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下海”

談“下海”

“下海”一詞不知出於何典,聽說一九四五年前在上海,將少婦少女去舞廳當舞女稱為“下海”,“海”者,舞池也;又,酷愛京劇的票友正式成為京劇演員,也叫“下海”。總之,似乎和商業無關。一九四九年後,此詞沉寂多年,到了九十年代,大陸報刊上突然紛紛出現“下海”,“下海”又變成時髦動詞,如同BP的嘀嘀聲,街頭巷尾到處響成一片。而經過歷史的變遷,此“下海”已非彼“下海”,卻是專指作家、教授、學者這類文化人從事商業活動而言了。

也不知是誰第一個轉化了這個詞義的、我認為這人肯定有語言學天才。工人從事商業,農民從事商業,一般市民從事商業都不叫“下海”,唯獨把文化人從事商業稱為“下海”。其中有深意焉。現在,這“海”非那“海”,不再是指小小的舞池舞台而是真正能使人遭滅頂之災的“商海”。將商品市場你做“商海”,我想大概正是因在商品市場中弄不好會淹死人吧。然而,難道別的人就淹不死?何以別的人下到商海就不必突出“海”宇,偏偏文化人下到商海就要特別標明商品市場是會淹死人的“海”呢?

我“下海”僅僅十個多月,我辦的企業拋開其他特點不說,一個最大的特點是我領的是一群比我還外行的文化人來從事商業活動。十個多月中,我的苦惱並不來自資金短缺,不是來自業務清淡,不是來自工商稅務的麻煩,相反,這些方面的情況都不錯,我的苦惱可說全部是我手下的文化人給我造成的!

“下海”“下海”!很多所調的文化人一下到商海便會滅頂,對此我已深有體會。四十年在歷史長河中雖是一瞥,而對人來說卻是一個決定性的塑造過程。中國的文化人不同於工人農民和一般市民,不管如何清貧,他們總是在行政或事業單位里過着有保障的生活。這樣,在漫長的四十年中,中國的文化人已經蛻變、或說是被塑造成了家兔,至少是獲得了家兔的某種特徵。

首先,許多文化人已經絲毫沒有風險意識,喪失了承擔風險的膽量。安於清貧,樂於清貧,據說是中國文化人的傳統美德。我看,這不過是因為很多文化人早已失去了爭取過富日子的勇氣,只能縮在蝸牛殼裏舔露水而做的自我安慰的阿Q式的宣傳罷了。其次,這十個多月來,經找廣泛觀察,許許多多文化人也不具備獨立辦事的能力,在這方面,他們還不如一般行政幹部甚至汽車司機。聽他們坐而論道,侃侃而談,真令人神往,但叫他們去辦一件實事,你就要等着倒霉。

家兔和其它動物相區別的另一特徵,是沒有群體意識和團隊精神。它們不像羊,更不像狼,你把一隻家兔單獨關在籠子裏養,它也過得很快活。所以,商場或“商海”中必須要進行的橫向聯繫,你千萬別指望他們辦好。家兔們擅長於在籠子裏沉思,幻想“創作自由”,擅長於坐在書房或辦公室里展望將來,構制藍圖,卻不會處理眼前的人際關係。“行為科學”這個詞對他們來說太陌生了,你只能要求他們稍稍懂得一點行為的有效性。同時,正因為他們缺乏團隊精神和承擔風險的勇氣,所以你也別指望他們會如上海話說的那樣替企業“擔肩胛”。大廈稍微晃一下,首先打洞逃跑的一定是家兔。

就這樣,我的企業居然沒有倒閉,還能賺錢。也應該說文化人畢竟有自己的一批老關係、老朋友、而當老關係老朋友都成了企業的客戶時,家免的另一特徵又暴露出來了,即:在競爭激烈的市場上他們並沒有競爭能力,家兔和狼的不同處就在於家免沒有一點點攻擊性,不會自己覓食。大家都知道“守株待兔”這句成語,我覺得還應再造句成語——“守兔等株”。原來,家兔式的文化人只能守在辦公室里等待生意上門。

家兔是最溫馴的動物,可是我也碰到過如狼的家兔,它除了以上說的家兔的特徵外還具有狼的貪婪。說來也可憐,中國的文化人過了幾十年清苦的日子,“見錢眼開”這句成語用在某些文化人身上再貼切不過。現在一般人都以為金錢會使人墮落,殊不知貧窮同樣能使人墮落。長年困於貧窮的人一旦看到一疊疊鈔票從自己手上流過,墮落就會加倍。當代去喂飢餓了多日的家兔時,不會咬人的兔子也會連你的手指頭和草一起啃。啃傷了我的手指,我常常不知道是應該悲哀還是應當厭惡。

家兔不像狼、狗、貓、牛、馬……甚至不像羊和野兔,這種族類和水是完全絕緣的。別的動物掉進水裏多少還能撲騰幾下,唯有家兔遇水即沉,連伸伸爪子的能力都沒有。海,對它們來說是何等可怕啊!

可是,中國的市場經濟建設離了文化人的參與根本無從談起。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把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市場經濟分成三個階段和三種類型的商人:第一個階段的商人是“騎着摩托提着秤,跟着小平鬧革命”的闖蕩式的小商小販,現在這種人中的佼佼者已經成了十萬元戶、百萬元戶,第二階段和第二類商人是憑着價格的雙軌制,利用特殊的社會地位從中介性的流通中獲取好處的人,這種人即將轉化或沒落,第三個階段和第三種商人便是憑着知識和智慧的文化型商人,而未來中國的市場必將是這類商人的天下。然則,文化人要想成為文化型商人,就必須清除掉自己身上的家兔習性。在“海”中,不是要求他們變成海狼或鯊魚,至少要使自己逐漸適應驚濤拍岸的大海,成為一名游泳能手。

以上是我個人的一點小小的經驗,那可是我花了好幾萬元才買到的,決不是蹲在兔籠里沉思默想能夠悟到。本來,我差點也被馴養成一隻家兔,幸虧我勞改過二十多年,在我身上還殘留着狼的野性和自己覓食的本領,不然的話不到半年我的公司就要宣佈破產。可告慰的是,現在我又讓一隻只家兔回到了他們習慣的籠子裏。他們也許會對你說:

“千萬別‘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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