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家
喬伊進門的時候,全家人正在看電視,客廳里半明半暗的光線,使剛從外面走進來的喬伊看不太清他們的臉。
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兩個80歲老人的耳朵,需要震耳欲聾的聲音。他們是以對待戰爭的態度,來對待這場“白色瘟疫”的,所以電視裏發佈的每一條新聞,他們都要認真收看。
喬伊在黑暗中跟姥姥、姥爺、爸爸、媽媽打了招呼,然後急急忙忙上樓去了。
喬伊從二樓的窗口往下看,她看見張曉光的車還沒走,他站在車旁邊的一棵樹下吸着一根煙,煙頭的一點明火如紅寶石一般,明滅閃爍,在黑暗之中,那一個小點顯得很紅。
她站在玻璃窗後面凝視他良久,張曉光並沒有看見她,而是低頭吸完那根煙,將煙頭扔在地上踩滅了,他雙手在空中“啪啪”地拍着,彷彿剛辦完了一件棘手難辦的事情,心滿意足了似的。
喬伊這會兒不知怎麼,特別想讓張曉光抬頭看見她。她沖他招手,而他沒看見。她想,自己難道真的愛上他了嗎?這時候,媽媽推門進來,問她怎麼這麼晚才下飛機。
喬伊胡亂編了個理由,說現在這種時候,外面就像戰爭爆發一般,到處都是關卡崗哨,停車檢察,噴葯、消毒,這樣一路過來,時間怎麼能不耽誤呢。
媽媽說:“說的也是啊,你在外面家裏人都為你擔心呢。姥姥姥爺天天念叨你,怎麼還不回來,怎麼還不回來,這下好了,回來就好了。”
喬伊說:“媽媽,我走這段時間,沒人找我吧?”
“怎麼沒有啊,寧浩就來過好幾次了,說你不接他的電話,我也不知道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女兒,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沒事。媽我想睡覺了。”
媽媽出去之後,又推門進來,說:“喬伊,你小姨媽好像又犯病了,待會兒你過去跟她打個招呼吧。”
“好的。”
等媽媽走了之後,喬伊再去窗口看,樹下已經什麼都沒有了。既沒有人,也沒有車。喬伊感覺到一種莫名的失落。她去了小姨媽柳葉兒的房間。敲門的時候,心裏默念,“希望她不要穿黑色,不要穿那種式樣的薄紗連衣裙。”
“進來!”
喬伊推開小姨媽的房間,看到柳葉兒穿黑色薄紗連衣裙的背影,她的腰很細,背影就像是專為攝影師準備的。她的背影很像喬伊在車裏看到的那人,喬伊很快聯想到剛才在車外偷窺的人,可能是柳葉兒。
“你回來了?”
“是。”
“去了哪裏?”
“雲南。”
“雲南什麼地方?”
“好多地方。”
“是去做節目嗎?”
“不是,是去休息。”
喬伊注意到柳葉兒腳上穿的那雙涼鞋,細細的黑帶子從腳後跟一直纏繞上來,纏到小腿上,這是今年最時髦的涼鞋,喬伊本來也想買一雙,但一想到穿脫過於麻煩,就沒買。今天看到柳葉兒穿在腳上,果然漂亮。
柳葉兒說:“喬伊,你越來越漂亮了。”
喬伊猶疑地問:“是嗎?”
“你的節目怎樣?受到影響了吧?這場瘟疫實在太可怕了,商場裏空空蕩蕩的,我都不敢去買東西了。”
喬伊坐在沙發上,手裏拿着一個蘋果把玩着,靜靜地聽小姨媽說話。她環顧小姨媽的房間,頗具閨閣閑趣,只是燈光的顏色有些陰鬱,但也並不像一般人想像中病人房間。她的房間很乾凈,牆上貼着淺色細小花朵的進口牆布,小柜上擺放着藝術枱燈、粗陶泥人玩偶、像框等等好玩的東西。她的房間裏有燭台、裝零食的小木籃、老式電話、小草帽等許多可愛的東西,她的房間猛一看就像一個小女孩的房間,也許,她被什麼東西無形中定格在17歲了吧。
柳葉兒房間裏的茶几上擺着一顆“水晶之戀”果凍,光線將它射透了,裏面的果肉隱約可見。果凍上富於戲劇性地寫着:
“愛情物語,愛你一生不變……”
喬伊看着那上面粉紅色的字,愣愣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她走神兒了,小姨媽的話有一些她沒聽進去。
“你戀愛了,”小姨媽突然話峰一轉,說出來的話嚇喬伊一跳。她說:“有兩個男的正在同時追求你,對吧?”
喬伊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張曉光抱着她,兩人一起坐在窗前看雨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獨創舞步酒吧
喬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接到寧浩打來的電話,他說晚上9點鐘在“獨創舞步”酒吧等她。沒等喬伊在電話里解釋什麼,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你戀愛了,有兩個男的正在同時追求你,對吧?”小姨媽的話彷彿同時出現在電話聽筒里,她有着瘋人所特有的敏感,她貼在額頭上的那塊梅花形膠布,就像長在頭上的第三隻眼,她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喬伊對和寧浩見面這件事很頭痛,她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寧浩是個很自負的男人,一個小時之後,這個男人將在“獨創舞步”見她。她現在很怕面對他,就像一開始做節目的時候,她總是害怕面對被採訪的對象一樣。
她害怕他說:“喬伊,你這個電視台的著名節目主持人,總不至於到外面玩了一趟就變心了吧?”
或者他會說:“行了,你什麼也別說,外面形勢已經夠亂的了,你就別再跟着添亂了,行嗎?”
“獨創舞步”是他們以前常去的地方,有一個模仿王菲的歌手常常在那兒唱《給自己的情書》,她愛穿一雙帶流蘇的暗紅色長統靴,黑色超短裙,由於長統靴的關係,他們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叫“流蘇”,喬伊記得張愛玲小說里曾經有個女人名叫流蘇,這個流蘇和那個流蘇在冥冥中是否也有聯繫——時空跳躍,喬伊覺得自己思緒走得太遠了。
獨創舞步酒吧上面有一個露天涼台,上面掛着一串串半明半暗的串燈,燈影里有師傅在做小吃。那些串燈看上去實在像一隻只神秘的眼睛,空洞無物地望着夜空。
那時候,喬伊常說:“我最喜歡綠色的眼睛。”
寧浩說:“你就喜歡虛無縹緲的東西。”
“這裏就像一個黏稠的、濕噠噠的夢境,我們都是別人夢境中的人物。”
“不會吧?那我生意上賺的錢也都是虛的嘍?”
“那是實的。”
“你不是說咱們都是別人夢境中的人物嗎?我可不希望真是那樣,要真是那樣我可就慘了,我為賺錢操勞半生,結果是大夢一場,醒來后依舊兩手空空——早知道要成為別人夢境中的人物,我就什麼都不幹了。”
“連戀愛也懶得談了?”
寧浩看了她一眼,把手伸過來摟住她,一臉嚴肅地說:“錢可以不賺,戀愛不能不談。”
這時候,樓下酒吧傳來一陣迷幻的音樂,他倆看見四周的幾對坐在燈影里的情侶都在忘情地擁吻,像是受到傳染似的,寧浩和喬伊也開始接吻,那是記憶中他們吻得最長的一次。
汽車在夜的霓虹里緩慢穿行,汽車上的人不經意間看到了風景:屋頂露台上那宛若玻璃一般的世界裏,幾對情侶正在長吻。他們姿態各異,被時間凝定在鏡框裏——那是他們一生中所能見到的最美的一幕,也許到死都會記憶起那一幕。
露天涼台上空無一人,喬伊還坐在老位子上,等待寧浩的到來。由於這場“白色瘟疫”的緣故,做小吃、點心的廚師已經不見了,條案上只擺了一些用細長玻璃杯裝着的飲料,喬伊過去取了一杯。
那些接吻的情侶,彷彿1秒鐘之前還在那兒,一轉眼工夫就不見了。喬伊坐在那兒,四周黑森森的,那些綠色串燈滅掉許多,不知是因為生意淡了的緣故故意關掉的,還是因為燈壞了,總之露台上的氣氛與從前大不一樣了。什麼都變了。
“喬伊,你變了。”
喬伊想起寧浩在電話里忽然冒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一句話,也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如果他真的感覺出什麼,不如就把事情的真相和盤托出,把什麼都告訴他算了。但事情的進展並不像喬伊想像的那樣順利,那天晚上,喬伊竟然沒把想分手的事說出口。
寧浩邁着頗為穩健的腳步走上黑森森的露台。他中等個兒,西裝常選純黑色的,汽車也是黑的。寧浩說他的黑色東西不少甚至包括手絹。喬伊以前常嘲笑他,說那是懶人和色盲的做法,不過倒是可以省掉許多麻煩。喬伊說她以前採訪過一個影視名人酷愛白色,連吃雪糕都不吃有顏色的。
“怎麼樣,玩得還好吧?”
寧浩拉過一把椅子,一面解開西服紐扣一面坐下來,一臉從容,沒有一點異樣的痕迹。他身上有一種天然的洒脫,雖然這種東西他本人可能意識不到,但那確實存在。
“還好。”
“那邊吃的怎麼樣?”
“可以。”
兩人說話的時候,隔着一段距離,由於四周的黑暗,這段距離變得就像一口深井,深不可測。寧浩說最近受到瘟疫的影響,生意很不好做,又問喬伊最近電視台里情況怎樣,節目還在繼續嗎,受沒受到白色瘟疫的影響。
喬伊不做聲,想着該怎樣把跟他分手的事說出口。可寧浩就是不給她機會,一直在談他生意上的事,並掏出一塊黑手絹來不時擦拭額上的汗。現在用手絹的人已經很少了,大多數人都使用紙巾,但寧浩覺得還是手絹好,他說雖然他年紀不大,但卻是個戀舊的男人。
“怎麼樣,上我那兒還是上你那兒?”結完賬之後,他問。
“我……我想回家。”喬伊猶猶豫豫地說。
“不去我那兒了?咱們可好長時間沒‘辦事’了。”
喬伊聽到“辦事”兩個字,覺得很不舒服。她說:“算了吧,我得回家。”
寧浩就幫她拿着包,兩人下樓。那樓梯又窄又陡,下面一片黑暗。底下酒吧里因為沒有客人,燈關掉一大半,只留着鬼火似的幾盞。酒吧老闆是個染着紅頭髮的男人,他拿出一顆煙來請寧浩抽。他說:“嗨,這瘟疫鬧的,客人都不敢來了。”
其他酒吧都已經關門了事,生意做不下去了。“獨創舞步”還硬撐着往前走了幾步,不過據酒吧老闆說,下星期再沒有人來,可能就要關門了。
他們走到黑沉沉的底樓,酒吧里傳來莫文尉和黃品源的歌:《那麼愛你為什麼》。“也許吧,他愛你比我多……離開你是錯是對……如果是種解脫,為什麼還會有眷戀在我心中,那麼你愛為什麼……”
寧浩的車就停在酒吧門口。
暗淡的霓虹映在他晶亮的車上,看得出來,車擦得很亮。他是個乾淨的講究生活品味的男人,他的皮鞋他的車他的臉面,永遠是乾乾淨淨的,而喬伊給他的生活履歷表上帶來了污點,雖然這個污點還沒有被揭示出來,但早晚它會浮到水面上來的。喬伊想,寧浩一旦知道她跟別人好,他一定不會放過她的。因為他不能忍受被一個女的甩了。
——我送你吧?
——不用,我自己打車回去。
兩輛車正好開向兩個方向,並且越走越遠。
對月獨舞的女人
回到家裏,喬伊心情煩躁,本來可以痛痛快快把那件事跟寧浩說的,可心一軟又什麼都沒說。喬伊想起她曾經採訪過的一個演員,他的事業非常成功,他不經意間說過一句話,“幹什麼都不能心軟”。
喬伊坐在自己的房間裏,感覺那天下午演播室的強烈燈光猶在臉上。她和那個著名的演員面對面坐着,他善於交談,幾乎不用怎麼提示,就能滔滔不絕。那天他說了許多重要的話,但喬伊一句也沒記住,她記住的只有這句“幹什麼都不能心軟”,這句話就像對她說的。
那個演員曾經離過五次婚,但他看上去依舊很年輕。誰也不知道他的真實年齡,他的年齡經常在變。喬伊隱約知道,那個男演員是小姨媽柳葉兒的暗戀的對象,所以在採訪結束之後,她請男演員在她的筆記本上籤了個名。
男演員很高興,把名字簽得眉飛色舞。
“你很喜歡我演的戲?”
“是我姨媽——我姨媽她很喜歡。”
“噢,原來我已經這麼老了。”男演員若有所思地說。
喬伊以前就聽說這個男演員特別怕老,這回總算見識了,他和柳葉兒在某些方面倒還真有幾分相像呢,喬伊想,要到他的簽名,柳葉兒一定高興。
簽名還沒來得及交給小姨,就鬧瘟疫了。喬伊看了一下牆上的鐘,已經快11點了,也不知小姨睡了沒有。喬伊無意間撩開窗帘,她看到一個在二樓平台上有個對月獨舞的女人,她身後的天幕上掛着一輪車輪那樣大的黃月亮,女人穿着很薄的黑紗,對着月亮做出各種各樣奇怪的動作。
電話鈴響。是張曉光打來的。
“你見到寧浩了?”
“見了。”
“那你把咱們的事都跟他說了嗎?”
“沒說出口。”
“那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很煩。”
喬伊掛斷電話,看到平台上的女人還在跳舞,月亮已經移動了地方,可穿黑紗曼舞的女人仍停留在老地方。
寂寞空城
街上變得空空蕩蕩,連出租車都很難找到,喬伊是從家門出來走了一段才碰到一輛出租車的。車子停了下來,拉開車門,裏面冒出來一股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
“是上面要求我們都要消毒的。”
司機按下計價器,對坐在後排的喬伊解釋道。
“最近坐車的人少了,生意不好做呢。”出租車司機嘮嘮叨叨地抱怨。喬伊沒接他的話茬,而是把張曉光家住的小區地址告訴他。因為街上沒人,車開得極快,汽車在四環路上就像一艘平穩的飛船,貼着地面勻速飛行,喬伊坐在裏面,昨夜對月獨舞的那個女人的畫面仍在眼前不斷出現。
“她太寂寞了吧?”
喬伊猜想柳葉兒之所以在露台上跳舞,而且穿得近乎於裸體,除了病態的因素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寂寞。她一直過着17歲女孩的生活,甚至在她的腦海里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經變老,她生活在她的世界裏,滿腦子過時明星,她以為現在的明星還是《小花》裏的陳沖,有時她還會冷不丁冒出句“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之類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話。
“她太寂寞了。”喬伊坐在張曉光家的沙發上,再次說起她的姨媽。
“你怎麼老跟我說起你小姨媽?”
“你沒看見她,看見她你就會覺得她可憐了。我覺得一個女人要是像她那樣活一輩子,真是太可憐了。”
張曉光端了兩杯咖啡,一杯放在喬伊面前,一杯給自己。他說:“你怎麼知道她可憐的?你知道她的感受嗎?沒準她覺得特別幸福呢,她在涼台上跳舞又怎麼啦?沒準兒人還健身呢。”張曉光說完之後,他自己先笑了起來。他走過來,坐在喬伊坐的那張沙發的扶手上,一隻手摟住喬伊,騰出另一隻手來舉起遙控器關電視。
“哎,你別關,我還看新聞呢。”
死亡的人數還在增加,每天都有人新染上那種奇怪的病菌,播音員的聲音充斥着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她說:“山西新增病例,內蒙古新增病例”,喬伊盯着播音員的嘴唇出神,她想起那股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到處都要消毒,就連麥克風也要消毒,昨天她去電視台,得知許多節目都被取消了,包括她做的“喬伊秀”,領導說那是一個飛沫傳播的疾病,你和被採訪者面對面坐着,你不懷疑人家有病,人家還懷疑你呢。
喬伊說:“那節目怎麼辦?”
“怎麼辦?只好暫時停掉嘍。”領導正在指揮工作人員給演播室消毒,顧不上理她。喬伊回到家獃著沒事只好看電視,看來看去全是播報疑似病歷的節目。這種節目給人一個誤區,彷彿身邊的人每天都在大批死去,電視無形中成為傳播恐怖信息的罪魁禍首。
張曉光關掉一盞燈,一隻手在喬伊身上輕輕撫摸着。他倆被籠罩在一種淺紫色的光線里,電視裏那個“恐怖的嘴唇”還在訴說,她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就像要把那支消過毒的麥克風吃了。
他們被某種不祥的氣氛包圍了,誰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活多久,前面的路該怎麼走。他們只有相互摟抱着,用對方的存在來確認自己此刻還活着。他們在播音員朗聲播報“死亡人數”的聲音里激烈地做愛,他們大聲喊叫,希望能蓋過死亡的聲音。
電視裏一遍遍播報死亡人數。
他們一次次達到高潮。
“死亡好像就在身邊。”
“喬伊,你在流血。”
喬伊說:“我快死了。……張曉光,你弄死我了。”
喬伊的月經一向很准,沒想到這個月提前來了。按她自己的話說,可能是折騰得太厲害了。兩個人好像瘋了似的,用身體的摩擦來抵抗恐懼,抵抗身體的消失。
——哎,你說死到底是什麼呀?
——死就是消失不見了。
——我們都會消失嗎?
——那是。
——我們會被傳染上那種可怕的病嗎?
——那倒不一定。
——聽說小夏回北京之後就不見了。
——不見就不見吧。趙楷已經被她折磨得連自殺的心都有了,人家原本好好的,遇到小夏這麼一個人,瘋瘋癲癲,風一陣雨一陣的,誰受得了啊。幸虧我們喬伊不是這樣的人,喬伊你知道你有多可愛嗎?
——嗨,現在這種非常時期還談什麼可愛不可愛,人能活着就算不錯了。
喬伊進家門的時候,家裏人告訴她有人在等她,然後她就看見在客廳里愁眉苦臉坐着的趙楷。喬伊問趙楷出什麼事了,趙楷說還能出什麼事呀,還不是因為小夏。
喬伊叫保姆小胡去泡茶。又問小胡姥姥、姥爺到什麼地方去了。小胡說,姥爺他們散步去了。喬伊說,茶泡得濃一點,渴死我了。小胡答應一聲下去了。
趙楷依舊愁眉苦臉,天塌下來一般。
喬伊說:“哎,我說至於嗎你?小夏這個人你還不了解她嗎,光在雲南她就失蹤好幾次了,到最後還不都是好好的,你放心好了,肯定沒事。”
趙楷說:“我也知道她沒事,可我就是無論如何要找到她,假如找不到小夏,我的生活便再也無法繼續下去,我感覺小夏是我人生的一個點,怎麼跟你說呢——,生活是一個就是一個環節接一個環節,如果少了其中一個環節,生活就很難繼續下去,不知道這樣說你聽明白沒有。”
小胡端着一個托盤慢慢走進客廳,喬伊隱約覺得爸爸和媽媽正在暗中觀察她和她的朋友。
小胡把泡好的熱茶放到茶几上。
喬伊對趙楷說:“趙楷,喝點茶吧,我們家有很多好茶葉。”
趙楷好像沒聽見似的,沉浸在自我的情緒當中。他說:“其實,也說不上有多愛她,我真正喜歡接近的女孩,是那個在駕校認識的女孩蔡宣宣——我上次跟你說過的,你還記得吧。小夏並不是我欣賞的類型,她太古怪了,一點都不可愛,但不知為什麼,越是這樣就越想見到她,那種念頭強烈之極,好像魔鬼附身一般,以至於把自己弄得一團糟,我就是想要見到她。”
“見到她又怎樣?”喬伊說,“她還不是隨心所欲,她想在你的生活中出現或者消失,這對她來說易如反掌。”
這時候,電視裏出現了一首很久沒有聽到的歌,徐美靜的《城裏的月光》,喬伊覺得很親切。
“世間萬千的變幻,愛把有情的人分兩端……哪怕不能朝夕相伴。城裏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她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
歌聲遠去之後,兩人又沉沒了一陣子。家裏人都用怪異的目光看着他倆,以至於談話沒辦法進行下去,他倆只好出去散步。
外面已經亮起了街燈,街上人很少,很久才能看到一輛自行車,汽車灰頭土臉的,彷彿也戴上了口罩,呼吸不暢的樣子。喬伊和趙楷走得很慢,路邊的樹已長出茂盛葉子,在不知不覺之間,春天已經過去了,季節已進入初夏,但街道上缺少了人,沒有了往日那種繁盛的景象。
街道的盡頭,不時地能夠聽到“啪”的一聲響。因為北京城裏是禁放鞭炮的,但一些人聽說放炮可以趕走病魔,就躲在暗中偷偷地放上一炮。在瘟疫流行的寂靜都市,這樣“啪”的一聲炸響更襯託了城市的寂寞,好一座寂寞空城。
“她會不會躲起來一個人寫劇本?”走了很久,喬伊終於想起點什麼,她對趙楷說,小夏一直夢想着拍一部大型歷史題材的電影,關於草原,關於戰爭,總之她的設想非常宏大,她說她將親自編寫劇本,自編自導,“要拍一部了不起的電影”,這是小夏的原話。
他們站在空蕩蕩的馬路上談論小夏的時候,小夏正站在一幢老式公寓的窗口,嘴裏叼着一支筆,像個真正的導演那樣,思考她的劇本。馬匹,刀戟,滾滾車輪,閃爍的雷電,種種畫面使小夏激動得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