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第三節

轉眼便到秋季學期,孫平玉為兒子的上學作了充分準備。錢是賣了兩隻羊湊夠的。下戶時孫平玉家分到七隻羊,五隻母羊,這兩年孫平玉運氣好,翻兩年羊就發展到十三隻。行李是用家裏的舊氈子、舊鋪蓋。陳福英將珍藏多年的新花布、新白布找出來,撤換了舊鋪蓋的裡子、面子,並把陪嫁來的家中惟一的木箱騰出來給兒子。孫平玉翻了幾天皇曆,擇了個出門的好日子。出發這日,孫平玉半夜就起來,煮了刀頭齋飯,燒香燒紙,敬了祖先。吃好飯,孫平玉背了箱子、行李,就帶上兒子出發。向西順河谷而下,天漸熱起來,孫天儔便脫了衣服。孫平玉說:“蕎麥山還只出苞谷,不算熱,米糧壩出得起稻穀和甘蔗,才叫熱。”孫天儔見路兩邊景象已不同,核桃、梨樹、棕樹、苞谷等,皆是法喇村見不到的東西。漸近公社,孫平玉指路旁建築,說:“那是水泥房子。”孫天儔跑去一看,大驚,說:“原來水泥是黑色的,開始我還以為像玻璃透明。”到了街上,孫天儔見街道又寬又平,鄉政府、派出所、供銷社、糧管所、衛生院、新華書店等兩邊林立,驚嘆連連:“這種大城市。”孫平玉笑說:“縣城才叫大城市。街上可以並排過兩張汽車。”孫平玉也僅到過米糧壩縣城而已。

蕎麥山中學在公社後面山上,距公社五公里。原是地主陸慶緒的莊園,陸在解放初地霸武裝相互傾扎中被殺后,莊園收歸國有。三十多年過去,莊園除稍古舊些外,規模依然。園外十幾級圓石梯上去,重樓疊院,處處雕檐畫棟。天儔不禁又感慨一番:黑梁子和法喇村哪能有此規模的建築呢!校園正在擴建,東西兩面各在修一三層高的水泥樓房。天儔看后又想:法喇村不知要多少年後才能修起這麼高的建築啊!天儔小時從黑梁子到法喇村讀書,大開眼界,覺法喇村有個供銷社,有個學校,都是瓦房,比全是低矮草房的黑梁子先進多了。如今到公社,好不慚愧:周圍都是高大的瓦房,比法喇村的學校還修得好啊!他在這裏每天去觀察杉樹、核桃、棕葉、苞谷,足足興奮了一個星期。

法喇村這屆考取孫天儔、吳耀軍等四名學生,再加上原在蕎麥山中學就讀的王勛傑、岳英賢、謝慶勝、吳明彪等,共有十多人。孫江芳之子秦光朝,剛從米糧壩師範畢業,分到蕎麥山中學任教。孫天儔與吳耀軍分在一班。學生都是從全縣一半以上的公社錄取來的。當時米糧壩只有三所中學:米糧壩中學、蕎麥山中學和則補中學。蕎麥山中學以前每年招兩個初中班,一個高中班,自今年始每年招四個初中班。秦光朝任初一兩個班的語文,任一個班的班主任。而天儔所在的班,語文老師兼班主任是個昆明人,五十多歲。上課只會在黑板上寫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命學生抄,名為“抄資料”,學生便給他個綽號“資料老者”。他從城市到這麼偏僻的農村來,看不慣農村生活,上課百分之九十的時間在鞭撻農村:“蕎麥山人吃肉,可怕可怕,肥肉大片大片的,巴掌這麼大,一片肉能把一個碗口蓋住,拈一片肉起來,放進嘴裏,狼吞虎咽,就不在了。蕎麥山人還好點,像法喇之類的高山人,更糟,肉是切成一坨一坨的,四四方方,豆腐一樣,一坨肉放進去,嘴皮一動,不在了,媽呀,把我魂都嚇落了。吃肉該怎麼吃?肉買來,薄薄地切,細細地切,放上辣子、蒜、醬油,把油狠狠地燒到冒青煙,肉放下去,炒兩下,趕緊倒起來。吃起又脆又香,又養人。”天儔明白,農村吃肉,不成坨吃不夠,真像這麼炒,炒一鍋恐怕才夠一人吃。對法喇人來講,吃肉就不錯了,還放辣子和蒜,太奢侈了,且誰吃醬油?我孫天儔就沒吃過,也沒見過醬油。而且法喇人哪家捨得把油在鍋里燒到冒青煙啊!那這家人非吵架不可。因此對他不滿。又一次,一個學生上課睡覺,這老師便罵全班學生:“你們這些農村娃,就是沒出息,一樣狗屁不懂,在這裏混兩年,回去多多生些娃兒,整個背籮,出工時裝進背籮背到山上,晚上收工時背籮里牛屎馬糞裝滿了,只好把娃兒放在脖子上背着回來。人是高等動物,生一兩個總可以了嘛,不教育的話,生得再多也只是豬。你們見過老鼠和豬吧,生一次一大堆,有什麼作用?下一代再生,也是一大堆,還是豬;再下一代生一大堆,還是豬,永遠都是豬!”天儔更恨他,自己小時就是被裝在背籮里背啊!自己的父母也的確這樣生啊!點名時,這老師叫:“孫天壽。”天儔不知叫誰,連叫幾聲“孫天壽”后,老師火了,衝下講台朝天儔罵:“你的耳朵長在腳背上去啦?還是聾了?”天儔才明白點自己的名,說:“我叫孫天儔,‘儔侶’的‘儔’。”老師一愕,大手一揮,強詞奪理:“這個字既讀‘壽’,又讀‘儔’,是個多音字。”天儔一聽,心中罵道:“狗屁。”搞到頭,天儔之名只有數學老師念對了,其餘政治、英語、音樂、體育老師都念錯了。天儔恨英國發動鴉片戰爭侵略中國,就不學英語。英語老師不單把天儔名字叫錯,在黑板上寫的漢字也歪歪斜斜,時常出錯,他常叫學生背誦、默寫英語單詞。天儔時常因無法完成,被罰了站在講台前。又一次天儔被罰站,老師罵:“是條牛趕到北京城回來也是條牛,你孫天壽就是這樣的牛了。”天儔忍不住了,說:“學英語也是這樣,英語學得再好,還是條牛,無益於使中國強大。”英語老師大怒,揚長而去,找班主任老師,找校長,要求非把孫天儔開除不可,事情就鬧大了。校長和班主任老師提審孫天儔,桌子拍得一片響:“聽說你很能狡辯,你就當著我們辯清楚:為何英語學得好是條牛?辯不清楚就對不起你了!”天儔先還想事情難收場了,及聽出此題目,心想:有何難哉!便說:“英國侵略中國,輸入鴉片,割佔香港,此仇不報,何以為國?英語是夷狄之言,不是華夏之音,為何要學?”班主任老師拍桌道:“我們落後,才要學人家的東西,中學生學英語,才能振興中國,這是國家規定,難道國家領導人還沒有你聰明?”天儔倔性發作:“當然沒我聰明!”校長大怒:“你就講明你聰明在什麼地方,講不清楚馬上開除。”天儔說:“何用學英語!把世界征服,逼全世界學漢語不就得了?”校長和班主任聞言,大吃一驚,面面相覷,無法下台。后班主任對天儔說:“你先回去上自習,過後我們再叫你。”

第二天,班主任老師叫了天儔,共到校長家裏。校長和顏悅色,問:“你怎麼想到要征服世界,逼全世界學漢語呢?”天儔說:“這是惟一的解決辦法,我們漢語都沒學好,學什麼英語?學英語既費時,又費力,這都還是小事,大事是我們學英語,就是被同化,中華民族就消失了。只有征服他們,同化他們,才是出路。”校長點頭,說:“你家在什麼地方?”天儔見問,估約班主任老師早已和校長講了,便如實答了。校長又問天儔平時讀些什麼書,天儔也答了。校長說:“你是個有志少年,難能可貴,但征服世界,談何容易!你說你比國家領導人聰明,其實不見得,國家是通盤、成熟地考慮的。英語是必須要學的,不學不行,你必須要轉變觀念。林則徐說‘師夷長技以制夷’嘛!要征服它,先只有學習它,不然你怎麼征服?還有,你不學英語,以後你升學,英語分數上不去,你也就完了。知不知這厲害?至於這一次,如果你態度好,可以原諒你。”班主任老師接著說:“學校領導覺得你有志向、有抱負,很憐惜你,這一次可以原諒你,但必須向英語老師認錯,如果不認錯,還是要開除。”天儔想:“開除了我就無處求學了。”於是同意認錯。向英語老師認錯后,事件才了結。英語老師恨意難消,但校長要如此辦,無可奈何。天儔恨的是華人無力推廣漢語為世界語言,也並未聽取校長勸告,就是不學英語。

孫天儔不單不學英語,這天政治考試,一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於何年”。孫天儔恨西方,不用西方公元紀年,即使考試也寧可丟分,要答“民國三十八年”呢,不妥,想一陣,他就答上“己丑年”。卷子改下來,孫天儔最高,九十九分。政治老師就來問:“你本來應得滿分的!這題你怎麼答個己丑年?”孫天儔無法辯解,只得說:“我不用西方公元紀年!要答‘民國三十八年’又不妥,所以用己丑年!”政治老師說:“你純屬無聊!這事是國家定的,你管得了?”孫天儔以後在其他科的考試,涉及要填年代,都不按公元紀年,惹了許多麻煩,後學奸了,凡是這類題,孫天儔都裝不會,不答,丟分算了。

蕎麥山中學有個圖書室,那管理員行將退休,馬虎得出奇,整天就看朽樓上的蛛網、老鼠、灰塵。天儔是不多的熱心讀者之一,因來的次數多,漸漸熟了。天儔幾乎每日換一本書,不免時時在門前等他來開門。他有些同情,便破例每次借兩本書給天儔,有時也借三至四本。他有時要天儔將他的前任就沒整理的上千冊書,拍了灰塵從地下撿了放到書架上。據管理員講,從前擬在金沙江白鶴灘上建巨型電站,米糧壩縣城將被淹,縣城擬搬到蕎麥山,米糧壩中學就併到蕎麥山中學來。兩校並了一年多,因蘇聯專家撤回,電站修不成,米糧壩中學又遷回去,圖書就沒拉回去了。所以這裏的書很多。天儔每天從那破舊的圖書室里汲取營養。

班上統計學生家庭情況,幾個班幹部都是蕎麥山街上的,統計到孫天儔處,一聽“法喇”,哈哈大笑:“是不是窮很了,發不起來,才改名‘法喇’,希望‘發了’?”

天儔不理這類低俗、愚蠢的玩笑,倒是被這玩笑提醒,想弄明白“法喇”一詞何意。周圍的同學都不知其何意。王勛傑是法喇大隊隊長王元景之子,在蕎麥山中學讀高一,成績全校最好,是省級三好生。天儔以為他知道,去問,不知。天儔回家,問爺爺,孫江成也不知。有人說:“估計是雨天雨把山‘發’軟了,泥石流流下來,‘拉’成一個坪子吧。”很多人一聽,說:“有道理。”孫江成也說:“這個解釋最確切。”孫天儔也認為這一解釋很完整。

但過了一周,天儔在寫一篇有關法喇村的作文時發現:法喇一名是上百年前就有了的,而法喇村數十前都還有原始森林,泥石流只是近十多年才發生的。原先的解釋不合。天儔把疑團一講,眾人都說:“對,前面這個解釋看來有問題。”但除了原先這一解釋外,再無人能有第二種解釋。

天儔只好去問老師,誰也無從解釋。校長也不知。天儔便覺這地名是無以解釋清了。一日他在圖書室翻舊書時,忽見一本《米糧壩縣地名志》,查閱才見:“法喇,彝語。‘法’意為‘懸崖’,‘喇’意為‘溝箐’;即懸崖下的大溝。”天儔大喜,原來如此。又看“蕎麥山”是為:“海拔高,僅產蕎麥,故名。”又看“米糧壩”是為:“因縣境皆峽谷巨嶺,山河橫斷,惟金沙江畔一沙灘地勢稍夷,出產稻穀,為全縣惟一之米、糧供給之所,故名。原縣名為彝語,民國始改此。”天儔發現地名中隱含了地理、歷史諸多信息,一發不收,又仔細研究省名、地區名之由來。不久他就弄清了:“雲南”因在雲嶺之南而得名。天儔想:省、地、縣、公社、大隊都以山得名,甚至連黑梁子、橫樑子、大紅山樑子、光頭坡梁子、空歡喜梁子等無不以山得名。看來雲南跬步皆山啊!而且這地名上的山,無不顯得危險可怕。又一日,他又找到一份民國間修的米糧壩有史以來惟一一部縣誌,讀來更覺凄涼。米糧壩自古蠻荒,清道光時始建縣,名米糧壩廳,民國為米糧壩縣。咸豐年間,泥石流埋沒廳城。新廳城建於舊廳城上,光緒年間又為泥石流吞沒。現在的縣城,又建於舊廳城上,縣城之下已整整埋着兩個縣城。

回家后,天儔把“法喇”一詞確切之意報告爺爺。孫江成說:“有之,法喇這地方原來是彝族居住。”並說:“可惜你老祖死了,要是你老祖還在,你把這層意思告訴他,他一定高興。我記得以前有一天坐着坐着,他突然說:‘不曉得“法喇”這個詞是何意思!’我們當時也曉不得,沒有答他,他不知道就死了。”天儔聽了,很是難過,便到老祖墳上,叩了頭,說:“老祖,重孫知道得晚了,等知‘法喇’之意,您已過世了。重孫今天報告您:‘法喇’一詞為彝語,‘法’為‘懸崖’,‘喇’為‘溝箐’,‘法喇’即為‘懸崖下的大溝’。”說完,想想無知識的可悲,天儔淚便要下來了。孫平玉知后,說:“要是你老祖在世得知你今天這話,不知是如何地高興,再沒有這樣愛鑽好學的老人了,想到一個疑難問題,成年累月地想。他經常跟我講:‘孫子,學到老,學不了;學了,死了。要趕緊學啊!’喪德他曉不得‘法喇’是什麼意思,因為他根本找不到你找到的這些書看啊!他想不清弄不懂的問題還多啊!像有一次他跟我講:‘孫子,我們是南京來的,我在烏蒙問過孫大老闆,孫大老闆說南京是我們以前的首都,民國時候,南京也是首都,跟現在的北京一樣。既然是首都,肯定繁華得很,不知繁華到什麼樣的地步。當時我問孫大老闆,從烏蒙到南京有多遠,他說他也曉不得。我說我們的老祖人不知走好久才走到雲南,孫大老闆也弄不清楚。我們不知來到雲南幾百年還是幾千年了?要是誰能告訴我,我給他叩幾十個頭都行啊!可惜我想給他叩頭,都沒這麼個人啊!’要是你把這個算清了,到你老祖墳上告訴他,他在陰冥也一定很高興。”天儔聽了,下淚說:“我一定把它算清,讓老祖得知。”出門來淚便止不住,直衝到孫運發墳前,聲淚俱下:“老祖,重孫發誓:一定要讓你生前想得知的事情都得知,貧寒家庭百事哀,沒有知識的人家多麼可憐!重孫發誓:一定要振興這個家庭!讓這一類的悲劇不再重演!”

天儔回校后,全力研究南京隔法喇有多遠。不久他就研究清楚。既而他又研究孫家從南京到雲南已多少年,不久他從一張報紙上得知:漢族大規模進雲南,是在明初。明洪武帝朱元璋派三十萬大軍掃滅元朝殘餘梁王勢力后,三十萬大軍多半留守雲南,這些軍士的後代再未回到故土。三十萬軍隊出發時,駐地在南京應天府城外,名高石坎、柳樹灣,因此這些軍人後人便多以高石坎、柳樹灣為祖籍。明軍進軍雲南,是在洪武十四年,距今剛好六百年。天儔大喜,下周回家,立即報告孫江成,孫江成聽后大驚:“我們家來雲南六百年了?”嘖嘖有聲:“天啊!我以為我們是從盤古開天地就到雲南來了,哪想到富貴竟把它算出來了。”孫江華不信一個黃毛小子能把孫家的千古之秘算出來,便來考天儔,天儔對答如流。孫江華考了一上午,服了,說:“六百年,是多少代人啊?”孫天儔說:“二十年一代,已是三十代人了。”孫江華說:“那我們才知我爹的老祖輩,才知四代人,那上面還有二十多代無蹤影?”孫天儔的說法震驚了孫家全族。孫運周也不相信,來考天儔,左右盤問,天儔都答得有根有據。孫運周無奈,說:“沒有家譜,始終無法相信你說的這些東西,過了多少代人都說不清的東西,你憑几個月的所謂‘研究’就得出結論,始終令人懷疑。”便轉而問:“從法喇到南京多遠?”天儔說:“八九千里。”孫運周大驚,說:“八九千里啊?”又問:“到南京怎麼走?”天儔說:“從法喇坐汽車經烏蒙到昆明,從昆明坐火車,頂多七八天就可到南京。”眾人一片驚呼:“我們以為要走幾十年才能到南京啊!”天儔又說:“我們法喇村的水,就是淌到南京去的,水順河溝流下蕎麥山,流入柿花河,進入金沙江,經四川、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就流到南京。”眾人又驚:“我們這裏的水都流回老家去了?”屋內如炸了營,紛紛嗟嘆。驚訝、駭異各種情狀,不可言喻。孫運周目光炯炯,極為難過,拐棍敲在火塘石上教育眾人說:“如何?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有志不在年高,無志空長百歲,我活七十幾,都不如這個重孫了,平時教育你們:要讀書,要讀書,不信,見了吧?”孫江華等無不嫉妒得要命,把天儔從頭觀察到腳,從腳觀察到頭,似不明白這小子得吃了什麼金丹妙藥,厲害到這等地步。

聽說孫家小孩能把祖先到雲南的時間、法喇到南京的距離算出來,便不斷有人來請教。陳明賀問:“富貴,外公家也是南京高石坎來的,來雲南有多少年了?”天儔說:“六百年了。”陳福英親小舅丁家朝問:“富貴,舅外公家也是祖籍南京,是不是一樣?”天儔說:“也是一樣。”杜奓腳家也祖籍南京,聽天儔說了,便說:“對了,不然我時常懷疑:這家祖籍高石坎柳樹灣,那家祖籍柳樹灣高石坎,怎麼這麼巧?那柳樹灣高石坎能有多大,住得下這麼多人?原來我們的祖先都是一起當兵來的,當時從一個村子出來,過了幾百年,還在一個村子,真有緣分!”陳明德的親表弟傅恩平抱了家譜來問天儔:“外孫,外公家也是南京,但跟你們不同的是無竹子巷、柳樹灣,請你看看。”天儔看了家譜,說:“你家祖上是明初功臣、南京貴族,是建文帝黨。明成祖朱棣打進南京,惱恨力主削藩、遣軍北伐的南京權貴,因此將你家發配蠻荒之地雲南,到雲南后,又被安置到更艱苦、惡劣的烏蒙。你家就這樣來的。”傅恩平僅進小學一年級,讀過幾天書,只會寫自己的名字,不懂什麼是建文帝、明成祖,又請教天儔,天儔把二人爭奪帝位的歷史講了,他對“貴族”一詞又不懂,孫運周便說:“貴族,就是當大官,掌大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穿的綾羅綢緞,坐的八抬大轎,出門有人捧,進門有人扶,其他的好處還有,我也說不出來了。反正比你現在強多了。也可能比你見到的活得最好的人強幾十萬倍。”傅恩平先是高興,聽說比自己強,訥訥地說:“當然,當然。綾羅綢緞肯定比我這羊毛氈衫強,我也不敢奢望有大轎坐,只要一天在山上放羊,我的羊吃得飽,我一天一背柴不打脫就行了。”在聽孫運周說完后說:“干小爸,不可能吧,能比這些小學老師強幾十萬倍?”孫運周聽了,蔑視他一眼,輕輕哼一聲,就不予理睬。孫江華高聲說:“哦哦哦!枉自,枉自!可惜,可惜!傅恩平啊傅恩平!你家祖上可是貴族啊!怎麼貴族的子孫竟日膿到這種地步!竟拿小學教師跟貴族比!怪不得你只有命當個干農民!”

法喇村幾近一半的祖籍江西,拿譜書請天儔看時,多是清初遷入。還有兩戶祖籍山東,一是孔繁紹家,一是魯成民家。孔繁紹臉上多斑,人稱“孔麻子”,性格、脾氣與杜奓腳一樣,走到哪家火塘邊,總先把火鉗拿過來,邊撥灰邊高聲大言,荒唐無稽。杜奓腳被其父稱為“白兒子”,孔繁紹被其岳父稱為“白姑爺”。一日二人到張家。火塘邊的人要捉弄二人,先將兩把火鉗燒在火里。聽二人聲到門外,才將火鉗刨出,一邊擺上一把,二人進門,火塘邊的人都起來讓坐,將兩人讓到火塘兩邊,正對火鉗。二人剛落座,就去拿火鉗,一時只見青煙冒起,肉被烙的嚓嚓響,孔繁紹被燙,又跳又叫。杜奓腳強忍疼痛,裝作無事,批評孔繁紹:“叫什麼!”儘管肉在響,手在冒煙,仍將火鉗抓了,扔出火塘。從此二人便不再抓火鉗。當下孔繁紹便問天儔:“我家祖先是孔子,是聖人。也請你看看。”去拿了家譜,打開遞來,眾人哄然大笑,原來譜書拿倒了。杜奓腳說:“孔麻子,天天吹你是聖人的後代,怎麼連個家譜正倒都認不得?‘孔’字是怎麼寫的?”孔繁紹說:“杜奓腳你猴哪樣?我一天書沒讀過,不會寫‘孔’字不要緊。你會寫‘孔’字,也會寫‘杜’字,我一樣都不會,怎麼你還跟我一樣,一個當‘白姑爺’,一個當‘白兒子’?”杜奓腳倒被搶白,辯說:“白不白你莫管!‘白兒子’雖然白了,但姑娘不白。我婆娘不會寫她娘家的‘劉’字,我罰她三天,會寫了。我姑娘,書我不准她讀,但我這個‘杜’字,我教了她,她就會寫,孔麻子,你是聖人之後,怎麼不如我婆娘啦?”孔繁紹輸了,就不理杜奓腳,而請教孫天儔:“從法喇到我老家有多遠?”天儔說了,他吃一驚:“我還以為有幾十萬里遠!”

魯成民也拿了家譜來。天儔看后說:“你的祖先是周文王和周公,封在魯國,號魯周公。”魯成民一驚:“我家原來不在中國?在外國?”天儔說:“在中國。”便細講了。魯成民不解:“他姓他的周,我姓我的魯,怎麼又出來個姬?”天儔說:“文王姓姬,周公也姓姬。周公的後代才姓魯。”杜奓腳又笑魯成民:“魯小三啊!文王家姓姬,周公封在魯國,後人就姓魯,你還大言不慚‘他姓他的周,我姓我的魯’!‘他’是誰?你是誰?‘他’姓什麼?你姓什麼?”引的眾人大笑。魯成民說:“杜奓腳你不要猴!你聽富貴講了吧?原來八百年的周天子,就是我家。你家被我家領導過。魯國又是幾百年!你家杜家,出了誰?”杜奓腳說:“你領導過誰?你領導得起我?你家既然以前當領導,為何現在不當了?”

不覺就是半年,孫平玉已覺供書的艱難,說:“以前覺日子過得慢,一個星期長得很。現在發覺短得很,感覺富貴才來拿了錢去,轉眼又到家要錢了。”只好又賣了兩隻羊。除轉糧食進校外,每月要八元的伙食錢。飯是苞谷飯,菜湯上根本不見油花。大一點的學生,那飯根本不夠吃,天儔個小,夠吃了。但吃飯時無論怎麼拚命地撐,感覺腸、胃都已塞滿,快到脖子了,但次日天明,即已感覺餓。上課時只覺餓的慌,老師講到哪裏,根本不知道。大家互授抗飢之法:用褲帶拚命往裏勒,或用雙手緊緊捏住肚子,或雙手摟住桌子前面,把腸胃緊壓在桌子棱上。蕎麥山公社的學生還好些,耐不了飢餓,就從家裏背了洋芋、鍋、柴到校做飯吃。其餘公社的學生,就無法了。天儔到學期要結束,也採取了背洋芋到校煮吃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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