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老吳太太
劉齊(旅美作家)
我住紐約皇後區的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勤,下了掃,掃了下,街上總是白晃晃的一片。有一天我比較閑,就去法拉盛的中國音像店租帶子。店主剛從中國大陸回來,對流行影視梃了解,挑出一摞帶子,鋪在枱面上介紹說,這盤不錯,寫上海舞女的,有不少大膽鏡頭。那盤也挺火,兩廣黑幫聯手販毒,逼良為娼,都逼到女警察頭上了。
我說,有沒有寫東北的?
店主說現在沒有,過幾天能進一盤。
這時忽聽有人高叫:誰呀,這麼想看東北片?
我一怔,定定神說,我想看。
那人呵呵笑了:紐約還是大小,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愛看東北片呢。又說,小夥子,你是瀋陽人吧?
我說,叫我猜,你也是瀋陽人。
那人又笑:吾們還用猜?一張嘴,一股苣蕒菜味兒,除了瀋陽人,誰說話能這麼好聽?
把家鄉話與家鄉野菜連在一起,多好!說這話的是一位女性,我心頭一熱,立刻對她有了好感。
不僅僅因為她是家鄉人。
也不僅僅因為她爽朗、快活。
關鍵在於,她是一位六七十歲的老太大,年齡與我媽相仿,模樣、神態也接近。
最像的是身板兒,都是寬寬綽綽的,富富態態的。
那一個時期我總想家,尤其想母親,街頭遇見胖一些的老太太,常常情不自禁地多看兩眼。可惜美國人大多是西方模子做出來的,胖則胖矣,派頭卻不對,一說話更離譜,急里拐彎的,很難讓你往家鄉方面聯想。現在好了,茫茫異邦,突然出了這麼一位可愛的老人,蒼天對我真是挺關心。
我們顧不上挑帶子,隨便找個長凳,坐下就聊。
老太太姓吳,來自瀋陽郊區新城予,穿一件老式的黑呢短大衣,長得慈眉善目,實實在在。手背麻約約的,手指也發糙,沒有粗活細活的長期磨礪,斷然成不了這個樣子。八成她是哪個留學生的家屬,辦到美國來,看看孫子,做做家務,房前房后見縫插針,栽三把韭菜兩把蔥。今天有空了,就到這裏轉轉,租一盤錄像帶消遣。
紐約的帶子,紅的血紅,粉的艷粉,摟摟抱抱,殺殺砍砍,未必合老人的心思。她應該喜歡評戲或者二人轉,可能還會咿咿呀呀唱兩口,比如《茶瓶計》,比如《小姑賢》。
這一次我沒全猜對,老吳太大喜歡東北地方戲不假,說她是家屬也不錯,但卻不是當今留學生的老人,而是前國軍的妻眷,念過私塾和國高,算得上很有來歷了。
多年前她隨丈夫從大陸東渡台灣,後來又輾轉到了美國。她的丈夫也是瀋陽人,戎馬半生,官至上校。假如這些年我的歲數一點兒沒長,仍然停留在少年時代,相信我的反應會很強烈。國軍!上校!這兩個詞可不簡單,能引出一長串讓人心跳的東西:大蓋帽,小配劍,白手套,長筒靴,鞋根兒周圍非常厚實,好像還釘了鐵,以便提到蔣委員長時啪地一磕,打個立正。給我上!誰不上我斃了誰!不是我們無能,是共軍太狡猾了……等等等等。然而,我已經老大不小了,又趕上見怪不怪的多元社會,出國后閱歷更是大增,因此,我只是摸稜兩可地說了聲挺好,並不是特別的驚訝。
老吳太太提起往事,語氣也很平淡,彷彿在談針頭線腦一類的家常話。她哪裏像個官太太,她那雙手勤勞樸素得可以納鞋底子。補靴子可能也行。在紐約的洋氛圍和華人聚居地的粵語環境中,聽她用醇厚的鄉音講話簡直是一種享受,眼睛一閉甚至有回家的陶醉感。我家在瀋河區,瀋河區的北邊是皇姑區,再往北走,穿過樓群,穿過鐵路,穿過河流和小湖,就是新城子區的大片莊稼地。我念初一時曾到那裏的一個村莊參加過夏鋤,夕陽西下,暑氣漸消,齊腰深的苞米黑綠黑綠的,冒着清甜的香氣,用乎一握苞米桿兒,涼津津的特別好受。夜幕四垂,年輕的女教師素於一揮,我們便七長八短、高高低低地唱起來:天上佈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
老吳太太說出她家所在的村名,問我當年去的可是這個堡子,我說記不清了。
她有幾分失望,又詳細打聽我父母家的住址,聽說住在三經路,便很興奮,露出不勝嚮往的神情。她似乎對那一帶很熟悉,一連提了好幾個街名和老舊的建築物,還提到市府廣場的那幢咖啡色大樓,說抗戰勝利后,全市開大會,老蔣和宋美齡就站在樓上,向歡呼的東北百姓頻頻招手。
當時老吳太太還是沒出閣的黃花閨女,也在場,穿一條藍色的旗袍,激動得直想掉淚,嗓子都喊啞了。
我說我也在市府廣場開過會,慶祝十一,批判“四人幫”
什麼的。參加會的官員也不少,擠擠擦擦都站樓上,只是沒有特別大的,最高才是省委書記,離得又遠,隔着人山旗海,軍警民兵,根本看不清長的什麼模樣。
老吳太太笑說,中國人就是愛開大會,吾們開完了你們接着開。
我說現在不怎麼開了,再說那個樓也不行,矮爬爬的,跟周圍一些摩天大廈、玻璃大廈相比,灰頭上臉,黯然失色。廣場倒是擴大不少,一律種上青草,圍上欄杆,不準進去耙踏,誰進去罰誰款。
兩個老鄉相識之後,經常在法拉盛的音像店見面,因為都是同一時間租帶,所以差不多是同一時間還帶。
租完了還,還完了租,轉眼冰消雪融,春風拂面,我與老吳太太已經很熟了。
她老人家快人快語,熱情樂觀,性格挺像我母親,我們自然相談甚歡。談的範圍極廣,南朝北國,東海西洋,逮啥談啥。對台灣一些比較露臉的成就(篇幅有限且有目共睹,恕不羅列),我豎大拇指說好,多好啊。老太太卻不滿意:不行不行,糟心的事也挺多,那口吻像是一位胸懷全局的高級長官。我並不認為可笑,因為我恭維老太太面相年輕時,她也會一迭聲地說不行。當然,爭執還是有的,儘管不很激烈。比如有一次,提到簡化字的問題,老太太就很不屑:你們大陸啊,盡胡來。好好的漢字,用了幾千年,說改就改,丟胳膊拉腿的,還得從左往右看,彆扭不彆扭?
我聽了有點兒不樂意:你們的繁體當然好了,不但消磨時光,還鍛煉體力,而且從右往左看,宇里行間遇到洋丈或者阿拉伯數碼——這些都是從左往右看,你們的腦袋就往這邊一甩,然後再往那邊一甩,知道的說你在讀書,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跳探戈呢。
老吳太太朗聲大笑,並不以為忤,反而稱讚我口才好,說大陸出來的口才都好,難怪台灣連推帶擋,磨磨蹭蹭,不願意跟北京談判。
她的嗓門非常豁亮,這一點也像我母親。不論是誇我們,還是訓(東北土話叫“狠叨”)我們,母親一律高門大嗓,餘音繞梁。甚至“丈革”中說當局的怪話,餘音也敢繞樑,害得天天換批鬥的父親膽戰心驚,一再哀求:小點兒聲,小點兒聲。
兩位東北婦女的區別在於,母親嫁的是共產黨,老吳太太嫁的是國民黨。這一嫁,註定了她大半輩子呆在遠處,想念家鄉又夠不着家鄉。
我說,為啥你們的嗓門都那麼大?
老吳太太:小子,松遼大平原你知道吧?寬寬綽綽的,亮瓦晴天的,又沒牆又沒蓋兒,人就愛敞開嗓於可勁兒喊,這樣才痛快。
我們雖同操鄉音,互聽不厭,但有時也會遇到語障,談話就卡了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為嘴或耳朵出了毛病。細一問,卻原來布希是布殊,卡斯特羅是卡斯特羅,飛彈是導彈,便當是盒飯,徐蚌會戰是淮海戰役,大陸淪陷是中國人民站起來了……於是她笑我,我笑她,笑過之後每每發問:剛才吾們談到哪兒了?
店主允諾的那盤東北片,姍姍的,終於進貨了,竟是我在文化一元時代看過無數遍的黑白老片——《鐵道衛士》,裏邊的台詞熟得都能背下來。我對老太大說,這盤真還就挺不錯,是在吾們瀋陽拍的,有中街百貨大樓,還有中山公園,你老先睹為快吧。老太太說演的啥內容,我說防奸反特,反你們國民黨。
誰們國民黨?老太太說,你看我像國民黨嗎?我要是說了算,國民黨也不會有今天。
我和老太太都不是政治人兒,好不容易碰到一起,理應多聊點兒別的。美國一般民眾,該吃飯吃飯,該娛樂娛樂,沒事誰扯政治幹嘛?我曾問一個修車老頭兒誰是國務卿,老頭兒一翻白眼:我有必要知道他是誰嗎?然而我跟老吳太太卻很蹊蹺,兩人不管嘮什麼,三弄兩弄總弄到政治上,彷彿我們興沖沖趕到音像店,是來參加例行的幹部學習活動。這老太太發言極踴躍,心得體會也多,有一些我聽來相當新鮮,甚至匪夷所思。比如她指出,“八一五”光復后,應該把張學良放出來,派他回東北主事,這樣共產黨就不好意思打了。誰知老蔣錯了一步棋,把陳誠派了出來。陳誠這個人哪,大“正”,喜歡清水養魚,偽滿軍隊送上門都不要,嫌人家不幹凈,結果可倒好,全讓林彪接過去了。林彪還嫌兵不夠,就把炕燒得滾燙,讓農村小伙兒都坐上去開會,討論抽丁的事。庄稼院的人顧家,不願跟解放軍走:可是炕太熱,屁股烙得直冒煙兒,一挪窩兒,得,人家說你表態了,主動要求上前線。
我覺得她這麼說,有點兒抹殺人民的積極性,就反駁道,老百姓其實最不願當的是中央軍。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老吳太太眉毛一挑:中央軍並不都像你們說的那麼糟,也有一些紀律嚴明的,她還順手舉了幾個例子,滔滔不絕說誰誰如何英勇,如何善戰,說得我挺來氣,真想噎她一句狠話——你們那麼能打,為啥還“轉進”到台灣去了。又一想,算了,人家不過一個老太太,屬群眾一級,犯不上那麼嚴肅。再說仗也不是我打的,是我打的老提當年勇也沒意思,有能耐把大陸弄得好好的,讓台灣老的少的,窮的富的,本地的外省的,都爭着搶着搬過去,咋攆也不走。
見我不吱聲,老太太好像覺察到了什麼,語調隨即蔫下來:你看我這嘴,盡說些沒用的,你別往心裏去。我沒旁的意思,就是愛跟家鄉人嘮,嘮啥都高興。你心腸子熱,不嫌我老婆子絮叨,換個旁人,老外不用提了,一般中國人也不行,誰稀罕聽這些陳芝麻爛穀子?這些年,還是頭一回,我噹噹噹噹,一下說了這麼多話:我說沒事,我挺愛聽的,在國內時,一回家,我媽也總念叨過去的事;我說媽,我幫你干點兒活吧。我媽說不用你幹活,跟我嘮嗑就頂幹活了。
老吳太太嘆口氣,前言不搭后語地說,人哪,誰都不願說自己白活了一輩子。
有一天傍晚,還完錄像帶,老太太執意要請我吃飯。我怕她着急,就不過分椎托。紐約的中餐館大多是南方口味,偶爾有一兩道北方菜,做的也隨心所欲,四方不着調。於是,我們在餐桌上懷念起東北的吃喝來。我說現在要是有一碗豬肉燉粉條,讓我到中東當敢死隊都不懼。以前北京人說相聲,嘲笑東北土老帽兒,就知道吃這個。如今他們品出味道,也想當老帽兒了,街頭巷尾,恨不得每個小館都燉一大鍋。
大鍋燉怎麼行?老吳太太提出疑義:又不是連隊伙房,剁幾斤肥肉片子,撒兩把糟粉條子,咕嘟咕嘟就得。正經的豬肉燉粉條相當有講究,不是隨便哪一個老張老李就敢整的,那肉得五花三層,那粉條得上好的土豆寬粉,別小看寬粉,學問大了……老人兩眼放光,說得十分仔細。那一瞬間,她還真有幾分食不厭精的官太太派頭。
老人家告訴我,她最愛吃的還是酸菜。一九四八年秋冬(多麼遙遠的日子),國共遼瀋大激戰,她丈夫所在的部隊開始還挺硬實,漸漸就抗不住了,殘兵敗將,妻兒老小,凄凄惶惶往關內跑。老吳太太離開瀋陽時,看着家裏那缸白白凈凈的酸菜,心裏怪捨不得的。丈夫說都什麼時候了,還惦着吃。快走吧,晚一步小命就保不住了。老吳太太說她當時不知怎麼搞的,剛走兩步又折回來,從缸里撈出一棵酸菜,把幫子啪啪掰掉,剩一個小菜心兒,攥在手裏,邊走邊吃。上了丈夫那輛中吉普,還吃,惹得一車的人全看她,像看一個傻子。
一晃快五十年了,老人垂下乾澀的眼皮,低沉地說,再沒吃過那麼好的酸菜。
晚餐臨近結束,我假裝上洗手間,趁機到櫃枱把飯錢和小費都交了。老人知道后,並不刻意爭執,只是輕聲責備了幾句。
由飯店出來,大西洋的夜風已經很涼。我攙着老人橫過馬路,去公共汽車站。
老人步履蹣跚,嘴卻挺硬,說她自己能走。她的家並不遠,每次來法拉盛,都要走很久。等車時,老人說,下回上我家串門吧,我給你餷小米粥,烙韭菜盒子。我滿口答應,老人顯得很滿意。分子時,她突然摟住我的胳膊,略有些喑啞地說:孩子,你自個回家,也要加小心。
上了車,隔着玻璃,她一再向我招手。車幫上的英文廣告暗影斑駁,車廂內的異域乘客昏昏欲睡,惟有我那忘年的老鄉目光幽長,鬢髮如霜。
從那以後我一直很忙,無暇光顧音像店。老吳太太打過幾次電話,邀我去她家“認認門”,我特別差勁,居然一拖再拖。夏天裏,我獲得一次回國機會,行前百事糾纏,實在抽不出身向老人當面告辭,就打電話過去。老人很感突兀,半晌不吭聲。
我說,我去新城子看看吧,替你老。
她說不必了,老家那邊早沒人了。
我說,還有什麼事要辦,你老儘管吩咐。
老太太沉默片刻,緩緩說,給你老母親,帶個好,兒子回家,她該有多高興。
白雲蒼狗,世事難料。重新看到紐約的天空,竟是一年之後了。我翻開通訊錄,找到老吳太太的號碼。通訊錄旁放着一本最新版的瀋陽遊覽畫冊,外加一袋真空包裝的東北酸菜。電話鈴響了幾下,沒人接,又響了幾下,聽筒里傳出話務員的錄音聲,瓮聲瓮氣,零度情感——對不起,這個號碼已經註銷了。
我跟老太大是“單線聯繫”,她生活圈子裏的人我都不認識。她的老伴去世多年,獨生子也因病早夭,世上親人只剩下一個孫女,遠嫁比利時,逢年過節總不忘寄個賀卡過來。老太太靠不多的一點兒積蓄維生,有時給人打打零工。不知現在她老人家身體怎樣,還去租帶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