興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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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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