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收工回家,把鐵鍬放到門背後,看見馬鞭還掛在牆角,上面已經蒙上了薄薄的塵土。我連釘子一齊將它拽了下來,一撅兩段,扔出了大門。
“回來啦?”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筐鴨蛋,笑着問我。
“回來了。”
“牲口賣了,你捨不得吧?”她把鴨蛋一個個揀到罈子裏。罈子裏盛着熬好的鹽水。
“有什麼捨不得的?我連人都捨得!”
屋裏暖烘烘的,鐵爐蓋燒得通紅。我把手在爐子上烤熱,然後閉起眼睛,將手焐在臉頰上。我感到一陣舒適的暈眩。這就是家,這就是人人都需要的那麼一點可憐巴巴的溫暖。但人創造了什麼,就會被他的創造束縛住。這冬天的爐火,這些罈罈罐罐,這兩間小屋,是供我享受的,但我也付出了自由作代價。
“我在給你腌鹹鴨蛋哩,你看!”她在我背後說。
“有什麼看頭!”我睜開眼睛,漠然地瞟了她一眼。
她並不覺得無趣,停了片刻,又笑着說:“時間過得真快,我們結婚時候買的小鴨子,這會兒都下了這麼多蛋了。”
是的。貓也長大了,這時無憂無慮地卧在爐台上。眯着眼睛打呼嚕。這隻貓就是那天晚上從曹學義胯下鑽出來的灰貓!它也和大青馬一樣,看到過許多事情。在這個世界上,人最怕的是人,而不是動物,即使是猛獸。
她低着頭,繼續往罈子裏揀鴨蛋。鴨蛋並不沉下去,悠悠地浮在鹽水上,雪白的一層。她用愉快的聲調問我:“我聽說,南方人都愛吃鹹鴨蛋,是不是?”
我鼻子裏哼了一聲,說,“你聽說的事情太多了!”
她抬起頭瞥了我一眼,眼睛裏的光芒暗淡下來。一會兒,她撇了撇嘴,謹慎地嗔怪我說:“我的話,你總忘不了!”
“話是會忘記了,但是事情是很難忘記的!”
說完,我一掀門帘進到裏屋,在我的用門板做的書桌旁坐下,拿了一本印着“紅衛兵日記”封面的筆記本,攤在面前。
寫作的愉快不完全在於與出了什麼,而多半在寫作的過程當中。分析、綜合、推理、判斷,這些大腦的智能活動,就和體育運動一樣,並不是非要爭取到名次才使人高興,在身體各部分的活動中就可以享受到發揮活力的快樂。將近二十年,除了“自我檢查”、“檢討”、“每周思想彙報”、要求糧食補貼的“報告”和那份要求結婚的申請書,以及代替別人抄的“大批判”文章,我沒有正正經經寫過什麼文字。也許,這就是改造我的手段和我改造的目的?象剝獸皮一樣把文化從人身上剝離下來,這個過程對於被剝的人來說雖然很痛苦,但對獵人來說卻是必須進行的。但在四個月前,在洪水的危險過去以後,在我又成為正常人以後,我開始拿起筆來。最初幾天,筆下非常艱澀,幾乎寫一個字就要停頓一下,大約古代人刻竹簡就是這副模樣吧。大腦和手指間的傳動器官出了嚴重的故障,生鏽了,而且銹死了。腦子裏能想出的,嘴上能說出的語言,怎麼也不能流利地變成文字,必須兩眼獃獃地一個一個地從空中去尋找。但不久,這條傳動器官由於經常運動的結果,漸漸地靈活了,一個一個生疏的字也重新熟悉起來。在沒有人能夠暢所欲言地交談的情況下,孤獨地寫作,成了最能幫助思想的手段。大腦里的一個概念落在筆下,變成了由點、撇、橫、豎、捺等等構成的方塊字,即刻成了獨立於主體之外的客觀存在,不由得使你要去探究它和別的概念的聯繫,然後把一個一個方塊字配搭起來,串連起來。雜亂無章的思想,一霎間理性的靈感,從書中的某一句話產生的認識飛躍,即使是痴人說夢、夢中囈語,都能通過筆梳理得有條不紊、綱目並張。
在視、聽、味、觸覺的愉快之外,還有一種理智運行的愉快。這歡愉之情並不是因為得出了什麼思想結果,而是從視覺所不能透過的地方,從被人生的重負覆蓋的深處,看到了只有屬於人的理性的閃光。並且,被摒斥於人群之外並不是壞事,而是獲得了思想的自由,使理性得到了凈化。這種凈化了的理性開始時如熒熒磷火,繼而不斷地增強。它不能開闢道路,但它能照亮前方。
而前方的道路,是更加險惡了。
今天,我無心寫什麼。與其說是思想混亂,無寧說是在把決心醞釀成熟。我把筆記本又合上,棉襖也不脫就朝炕上一躺。棉祆軟和的領子擦在我的面頰。這是她一針一線給我縫製的。正如她頗為得意地說:“你大概二十年都沒穿過這麼暖和的棉襖了吧!”當然,馬纓花曾給我用毯子縫過一條絨褲,但那彷彿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遙遠得我都懷疑那是不是曾經有過,而現在,這確實是實實在在的。女人善於用一針一線把你縫在她身上,或是把她縫在你身上。穿着它,你自然會想起她在燈下埋着頭,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針,小手指挑着線的那種女性特有的姿勢。因而那一針一線就縫上了她的溫馨、她的柔情、她的性靈。那不是布和棉花包在你身上,而是她暖烘烘的小手在擁抱着你。
“生活難道僅僅是吃羊肉嗎?”可是,吃,畢竟還是重要的,尤其對我們這些窮人來說。農場每人每月只配給一兩食用油。每到月初,何麗芳就會罵道:“X他媽!咱們打油光拿個眼藥水瓶子就行了。每次炒菜的時候,往鍋里按那麼一滴……”而香久把她自己的一兩油也省給我。她單另把油熬熟,撒上蔥花,在每頓飯的麵條里給我碗裏調上一點。她從來不吃油,只在給我調油的匙子上舔一下。然而這種粗俗的動作表現了她對我的疼愛與關懷。她是必須把她的愛情表示出來,讓你明白無誤地知道她付出了多少,知道她愛情的重量與程度的女人。農場分的一點可憐巴巴的肉,她也從來不吃,總是啃骨頭。我常常感到這樣的愛情對我是個壓力,是個負擔,可是她卻這樣寬慰我:“我不吃肉,不吃油也長得挺壯,你不看,我現在還胖了嗎?”她叫我捏她的胳膊。“聽人說,男人比女人消耗大。你蹲過勞改隊,還不知道?”
是的,六○年在勞改隊死的,多半是男人。
總之,我和她結婚以後,過去單身漢的習慣突然被掐斷了,續接上家庭生活的習慣。確切地說,家庭生活的習慣就是她給我培養出來的習慣。再往深里說,就早我生活的一切都要仰仗她了;我被她寵壞了。這暖和和棉襖,洗得乾乾淨淨的內衣,這被子,這褥子,床單,這炕。這房裏的一切,哪怕那潔白如玉的雪花膏瓶子,那用廉價的花布做的窗帘,都出自她的手,但又構成了我的生活內容。她按照她的家庭觀念完全自主地創造了這個小家庭,把我置於其中,我也適應了它,成了它的一部分。要擺脫它是不容易的,因為這首先要擺脫我自己。
我茫然地望着用報紙糊的頂棚。那上面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但是沒有一行字是解釋生活和指導人們應該怎樣生活的。這十幾年來,人們象煞有介事地、正正經經他說了多少廢話和大話啊!這無數的廢話和謊言構成了一個虛幻的而又是可怕的世界。我象是生活在兩個世界裏,一個是真實的世界,我現在的處境,一個是虛偽的世界,而那個世界卻支配我的生活,決定我的生與死。我不但要衝出那一個世界,還要衝出這一個世界。在前途茫茫,風雨飄搖的時候,難道這一個世界就不值得留戀……
她突然一掀門帘衝進房來。
“我告訴你,”她一屁股坐在炕上,滿臉怒容,“你別老抓住我過去的事不放,你也有可抓的!”
她還繫着圍裙,使她豐滿的胸脯格外地高聳着,兩隻手抹了潤膚油,反覆地揉搓,好象是在痛苦地擰自己的手。
“什麼?”我莫名其妙地坐起來。我已經把剛才傷害她的話忘記了。
“我告訴你,你要抓我過去的事,想跟我離,我就抓你現在的事,反正咱們誰也好不了!”她的眼睛是滾燙的、充滿怨恨的,沒有一點眼淚,但卻是一副要哭的樣子。
“我……我現在有什麼事?”我應該早料到她會發火。她總是象水一樣馴順,一樣默默地積聚夠力量,然後突然來個衝擊。她這番火,大概就是在她腌鹹鴨蛋時候積聚起來的,鹹鴨蛋腌了,火也積聚充足了。
“哼哼!你每天晚上都在寫些啥?”她說,“我看這個家,非要敗在你手裏不可!”
“我晚上沒事的時候寫點東西,關你什麼事!”我故作鎮靜地間。
“當然關我的事!當然關我的事!”她叫道,“你要知道,現在你不是一個人;你有了家,家裏是兩個人……”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是的,是兩個人!這點我為什麼一直沒想到?把另一個人蒙在鼓裏,卻又要叫她承擔責任。可是,她又這樣說:
“哼!你當是我不知道:你晚上人在我身上,可心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我輕蔑地一笑,即刻打消了向她說明的念頭。“笑話!”我說,“我早就說過了,你的感覺跟別人不一樣!”
“你別打馬虎!”她神色嚴肅地說,“我也早跟你說過,咱們不要惹事,不要生非,你偏不聽,要去打死!有多少人就是為了寫日記給送進勞改隊的,你還不知道?那種罪你還沒受夠?”
“沒受夠!”我死皮賴臉地說。
“那也行,”她說,“只要你忘記我過去的事,要死,我也陪你去死!”
一瞬間,我覺得我動了感情。這是一出從久遠一直到現代反覆演出的故事。是不是乾脆告訴她我想幹什麼,我在幹什麼?但她是那樣的女人嗎?我下意識地斜睨了她一眼:漂亮、肉感而又愚蠢。她隨時都會引起曹學義這樣的男人的興趣,被人誘惑。我腦海中又浮上來一個人影,一個寫過歌頌愛情的詩的小學教員。他跟我一起以“反革命言論”罪勞改過三年,而檢舉他的正是他妻子。我撇了撇嘴,說:
“算了吧,哪有那麼嚴重?老實說,我只是怕把過去學的東西忘了,才寫些亂七八糟的話……”
“你不是說過去的東西你是忘不了的嗎?”她臉上掠過一絲尖刻的笑意,但倏忽之間又消失了,露出白白的牙齒,咄咄逼人地說,“亂七八糟的話!反正你寫的東西你知道!你哪一個字不是跟批判資產階級法權,批判宋江對着乾的?!好歹我還上過中學哩!還有,我給你買個收音機,是讓你聽個戲解悶的,可你每天晚上戴上耳面,跟個特務一樣,你這是幹啥?……”
“好了好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慌忙阻止她大聲的嚷嚷,朝炕上一躺,表示休戰。
“那你想幹啥?那你想幹啥?……”她擰過身子,盯着我追問。說著,她的眼睛濕潤了。但她噙着淚,沒讓它流出來。
我想離開你!不但離開你,並且要離開這個地方!但我沒有說,兩眼凝視着窗外。那很遠很遠的地方,那高高的灰色的天空中,有什麼東西使我心動。窗外有一隻麻雀啁啾地在寒風中飛過。這間屋子是溫暖的,可是我情願跟它易地而處。
“我還以為你跟別的男人不一樣,你講道理,你不狗肚雞腸。”她坐在炕沿上絮聒,“我告訴你,多少次在你睡着的時候,我就在旁邊看你、摸你、親你……可結果你還是跟沒知識的男人一樣!你現在好了,你現在是人了,我就那麼一次,你就老抓着我不放,老拿捏我。我告訴你,沒那麼容易!你乾的這些事。只要我向上面透出一個字,你章永璘就不是章永璘了!哼,你當我是傻子?你當我不知道你這些日子在打啥鬼主意?你當我是那麼容易甩掉的?……不信,你就試試!”
她的絮絮叨叨又使我動情,又使我氣憤。我不願意看她,但她非盯着我的臉不可。她溫順的時候是只小貓,躺在你懷裏任你怎樣摸她、揉她,而尋釁的時候又是只蟋蟀,一定要面對面、頭對頭地斗個你死我活。她的眼睛陰沉而堅決,可是腮上又蜿蜒而下軟弱的淚水。對了,這就是她!啊,愛情,那些冗長的小說中重複過無數次的字眼,從來沒有從她嘴裏說出過。然而這就是她的愛情,愛得野蠻而專橫。愛情,真是既讓人眷戀又讓人討厭的東西。沒有它不行,它大多了也受不了!
“哼!”我冷冷一笑,“‘就那麼一次’!要殺人的話,就那麼一刀就行了。你那一次就把我的心傷透了,怎麼也轉不過來。你還想去告發我,我看你敢!你只要向別人透出一個字,我們就不是夫妻了!”
“你看我敢不敢!”她說。
她的眼睛裏有一絲游移,一絲慌亂,她不知道現在怎麼挽回局面,但又不甘示弱。她在我眼睛裏看到了冷峻,但沒有看出冷峻的原因。她不理解我;她只把我看她的一部分,因而她連她自己也不理解了。
“你只要再提我過去的事,你看我敢不敢?”她又重複說。
“真沒水平!”我說,“我這件事跟你那件事根本是兩碼事!怎麼?你還想拿這件事來拿捏我嗎?”
“哎!我就是要拿捏你!”她忽然又理直氣壯地耍開了無賴。“你想咋樣?你當我是那麼容易甩掉的嗎?”
“我本來不想甩掉你,可你竟然說出這種話,就是沒有這樣做,我也非甩掉你不可了!你心裏明白:你要告發我的想法,是你心裏早就有的!”我在炕上架起二郎腿,同時掏出一根煙。再沒有比這更好的離開她的借口了,我想。
她的面孔突然氣得發白,身子在炕沿上扭了幾下,最後下了決心,猛地象貓似地跳起來。我以為她要過來撲我,而她卻向那門板做的書桌撲去,一把抓起我的筆記本抱在胸前。
我欠起身,手指點着她:“你不用抱得那麼緊,沒人搶你的!”說完,我又躺下了,點着了煙,把火柴扔到門口,順勢指着門說:
“我看你往外邁一步,只要一步!”
我知道她不會那樣做,但我卻希望她那樣做。我需要她反常的行為來安撫我的良心,堅定我的決心。在想離開一個人的時候,最好是先讓那個人做出傷害你的事情。
她躊躇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我又指了指門口:
“你敢!我看你走出一步!”
“那你還提不提我過去的事了?”她問。
“為什麼不提?我已經說了,我的事跟你的事完全是兩回事!”
她的臉猝然變得難以辨認,變得陌生起來,這是一張失去理智的臉。她真的抱着日記本朝門口奔去,同時發出嚶嚶的哭聲。我坐起來,扔掉煙,諦聽她的動靜。她跑到外屋便停下了,趴在餐桌上嚎啕大哭;那一隻花瓶叮叮噹噹地作響。裂痕已經造成了,是彌合它,還是繼續加深?我站在裂痕的邊緣,向下一看。頭暈目眩,但裂痕深處彷彿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我只有投身進去才能衝出這個世界,到一個新的天地里,或是再次投入我熟悉的地獄。於是我裝作慌張的樣子,從炕上跳下來,兩步跨到外屋,做出要去搶那個日記本的架勢。
她本來是到此為止的。我沒有估計錯:她見我衝出來,卻即刻跳起來又抱着筆記本要去拉開外屋的門,似乎要拿着這個“罪證”跑去告發,我一把拽住她,她更加使勁地在我懷裏掙扎。那曾經激起我情慾的柔軟的肉體,此刻陡然變得僵硬起來。蠻橫起來,變得充滿敵意,變得可厭而又可怕。我想奪下那個日記本;她兩手死死地摟着不放。我們倆拉來扯去。戲演到這裏,劇本突然中斷了,演員不知應該怎樣演下去,只好憑自己的本能進入角色,把假戲真做起來。
正在這時,門被推開了,黑子一閃身進到屋裏。我們猝不及防,臉然僵持着。他一眼就看明白了我們爭奪的是什麼。他掰着她的手喝道:
“你放開!黃香久,有話好說嘛!……”
她把日記本往我懷裏一塞,哭着跑進裏屋。黑子朝我使了一個眼色。
我把筆記本揣進棉襖口袋,調整好呼吸,跟黑子走到外面。冬天的風在顯示自己的威力,大聲呼嘯着,把荒灘上的枯草刮進小村莊,又把小村莊的垃圾刮到田野上。村莊外的土路,奔跑着濃密的黃塵,一陣一陣的,撲向光禿禿的樹林。
我們兩人找了一處背風的角落,並排蹲下,背着風把各自的煙點着。吸了幾口。黑子眯着眼睛說:
“我可啥也沒看見,啥也不知道;我也不問你這本子裏寫的是啥。”他思忖了一下,啐了一口唾沫。“可是,這樣的事情我可經過,那他媽的還是我當紅衛兵的時候,在北京街道上,X他媽!有個臭娘兒們就把她男人的啥筆記本交到我手上。我他媽那時候也傻,向上頭照轉不誤。到頭來男的給判了刑,臭娘兒們弄到了離婚證……我說,老章,女人懶點、饞點都沒關係,可千萬別他媽當‘克格勃’!你想想,你每天晚上摟着個定時炸彈睡覺,那多噁心!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女人欠打!也跟你說了:這臭娘兒們跟那‘丫亭’有交情。那時候我看你窩囊,就覺着你准有把柄抓在她手上。原來是這個玩意兒!老章,這可是不得了的事!這臭娘兒們你還能要哇!不定啥時候就把你送進去。你呀,得變着方兒甩掉她……”
村莊的路上空蕩蕩的,好象連人也被風刮跑了。我沒有吸幾口煙,但煙在風中燃燒了一半。有誰能理解我複雜的感情?神經不能象電線那樣接通,感覺不能傳導給別人,因此,當事人的事,在別的任何人看來都十分簡單。
“謝謝你!”我說,“你可幫了我的忙。不然,我還不知道會鬧出什麼結果。至於她嘛……”
會有什麼結果?我明明知道她胡鬧一陣也就完了。女人的脾氣是一條流到沙漠中的河,開始時洶湧澎湃,流到後來就會無影無蹤。我氣忿地扔了帶煤焦油味的香煙,它在風中不能自主地滾得很遠。
“啊!”黑子突然顫了一下,說,“媽的,讓她一攪和,我差點忘了!我跑來是要告訴你,下午你出工的時候,大喇叭里廣播的:周總理逝世了!”
“啊?”我看着他的臉,一時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太快了!
我推開門,順手拿起門背後的鐵鍬,把門牢牢地頂住。隨後走到煤爐旁邊,掀起爐蓋。爐中的煤劈啪作響,火焰通紅。這是一隻獨眼龍的眼睛。我從棉襖口袋裏掏出日記本,扯掉塑料封面,一疊一疊地把內頁撕下來,塞進這隻毒眼裏:你看吧!你檢查吧!……
紙張吐出淡紅的火焰,然後發黑,然後發白。灰燼落在燃燒的煤塊上,還一閃一閃地放光。好象是它化成了能呼吸的精靈。它是有生命的東西,它是我的心血,它是我大腦中的化合物。現在;它躺在爐火中,還在不安寧地輾轉反側。燒掉就燒掉吧,你那上面的符號,已經永遠記在我腦海中了。不管我是浪跡天涯,還是在鐵窗之下。我都會記得你,就象人總能認出自己的孩子。而必將有一天,我要把你向人民公開出來。“冬天很快就會過去,而春天是不會再來了。”不!春天是會來的。
她還在裏屋,聽不見她的動靜,但過了一會兒,也許她聞着了燒紙的煙味,她一掀白布門帘跨了出來。
“你這是幹啥?”她渾身震顫了一下,撲過來搶我手中還剩下的一點殘頁。
我抬起手臂格開她。“你要幹什麼?”我說,“還想拿去立功嗎?”
她睜大着眼睛,彷彿很陌生地瞪了我一眼,隨即頹然地跌在凳子上:
“我跟你說,章永璘,你不得好死的!你虧了心了,你當我是真會那麼幹嗎?我也是人呀!……”
她兩手的手指痛苦地擰絞着,嘴唇悲憤地往兩邊撇,紅紅的眼睛獃獃地瞅着火苗,眼淚無聲地流了出來。
我知道你不會那樣做,便是我卻非要這樣做不可。正因為我愛你,所以我不能愛你。我必須傷害你,傷害到使你能完全忘記我的程度!
“完了!”我把最後一疊日記本塞進火爐,說,“我們兩個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