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在影視界中,有兩種人分分秒秒都離不開手機。一是製片主任,二是經紀人。

他們可以在手機里討論條款極其複雜的合同,談成一筆又一筆的交易,真到見面時一切盡在不言中。很難想像,一天不允許打手機,他們的生活將會多麼的沮喪。

我和小陸一起去美國出差,看見他手裏沒有手機,我都會感到不安,好像跟在我身邊的不是小陸,是一個陌生的朋友。我曾在討論劇本時,宣佈所有人都關掉手機,但我發現,小陸想方設法改成振動也要開着機,對這一點我始終無法理解,想必是手機里有着巨大的誘惑,讓他如此擔心和外部世界失去聯繫,哪怕只有兩個小時。

為此,我曾生出這樣的念頭,百年之後,如果我的墓碑雕刻的是一張侃侃而談的嘴;那小陸的墓碑就應該是一個手機,墓志銘上寫着:“正在通話中”。

中磊和小文、小陸,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雖然都不是愛喝酒的人,但只要是劉老師來了,三個人都能陪着劉老師喝到盡興。

劉老師有一個特點,特別能勾着別人掏心窩子,東拉一句西扯一句,原本大家對生活的認識十分樸素,“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經劉老師三言兩語,由表及裏的那麼一分析,茅塞頓開,從此養成“看山不再是山,看水不再是水”的臭毛病。這種認識事物的方法在我的工作室里蔚然成風,弄得每個人都變的猴精,說話都倍加小心,生怕被對方透過現象看到本質。

9月底劉震雲來工作室的那天,我向他訴說了改編《老吳太太》的苦惱,鬱悶找不到正確的途徑。

劉老師說:創作有兩種途徑情況。一種是“向生活要藝術”;一種是“向藝術要藝術”。選擇了后一種途徑就勢必會導致影片里到處結滿了假肢。你們半途而廢是明智之舉,你又多拍了一部電影有多大的意義呢?張藝謀、陳凱歌今年拍的電影,無論其規模大小,成敗如何,有一條兩部電影的創作途徑是一式的,都是“向藝術要藝術”寫出來的劇本……

那天工作室的人都在,都想聽劉老師的高見,但在劉老師說這番話的時候,每個人都不停地在接打手機。他們打手機時,劉老師就停下話頭,等着他們,等完張三等李四。有的人手機接得很坦然,通話言簡意賅,也沒有會什麼可避人的;有的人則一接手機,馬上顯得鬼鬼祟祟,不是支支唔唔,就是起身支應着往沒人的地方躲。我和劉老師的興奮點不知不覺轉移到他們的身上,對每個人接手機的心態逐個分析猜測,試圖揭出那些藏在手機里的無窮秘密。後來全體人都加入了我們的討論,紛紛道出自己手機里的種種隱密,以及藏在這些秘密背後的更大秘密。真可謂是險象環生,驚心動魄。

這時,我說:應該拍一部電影,就叫《手機》,謹以此片獻給每一個手機持有者。

劉老師一巴掌拍在我的肩上,說:我相信這個影片會有很大的力量,這就是“向生活要藝術”。

手機本來是用來溝通的,但它卻使人們變得心懷鬼胎,這時手機就不再是手機了,手機變成了手雷。

在場的人聽了,臉色大變。都說,手下留情,萬萬不可!包括我在內也是疑慮重重。

劉老師問:你們怕什麼?你們怕什麼?是怕捉鬼捉到自己的頭上么?我不怕!

我甘願做一個人體炸彈,以此給每一部手機消毒,凈化我們的社會空氣。我願意寫這個劇本,如果你們不做,我就把它寫成小說。

我們忙說:我們干,我們也豁出去了,該死鳥朝上。

之後,劉老師一字一句地說:漢語本來是簡潔的,但手機的使用極大地改變了漢語的說話習慣,手機連着人的嘴,嘴連着心,心裏的秘密通過嘴源源不斷地輸入了手機,為了掩蓋手機里藏着的秘密,人們開始說謊和言不由衷,手機本來是用來溝通的,但它卻使人們變得心懷鬼胎,這時手機就不再是手機了,手機變成了手雷,反過來控制了它的使用者。

我的心裏一陣陣發緊,我問:《手機》應該拍成一部恐怖片,還是一部喜劇呢?

劉老師答:表面上看,它是以喜劇的形式表現的,但它同時又是令人畏懼的。

這種創作上的悖反,恰恰更加深了從生活走向藝術的力量。我看它甚至可以成為一部賀歲片。向中國電影一百周年賀歲。

從10月初開始,我們集中討論了故事的脈絡,確定了人物之間的關係和人物的身份。然後,劉震雲開始寫劇本。

我開始平心靜氣地在家寫書。

11月底,第一稿劇本完成,用了一個下午讀了劇本,展開了熱烈的討論。劉震雲把大家的意見消化了一個星期後,把我和趙非約到一個封閉的環境中,3個人連續10天逐場戲地推進,寫出了第二稿劇本。這時,我和趙非都對第二稿劇本充滿了信心,也已經對影片的拍攝有了成熟的構想。但劉震雲卻對劇本仍不滿意,提出再給他20天的時間從頭捋一遍,然後再用10天的時間,3個人一起最後再打磨一遍,直至我們的能力所不及的程度,再送電影局審查。

由此使我想到,劉震云何以能成為一個傑出的作家,他的思想、他的才氣,不說了,單就他的勤奮和敬業的態度,就應該令所有從事編劇寫作的同行們尊敬。

我又要說不好聽的話了,現在很多編劇,說起來頭頭是道,做起來完全是兩回事,糊弄自己也糊弄別人。你約他寫本子,上來就先開價,而且還事先聲明,只寫一稿,似乎是對自己寫作能力有天大的自信。可往往是付了錢,得到的卻是一疊廢紙。別人推倒重建,還厚着臉皮要求屬名在前。這種無能又懶惰的編劇不是一個兩個,是數不勝數,到處泛濫。有人認為賀歲片很容易,只要有幾個明星,佔住一個新年檔,隨便找人攢一個劇本就可以了,結果觀眾不買賬,電影拍出來沒人看。原因很簡單,劇本不行。而要想得到一個好劇本,必得是選對一個認真負責,手裏沒有其他活,能夠拿出半年以上的時間,不辭辛勞,不怕麻煩的編劇。這樣的編劇是不能和隨便對付一個本子,20天就完活的編劇是一個價位的。我認為一個好劇本的合理價位,絕不應該少於一個明星的收費。而眼下的許多白痴製片人們,屈於一些狗屁明星的狗屁名聲,隨隨便便就能讓價幾十萬,卻對一個優秀編劇的價格從心裏就給定了一個極低的限度,往往是導演磨破嘴皮子,為一個好劇本多爭取幾萬元就會引得製片人暴跳如雷,甩手而去。在他們的眼裏,似乎只要有了明星一切就已經萬事大吉。豈不知,中國內地的電影市場,除了葛優之外,就沒有真正具有票房號召力的演員。所以我說那些製片人是白痴,賠錢也是自找的。

對不起,我有點惱羞成怒。我知道,這種怨婦式的寫作會令讀者感到乏味,但我必須一吐為快。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時間已經到了12月的下旬。終於,劉震雲打來電話,告之,他的第三稿已接近尾聲,約好聖誕節后,全體集合,用集體的智慧對劇本進行最後的打磨。

至此,我的2002年即將成為歷史,輕輕翻過這一頁,一年來的甜酸苦辣仍歷歷在目,記憶猶新。令我欣慰的是,雖然這一年沒有電影面世,但已有《手機》懷胎,總算是沒有虛度。今年雖然因傷缺陣,但已經作好了準備迎接來年的挑戰。在中國電影的叢林裏,我不是一隻沉默的羔羊,我是一頭餓了一年的狼。這個比喻也許不太恰當,但它真實地反映了一種掠食者的心情。

記得美國現任國務卿鮑威爾,在九四的美國總統大選中,曾因為其在海灣戰爭中戰功卓著,一度在選民中呼聲很高。

有記者問他:您對於可能成為第一位黑人總統有何感想?

鮑威爾是這樣回答的。

他說:在當美國總統這件事上,我沒有聽到上帝對我的召喚。

借用這句話,我想說:在《手機》和《溫故一九四二》這兩件事上,我都聽到了上帝對我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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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青春獻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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