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街
男教師一進房間就聞到了一股舊報紙舊書的氣味,因為是雨天,這氣味濃得有點悶人。女人說給他看點東西,她探身到床上,在枕頭邊撲騰了幾下,拿出一包東西,教師看出那是一些舊雜誌舊報紙,還有一個類似相簿的厚本子。
她把相本遞給教師,一股潮濕毯子的氣味從他的脖子下巴嘴唇鼻子眼睛一直漫上來,一直漫到他的額頭頭髮根,他們聽見自己的呼吸忽然變得很輕,像風吹羽毛一樣,他想把頭伸到這毯子外面,他挺直了身子,女人說:你打開吧。
教師看見一個泛黃斑駁的女人穿着古怪的衣服從相簿的黑色襯底上沖他嫵媚地微笑,那女人化了妝,漂亮得很不真實,他不知道這是誰,他不太喜歡她。
她漂亮嗎?女人問道,你看得出來那是我嗎?那當然不像我,你知道我臉上的刀疤是怎麼來的嗎?我不會告訴你的,我不能把什麼都告訴你。
女人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使男教師覺得她越來越遠,就像退到一個很黑很遠的地方。女人有一陣沒有講話,她的眼睛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忽然好像才發現男教師,她厲聲問道:你是誰?你幹嗎來這裏?這是我的化妝間,閑人不許進來。不過你來了也好,你手上拿的是什麼?你把它放到一邊去,看着我,我喜歡有人看我,我需要很多很多雙眼睛。女人走到鏡子跟前,對着鏡子用幾乎是耳語的聲音說:你愛我嗎?
男教師有些不知所措,他說:你問……女人仍然對着鏡子輕聲說:你愛不愛我?她的聲音軟得就像花瓣掉落在青苔地上,他看見她甚至微笑了一下。男教師說:可我是觀眾,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說,他有點陷進剛才女人說的化妝間的感覺里了。女人對着鏡子不做聲,但是她不笑了,男教師忽然覺得不安起來,他喃喃說:我是……女人一轉身瞪着他,說:你是,你不是鎮上學校的老師嗎?你當你是誰,別跟我裝糊塗,我心裏可是明白,你以為你真是為了掃盲才來教阿蘭的,我就沒有吸引你的地方嗎?男教師低下頭說:你很美。女人從鏡子跟前回到躺椅上,她說:真的嗎?
她安靜下來,說:你喝茶吧,不要介意。然後她鹼道:吉——
吉滿身紅撲撲的跑進來,一跳跳到女人的懷裏。它聞到女主人身上熟悉的氣味,混着指甲花和雨的特有氣味,它有些激動,氣喘吁吁地舔着女人的臉,一邊等着女主人撫摸它。女人說:吉,你還沒洗澡呢。女人把它放到地上,她對男教師說你跟我講講話吧,沒人跟我講話,我再不講話就不記得我自己的聲音了。我媽懷我的時候每天聽畫眉唱歌。我家那個城市比省城還好,有直通新加坡香港的飛機,國際航班,坐船一夜就到廣州,我家後面的江,一半水是清的,一半水是濁的,叫鴛鴦江,你聽說過嗎?女人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最後她不說話了,遠處的一隻火雞嘎嘎地叫着,像瓦片相摩擦的聲音一樣難聽。女人又說:我很可笑對嗎,你說是嗎?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來我這裏就是打算干坐着嗎?你走開,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男教師不安地站起身來,女人卻又說:你坐下。
她說:你坐到我的旁邊來,坐過來,陪陪我,她把她的手放在男教師的膝蓋上,對他說:來。教師順從地把她的手貼在自己人的兩掌之間,女人像孩子一樣咯咯地笑了起來。教師感到自己的兩個掌心間夾着一個非常柔軟的肉嘟嘟的小東西,你小鳥似的在他的掌心裏一蹦蹦。他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正微閉着眼睛,臉部線條在淡薄的室內光線中顯得非常柔和溫靜。他覺得喉嚨里熱熱的。
屋裏一片昏暗。穿衣鏡在牆角的深處發出淡藍的微光。
他聽見女人哆嗦了一下,她說:我冷。她說要下雨了,你聞到雨的氣味了嗎?她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她說:我冷。女人的聲音從昏暗中浮出來,就像不是從她的嗓子裏發出來,而是從房間的某個角落裏鑽出來的。男教師一動不動,凝神分辨這聲音。女人說:我冷。
男教師看見女人的頭頂上有幾根細細的短髮從她濃黑的頭髮中掙脫出來,孤零零地飄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