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解悶兒還給你——劉震雲

我把解悶兒還給你——劉震雲

這不是一本思想筆記,這確實是一本給人解悶兒的書。大家讀就讀了,不必引申和聯想。如果它在說蘿蔔,那就是蘿蔔,不用去想火車或是狗熊。蘿蔔皮通常是被視為無用的,但蘿蔔皮拌好,同樣能登大雅之堂。這就是一盤能登大雅之堂的涼拌蘿蔔皮。

不能完全相信這本書的內容寫的都是真的。原因並不像作者自己所說,記憶像是一塊被蟲子啄了許多洞的木頭,只好補了許多膩子;而是,每個人面對自己和自己歷史的時候,都有一種本能的膽怯和躲閃。孔子是這樣,魯迅是這樣,本書的作者也不例外。但修補漏洞的態度和感情是真實的。當我們面前站着一個真實修補的人,我們離真實就已經不遠了。起碼,修補是真實的。我們看到一個木工或瓦工,站在陳舊的立櫃旁和掛滿蜘蛛網的舊房子前。當然,面對所有的舊立櫃和舊房子,站着世界上所有的木工和瓦工。但它好吃不貴,就好像我們吃了蘿蔔皮,能夠體會到蘿蔔心和蘿蔔瓤的味道一樣。

馮小剛是以一個非凡的導演着稱於世的,這是他和孔子和魯迅的區別。所以我們對於他在本書文字上的偶爾疏忽和大意,不必像對孔子和魯迅那麼苛求。讓孔子和魯迅站在攝影機前,會像馮導演站在雜亂的中國文字面前一樣失去耐心。馮導演不但討厭"膻"、"臊"、"騷"的複雜用途,而且對"的"、"地"、"得"會在不同的場合出現也感到撮火:真他媽事兒,這叫三權鼎立,歸堆一個得了。比這更糟的是,馮導演認為與個別文字和事物有些疏遠屬於生活小節,無關痛癢,就好像在生活中不可能擁抱全人類一樣,於是把這種認字的負擔通過電話屢屢轉嫁到我身上。現在他的書寫完了,我與他同樣鬆了一口氣。暫時不用在世界上尋找什麼了。

認識馮小剛是通過王朔。王朔是我尊敬的為數不多的非凡的作家。他的書中也有錯別字。但上個世紀,他對中國話語習慣的顛覆,一點不亞於魯迅。魯迅還在"深沉"的中國之中,到了王朔,第一個跳了出來。古今中外,第一個跳出圈子的人,都是偉大的。魯迅說,幾千年的中國文明史,他讀來讀去,讀出兩個字:吃人。王朔的小說,我讀來讀去,也讀出兩個字:別裝。吃人不可怕,吃下去再裝就可怕了。

一個人裝沒什麼,個個裝就可怕了。該裝的裝沒什麼,不該裝的也裝就可怕了。

看上去膽怯的老王,心竟是硬的。令我感到意外的是,到了新世紀,王朔也開始變得深沉了。20年前,他的話多稠啊,任何場合,他話語的密度都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現在,40多歲的王朔,笑話剛說到一半,就突然沉默了,開始撒手不管,任笑話自己走下去,或不尷不尬地停在半路。為什麼呢?是和魯迅握了一次手,或是他情緒的尾巴,突然遊走到另一個世界呢?

作為一個非凡的導演,馮小剛對中國電影有開創性的貢獻。我說他有貢獻不是說他拍了幾部廣大觀眾喜聞樂見的電影,也不是說他電影的人民性、傳奇性或對應和呼喚了人民的想像力,而是說:他的電影,開創了中國電影的另一種話語系統和敘述方式。這是他和他人的巨大區別。就像電視鏡頭前的崔永元。僅僅是"實話實說"和平民主持人嗎?他顛覆了整個中國電視的說話方式和關注習慣。祖國,母親,你多幾個這樣的人就好了。

近幾年,馮小剛成立了一個"馮小剛工作室"。先是設在北影,後來搬到大西洋新城。在北影的時候,門頭上插着一面五星紅旗;到了大西洋新城,迎頭是一個西方女人深沉的身姿。偶爾到那裏去,發現不管在紅旗下或是西方女人前,每次都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在我看來,它不像一個工作室,倒像一個鄉村大集市。鄉村集市上的人都推着車,挑着擔,肩上搭着褡褳和布袋;進出工作室的人,都懷揣着一顆勇敢的心。勇敢是因為他們相信未來;另一層含義,當下的電影藝術,還是開春后河面上的薄水。

到目前為止,我與馮小剛有過3次合作。一次是1993年的《一地雞毛》,因為王朔。那時馮導演上身穿一紅色套頭衫,下身穿一軍褲,脖子裏日夜掛着"北京電視藝術中心"的工作照。易感動,易激動,易喝大,也易發火。走起路來昂首闊步。

一次是兩千年開始的《溫故一九四二》。春節過後,兩人在一起喝了一箱啤酒。

這時的馮小剛,脖子裏什麼也不掛;看書看報,偶爾要戴花鏡。俯仰之間,他突然對我說:震雲,我有些老了。後來我們一起去了河南、陝西、山西、重慶和開羅。

這之後他犯過一次心臟病,從此不再喝酒。一次是2003年的《手機》。這時馮小剛的身體已經復原,復原后的馮小剛,渾身上下,打扮得十分利索。這時是冬天,我腰裏掛着一串鑰匙,他手指我腰間,鄭重地說:摘下,像一大隊會計。在我摘下鑰匙的同時,他脖子裏開始掛圍巾,像一偽老派知識分子。漫長的時間裏,合作有偶然也有必然。比這重要的是,短暫的合作中,過程是愉快的,馮小剛對我充滿了中年的善意。當我們因為時間和技術問題發生衝突時,馮導演對我談話的角度是這樣的:對你我心裏有底,情況就是這麼一個情況,你干也得干,不幹也得干。我覺得這個角度價值千金。比這更重要的是,朋友在一起不僅是合作,而是相互提高。不是溜冰,是爬山。就像毛主席上井岡山一樣,革命的目的,不是為了打土豪和分田地。

通過幾次合作,我們達成如下共識。

一,任何事後證明是無用的努力,事前都是必須的。

二,事情是一個過程,慢慢來,不要着急。

三,創作的過程不是把可能變成可能,而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

四,當面前出現困難的時候,就是要上一個新的台階的時候。中央說得好,困難和機遇並存。

五,當兩種事情出現排異時,必須馬上砍掉一個。

六,說藝無止境,一方面是說生有涯,學也無涯;另一方面是說具體到一個作品,修改也是無止境的。mpanel(1);

七,敢於拋棄原來認為很好的東西,才叫修改;敢於一遍遍整個推到重來,才叫調整。

八,也是最重要的,上帝的召喚,具有無窮的力量。

我與馮小剛的具體合作一般出現在劇本修改階段。時間大約一個禮拜。一進入創作階段,馮導演愛喝水。一個上午,四瓶開水,他把着喝三壺半。"咕咚""咕咚"一杯下去,仰頭打量四周。修改的方式非常簡單,馮導演像把着水瓶一樣,親自把着電腦,響應着上帝的召喚,我在房間隨着馮導演的自言自語來回散步。修改順利的時候我不說話,出現困難的時候我還不說話,我唯一的任務就是等待,或想些別的。因為馮導演對生活和藝術的敏感性,對生活枝葉和汁液的嚮往和情感,就像他對水的渴望和迫不及待一樣,你只要等,就能等到他一個人找到出口。作品大樹的新枝,就是這樣一葉葉從房間伸向了窗外,是開放的放射的而不是收縮的。他用實踐告訴我,客串編劇是個異常輕鬆的工作,就是在房間裏背着手散步。朋友神經末梢的敏感,也帶動了你神經的開放和再次生長。當朋友和上帝會合的時候,你也可以抓住上帝一隻手。我想說的是,馮導演對生活和藝術理解的深入,對結構、對話、語感、情緒、高潮和聲音的把握,已經超越了許多專門從事寫作的作家。他有兩隻翅膀而不是一隻。僅鑒於此,剛才我說,馮小剛對中國電影有非凡的貢獻,現在我說,他距成為一個對電影有貢獻的大導演,僅剩一點七公里。於是他對漢語"的""地""得"的失去耐心,完全可以忽略。

我不想原諒的是他的時間觀念和對一件事的注意力。正處於創作狀態,怎麼還開着手機呢?世上還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嗎?還會有許多突如其來的人和飯局。有一天突然來了一個剃頭匠。或者,第二天他會突然有事,當天晚上告訴你。放下手機時,赴飯局時,告訴你第二天有事時,他會表露些許羞澀和歉意,但並不影響他接手機、赴飯局和第二天工作的停頓。猶如兩人正在追狗,旁邊飛來一隻雞,馮小剛會說:朋友,停一下,讓我先追那隻雞。這時存在兩種情況,一,你去追雞,狗說,我也歇會兒,還在原地等你;二,等你追雞回來,狗已經跑出三點六公里。這種情況下,我告訴自己的是:忍耐,我一個人先跟狗玩會兒。

修改劇本的地點,一般會在北京郊區一個叫“馬場”的地方。這裏距機場較近,孤零零蓋了幾棟房,養着幾十匹馬,四處不見人煙。一到這裏,我就想起了林沖發配。冬天下雪,城裏的雪早化了,這裏還是白茫茫一片。吃過晚飯,記得常到河邊散步。暮色之中,要降落和起飛的飛機挺着大肚子閃着燈從頭上擦過。散步時,有時半天無聲,有時隨意談些與藝術和人生無關的話題。具體談了些什麼,高高低低,現在已經忘記了。只記得最近這次,當春天就要來臨的時候,小剛看着遠處暮色中拂動的楊柳,河面上升起的迷茫的霧靄,用老派知識分子的腔調朗誦道:又是一年春來到,楊花滿天飄。

馮小剛這本書,是利用《手機》劇本創作和開拍之間的間隙創作的。時間緊,任務重,但它別具一格。與別的准自傳相同的是,它同樣講述了過去的許多人和事,及與這些人和事的情感。物是人非,或物在人亡,送走和重新尋找的時候,感情是不一樣的。與別的准自傳不同的是,作者在面對往事膽怯和躲閃的同時,向我們敘述了這樣一個道理:在"不"聲中長大,會自己橫刀立馬,開創出另一條人生和藝術道路。馮小剛過去說過,過去蓋起的宮殿中,沒有他的位置,他只好在宮殿的旁邊,另起爐灶,搭起了一間偏房。問題是偏房越蓋越多,越蓋越大,越蓋越高,漸漸成了一個院落,它就成了另一座宮殿。前年崔永元出了一本書叫《不過如此》,我讚賞老崔在書中說過的一句話,寫《不過如此》,是38年長成一根蘿蔔,現在一片一片切給大家看;現在我們讀了馮小剛的《我把青春獻給你》,像看老崔切蘿蔔一樣,能夠知道老馮家是如何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一磚一瓦蓋起了另一座偏房、院落和宮殿。也有些像看動物,初看有些四不像,非狗非雞,非驢非馬,但它像麒麟哪。

在化腐朽為神奇的同時,馮小剛也善於化崇高為平庸,對於這本書,他在自己寫的序中說,朋友,沒別的,就是把我的青春獻出去,逗你解個悶兒;那麼作為朋友,現在我用這篇序,把解悶兒還給他本人。最後我想告訴他的是,朋友,別忘了,你面前還有一點七公里的路要走,古人云,行百里者半九十。

北京八里庄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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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青春獻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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