攢一道喜劇
一、有這等好事兒1989年11月,那年天冷的早,我正龜縮在家無所適從。
電話鈴響了……
“喂?”
“我是公安局。”
“噢。”
“知道我們為什麼找你嗎?”
“為了挽救我,讓我爭取主動,配合你們挖出躲在我背後的壞人王朔。純潔人民的隊伍。”
“真他媽的無恥。”
我聽見王朔在電話里笑,我也肆無忌憚地笑。
“鄭小龍約我們給你們藝術中心攢一道喜劇。”王朔言歸正傳,“寫一編輯部:本來想把這道活兒掏給中央台,可鄭小龍說他要了。他既是編輯又是你們中心的頭兒,他拍板組的稿不會瞎迷嘍。所以哥兒幾個說這活兒給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練了。”
“都哪哥兒幾個啊?”
“蘇雷、魏東升、朱曉平、葛小剛。你願意趟這渾水兒嗎?”
“願意,願意趟。”
“那也算你一個,過兩天你們中心包房給大伙兒聚一塊堆兒把故事攢出來。每人分幾集回去寫。定了地方我告訴你。”
“哎哎,謝謝您惦着我。”我又猶豫着問,“可我在中心是一美工,文學部同意我摻和這件事嗎?”
“我跟鄭小龍說。”
“他怎麼說?”
“恩准了!”
“得,我踏實了。唉,慢着,這戲叫什麼名字呀?”
“《編輯部的故事》。”
二、為什麼找你們來
幾天後,我們聚到友誼賓館的一間客房裏。除了我們6個人,被約來的還有趙大年和陳建功。mpanel(1);
靠着牆根盤腿坐在地毯上的鄭小龍,先代表中心向被邀請來的作者說了一番感謝的話。記得我當時特心虛,不知道自個兒是不是也在感謝之列,目光盡量不和任何人相遇,可房間小周圍滿是對感謝受之無愧的文壇大腕兒。當我不得不從容地望着房頂時,鄭小龍說:“我們中心正在投拍一部50集的室內劇《渴望》,現在已經拍攝過半,估計播出后能引起很大的反響。室內劇是個新品種,多機切換,現場錄音,成熟了3天就出一集戲,投資小見效快,觀眾愛看,關鍵是要有好故事。今天給大夥找來就是為了拍完了《渴望》,明年後年劇本能續的上。《渴望》是讓人哭的,緊跟着呢咱再弄一個讓人笑的。就是王朔你們這伙兒攢的《編輯部的故事》。
接着咱再弄一部‘言情懸念劇’,就是大年和建功的《皇城根》。中心咬牙跺腳花這筆錢找一牛逼的地方。24小時能拿熱水洗澡兒、好飯伺候着,目的就是讓諸位高手掏點真活兒。5天,拿出分集的故事梗概來走人。“
“不然的話——房費自理。”中心文學部的主任李曉明一臉壞笑地補充。
“黑!難怪都管你叫李小黑。”朱曉平咬牙切齒地讚美。
一直枕着床頭不吭聲的王朔笑眯眯地說:“李小明,你剛寫了50集的《渴望》,跟我們大家傳傳經,寫室內劇有什麼特點。”
“沒錯,這是單一功。”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李小明。
“說說?”
“說!”
“那我就跟你們這幫壞小子們說說,所謂室內劇就是要求每集戲80%的場景都在攝影棚里。外景只能是些過場戲。因為街上雜音大,同期錄音不好控制,而且切換台帶不出去,只能單機拍,戲寫多了拍攝速度上不去,台詞也聽不清。得把故事引到屋子裏去。主要是靠對話發展情節,所以除了故事絲絲入扣,語言上得有彩兒。
一般一集劇本15000字的長度就夠,室內劇得兩萬字才能撐滿40分鐘;50集《渴望》,每集多寫5000字,我等於比平常的劇本多寫丁25萬字,手都寫殘了,外面遊行我都不知道。“李小明”嘿嘿嘿“地笑。
“你甭往外摘自個兒,在座的都不知道有遊行的事兒。”
“上午就說到這兒吧。”鄭小龍看著錶,“吃飯,下午《編輯部的故事》和《皇城根》分攤開練。”
“今兒是第一天,得有酒兒吧?”魏東升走過李小明身邊時一臉正氣地勒索。
李小明豪爽地“有,自個兒買去。”
三、敢情這就叫策劃
“飯也吃了,澡兒也洗了,午覺兒也拿了,該給人家練活兒了吧。”蘇雷張羅着。
我們湊齊在王朔的房間裏開始談正事兒。
“咱們先說說《編輯部的故事》是家什麼編輯部?”
“反正不能是專業性太強的,最好是家綜合性刊物。”
“對對,那樣讀者面寬,有關吃喝拉撒睡,精神文明建設之類的熱門話題全能引得進來。”
“這刊物叫什麼名字呢?”
“叫《人生指南》得了。”魏東升來回扭着脖子說。
“那還不如叫《人間指南》呢。‘人生’是時間的,‘人間’是空間的。”
王朔向大伙兒分析着說。
“得,就是它了。《人間指南》編輯部。”
“說說幾個主要編輯吧。”朱曉平一邊記錄一邊說。
“最主要得有一對年輕的編輯,一男一女,未婚。
男的得跟咱們這伙兒人似的,機靈,嘴跟得上勁,熱心,誰拿他開涮他也不在乎,一不留神還就把你裝進去;女的也是人精兒,沒事老看英語,到了也沒學出來,喜歡弄點情調。他們倆工作上配合得嚴絲合縫,感情上有點曖昧,又都沒斷了去見介紹的對象。怕萬一錯過了更好的。“
“還得有一對老編輯,男的50來歲,一輩子謹小慎微,歷次運動都躲過去了,家裏條件不太好,工作勤勤懇懇,不能獨當一面;女的小50了,老頭是個大官,跟黨絕對是一條心,比一般親社會主義的人還親,熱衷把刊物弄成陣地什麼的。”
“還缺一年富力強八面玲瓏的。得有這麼一位給編輯部拉點廣告,增收有術,打心眼裏認為金錢不是萬能的,可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
“成!成!就要這麼一位。怎麼也得有一主編吧,不能群龍無首呵。這幾塊料一入兒一主意,和各種神頭鬼臉的讀者打交道難免好心辦壞事,弄出笑話,得有一人把點關。”
“對對對,萬一咱哪集寫歪了,讓他出來批評幾句往正了一收,照樣有教育意義。”
“幾個人了,幾個人了,別太多了。”王朔問。
我掐着指頭算:“倆年輕的、倆老的、一個年富力強的、一個把關的——6個。”
“這編輯部就6個人吧。”蘇雷10個胖胖的手指頭交叉在一起,細聲細氣地說,“這6個主要角色起小兒都是苦孩子,後來識文斷字了,當了編輯。對老百姓的喜怒哀樂全門清。這麼說吧,他們就是文化人裏頭的糙人兒和糙人兒裏頭有文化的。”
“就是就是,《人間指南》的編輯得跟勞動人民一鼻孔出氣,別弄得都跟王公貴族聖人似的,買盒煙也且琢磨呢。咱們哥兒幾個以賣字為生,也町以覥着臉算知識分子了吧?不是也沒成仙嗎?”
葛小剛縮在他爸爸傳給他的那件裡子是羊羔毛的皮猴里擔心地說:“喜劇就得有諷刺,咱寫的又是當代題材的系列劇,不觸及社會生活中的熱門話題吧,觀眾不愛看,說深了吧,不定哪句話捅了婁子。”
“也是,咱們弄的不是連續劇,沒有人物命運勾着觀眾,全靠對話上有彩兒,句句得說到群眾心裏去還得站在黨的這邊兒。”
“好辦,咱們把住一大原則,只觸及社會問題,不涉及體制問題,善意的諷刺時弊,晚報上不也有刺梅嗎?”我說完了觀察着大伙兒的反應。
“對,咱們是善意的,把住這一點,就不會被‘槍斃’。”王朔指着朱曉平說,“把馮爺的這句話記下來。”
我咧着比別人大的嘴真實的樂,心裏有一種被大腕兒認可的幸福感。
鄭小龍走進客房:“怎麼樣?有點兒意思了嗎?”
“有有。”朱曉平看着記滿了字的稿紙說,“我把剛才大伙兒說的歸攏一下你聽聽。《編輯部的故事》是一部取材於社會生活中的熱門話題,善意的諷刺時弊,有6位熱心忙碌、善解人意的編輯貫穿全劇始終,故事獨立成章,語言詼諧幽默的系列室內喜劇。”
“好啊,多好啊——撂誰聽了不得說又一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佳作問世了。”
我特激動。
“正經點兒,正經點兒。”鄭小龍特嚴肅地說,“我希望《編輯部的故事》不是靠形體的動作的誇張,逗貧嘴取悅觀眾的滑稽劇,應該是一部浯言機智、幽默,故事耐人尋味、有文化品位的喜劇。咱們國家過去拍的所謂‘喜劇’或多或少都有點鬧,我們絕對不搞鬧劇,分寸感一定要把住,讓觀眾會心地笑。”
“笑完了也不覺得自己無知。”王朔補充。
“對,就是這個意思。”
“還足王朔人聰明,理解領導意圖特快。”
“不謀而合,我們算不謀而合。”王朔和鄭小龍倆人互相敬煙點火。
“說點實的吧,現在社會上都有什麼熱門話題?”
“咦,你們聽說了嗎?前些日子社會上風傳,有一顆行星要和地球相撞,說地球上最少得死一半的人……”
“謠言,純屆他媽胡說八道。”
“咱就以這事兒為素材弄一集,讓‘位編輯不同程度都信了這個謠言,成了謠言的犧牲品。一來可以借這個事件生動地反映出6位編輯不同的性格。二來可以揭露謠言的危害,給人民敲個警鐘。”
“別6個人都信了謠言,也得有不信的。不能一個明白人兒都沒有。”
“那就主編不信吧……可也不好辦,他是領導,有他在編輯部里把關坐鎮,這戲不好撒開寫呀?”
“讓他外出開會去,正好這一段時間不在家。咱們這本子最靈活了,覺着誰多餘就讓他出差開會去。”
“這集的名字就叫《飛來的星星》怎麼樣?”
“朱曉平記上。頭一集有了。”
“咱再寫一集保姆的吧,有一小保姆備受僱主的欺凌,編輯部為其打抱不平,並重新給她找到一戶理想的僱主,結果她反客為主,成了僱主家的太上皇。弄這集的意思是說,人們在社會生活中分工不同,但要相互尊重,人格上是平等的,僱主應當善待保姆,保姆呢也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好好,不錯,觀眾准愛看。這集就叫《小保姆》得了。”
“你們聽我這主意怎麼樣。咱寫倆待業女青年覺得編輯部特神秘,於是謊稱是高智能機械人,設法讓編輯部租用了她們,結果在使用過程中編輯們發現……”
“可以可以,你聽我這個,有位編輯貿然捧紅了一位歌星,後來才發現是一啞巴,悅耳的歌聲原來是出自另一位瘸腿的丑姑娘。一對雙簧,寫殘疾人自強不息……”
“嘿嘿嘿!我那機械人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朱曉平忙不迭地記着:“我都記上了。”
“咱寫個好人好事兒的吧?”
“寫個‘錯怪陳世美’,編輯部調解一對夫妻糾紛,錯把男方當成了陳世美,為女方出了不少惡招兒,後來發現,敢情‘秦香蓮’不是好東西。編輯們好心辦壞事兒。”
“寫減肥的……”
“寫找對象的,自個兒不怎麼樣,還非逼着編輯部給他找個十全十美的天仙…7…”
5天後,我們把朱曉平加工整理的一份故事梗概交給了北京電視藝術中心,依依惜別地離開了住一晚上官價兒180塊錢,幾經磋商優惠成80塊錢的賓館。
回家的路上我問王朔:“敢情這就叫策劃。”
上面這篇文章是10年前寫的,我沒作任何修改,原文照抄。對於文章中記錄的一些對話,是否真實地存在過,我的記憶已經非常的模糊了,不知道哪些是原來的木頭,哪些是後補上去的膩子。這點上還望當事人原諒。大體上說,它應該還是原來的那塊木頭。再次拿出來示眾也沒有給它刷油漆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