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食人花

第十九章 食人花

“食人花”這個名字把在場的人都震住了,她歪歪斜斜寫在地上的幾個粉筆字,就像一個白色蛛網,模糊了人們的視線。喬伊在這種模糊中悄然隱退,冷大夫被“食人花”的家人層層圍住,他並沒有看到喬伊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食人花”身份證上的真實姓名叫“石仁花”,她30歲,未婚,工作是在一個蛋糕廠做會計。她的愛好是用數碼相機自拍裸照,放在電腦上自己欣賞。

她的家裏人以前並不知道她的這一愛好,她有輕微的憂鬱症,不愛與人交往,人長得雖然還算漂亮,但她從不張揚,在單位里屬於不顯山不露水的那一類人。所以後來石仁花因精神病住院之後,他們蛋糕廠的人都覺得不太相信,都說醫生搞錯了吧,像她那樣文文靜靜的一個姑娘,怎麼會是精神病呢。

石仁花的病態是從她的裸照開始的。她不斷地把用數碼相機拍的裸照,偷偷發給她在網上交的那些朋友。她白天到蛋糕廠上班,到了夜晚,就開始發送自拍的裸照,隨裸照飛到對方郵箱裏的,還有一封《食人花的信》,她在信中說她想吃人,她吃了誰,誰就會變成她美麗身體的一部分……

冷大夫找到空白病歷之後,仔細填寫好,讓石仁花的家人趕快去給她辦住院手續。“她已經病得很重了,”冷大夫說。石仁花一聽“住院”兩個字,立刻往門外跑,被她家裏人一哄而上給按住了。

喬伊在網上查到“食人花”的裸照,她驚訝於這個“食人花”的藝術品味,她的瘋狂與藝術氣質也許是一個概念,她無處釋放,只好自拍的照片。冷大夫說,現在像“食人花”這樣的病人較為典型,她瘋狂、怪異、扭曲,表面上看起來跟好人一樣,病情不易被察覺。冷大夫還在電話里跟喬伊約好了見面時間,他說有重要的事要跟喬伊談。

“明天晚上我值班,你到我科里來。”

“明天晚上?不行啊,明天晚上我要錄節目。”

“有重要的事,你一定來。”

喬伊已經有預感,冷大夫可能查到了什麼——會不會是30年前柳葉兒生的那個孩子被他查到了?

“有重要的事,你無論如何要來。”

冷大夫在電話里又重複了一遍,這才掛上電話。喬伊打開電腦繼續上網,她在英特網上看到“食人花”的故事,“食人花”是從“白色瘟疫”蔓延那時起開始迷上網絡的,她很快就變成網絡上的一個精靈,美且有毒。

——她說她要吃人。

——她怎麼可能吃人?她說的吃人不過是“吃”男人?憑什麼把她關到精神病院去?

——她是個瘋子,儘管乳房很美,可她還是個瘋子。

——我喜歡她拍的照片。我情願被這樣美麗的瘋子吃掉。活着有什麼意思……

到處都是關於她的議論。喬伊不想再看下去了,她覺得世界變得越來越陌生。自從離婚的事定下來,張曉光也變成了陌生人,他們各自在自己的房間裏活動,各上各的網,各吃各的飯,各走各的路。

“一個瘋狂而又陌生的世界。”

夜裏,喬伊夢見有人坐床邊哭泣,嗚嗚的聲音像是風聲,又像是從一個男人喉嚨里發出來的聲音。喬伊竭力想要睜開眼,可眼睛就像是被強力膠水粘住了似的,怎麼睜也睜不開。

她夢見自己趕到演出現場時忘了帶服裝。她怎麼找也找不到。有人拿了一件銀色的長裙給她,當她對着鏡子穿裙子的時候,發現身上已經穿上演出服了,是紫色的。她從沒見過這條紫裙子,不知它是從哪來的。她站在台上,手裏的紙片開始像鳥兒一樣四處飛散。劇場裏變得空無一人。她聽到嗚嗚的哭聲,有冰涼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到她臉上來……終於醒來,她看到張曉光坐在床邊,房間裏光線極暗,他的臉是漆黑的一團,但憑直覺,喬伊覺得他在掉眼淚。

“你哭了?”她說。

“你在這兒坐了很長時間了,是嗎?”她又說。

張曉光始終沒有開口說話。他就像一個影子,只有形狀,沒有嘴。喬伊從沒見過男人哭泣,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張曉光默不做聲地躺到喬伊身邊來,他不說話,只是溫柔地摟着她。

“喬伊,我心裏苦啊!”過了好久,他終於說出這樣一句話來,然後他就像個孩子似的,在喬伊懷裏嗚嗚哭起來。

“你別這麼難過了,”喬伊說,“是我不適合你,你以後還會找到更好的。”

張曉光說:“你別安慰我,我事業上一直不順,我知道我這人沒什麼本事,搞政治還跟錯了人,我是‘龐局’的人,‘龐局’一下來,我政治前途恐怕也沒戲了,你再一離開我,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我越想越傷心,所以我……”

喬伊溫柔地摟着他說:“張曉光,這是兩碼事,你不要放在一起想,事業上的事你還可以從頭再來,愛情不在了,就不能從頭再來。愛情就像衣服,沒有好的,壞的,只有合身的,不合身的。”

“我們怎麼不合身啦?我覺得挺合身的。”

“可光你一個人覺得合身不行,得兩個人都感覺良好。”

“哎,說句真話,如果你沒有遇到那個唱歌的,你就不會跟我分手吧?”

喬伊說:“這也是兩碼事……”

“明白了,你從來就沒愛過我,就算我進入你的身體,那也不是愛。愛和性慾是兩回事。我終於想明白了,可惜太晚了,我已經經歷了兩次婚姻失敗,我都不知道今後該怎樣和女人相處。”

“別擔心,你是個不錯的男人,只是不適合我。”

“喬伊,你太敏感,太浪漫,太不切實際了。”

喬伊在幽暗的光線里呵呵笑了起來,她說你的意思是說我是個傻瓜對吧?

人骨與香茶

第二天晚上,喬伊如約去了冷大夫的醫院。日光燈吱吱的聲響,被空蕩的房間放得很大。冷大夫讓喬伊在這個房間裏待一會兒,他處理完手底下一個病人就來。

桌上丟着圓珠筆和一些空白病歷。牆角里有一台開着但無人過問的電腦,喬伊看着那不斷變幻顏色的“屏保”圖案,心裏也有一些東西像那圖案一樣起伏不定。

“就要知道真相了嗎?”

“冷大夫將要告訴我什麼?”

“30年來全家人苦心經營、絲毫不向我透露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

牆角里的一具人體骨架,在忽然之間倒了下來,四周沒有風,房間裏窗戶也沒有開,那具慘白的人骨,不知為何一下子就站不住了。難道骷髏也有他自己的生命不成?

喬伊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尖叫。

但事實上她的確在尖叫。

關於這一點,從門外突然闖進來的冷大夫可以證實,他猛地推開門,把一顆頭伸進來問:“怎麼啦?怎麼啦?”

桌上那些空白病歷,被風吹得嘩啦啦落了一地。喬伊的臉白得就像那具人骨。

冷大夫看到門裏並沒有什麼險情發生,就放心大膽地走進來。他走向牆角,伸手去扶那具倒下的人骨,嘴裏自言自語道:“這個該死的!他總是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倒下來。真該死!”聽他說話的語氣,就像在說一個人。

喬伊依然站在原地沒動,她顯然被嚇得不輕。

冷大夫走過來,彎下腰去撿掉在地上的那些紙片。他說:“你坐呀。我叫護士給你泡杯茶。”

說著,就小李小李一徑叫着。喬伊連忙擺着手說,千萬別麻煩了,咱們有事說事,說完事我就走。冷大夫說那哪兒行呀,你難得來一趟,茶總還是要喝一杯的。

“小李!小李!”

他扯着脖子喊了兩聲,房門果然打開了,從門外進來一個女人,身上穿着藍白相間病號服,她顯然不是護士小李,而是昨天喬伊見過一面的病人“食人花”。

“食人花”面帶平靜的微笑,手裏穩穩地端着兩隻玻璃杯,裏面裝着的茶葉還處於滾動狀態,杯口冒着絲絲的白氣,茶香四溢。喬伊坐在那裏,望着給他們上茶的“食人花”,覺得茶里被放了奇異的迷香,然後,她聽到了天方夜譚似的一番談話。

桌上的圓珠筆和空白病歷發出了沙沙的摩擦聲,“食人花”微笑着退了出去,好像她知道有什麼令人不安的事就要發生了,嘴上的微笑帶有某種隱秘的暗示,“茶——”她發出很長的一個氣聲,然後退了出去。剩下冷大夫拿着圓珠筆在空白病歷上沙沙地畫著奇怪的圖形——他彷彿有什麼話想說又說不出口。

“說吧,無論真相是怎樣的,我都能接受。”喬伊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像是從麥克風裏傳來的,陌生而又遙遠。然後,她聽到了更遙遠的聲音,是從沙沙的筆尖上傳來的,那個聲音喑啞,隱秘,好似又帶有幾分不情願。

聲音在說:“真相就是——柳葉兒30年前生的那個女孩,她就是你。因為柳葉兒有病,全家人都嚴格保守這個秘密,嚴格再嚴格,生怕你心裏有陰影。”

冷大夫在說這番話的時候,始終低着頭,不敢抬頭看喬伊一眼,好像這一切罪過都是他造成的。這時候,門外有病人高聲吵鬧起來,冷大夫不得不說了一聲“對不起”,丟下喬伊急急衝出門去。

喬伊愣在那兒,耳朵彷彿失聰一般,短時間內聽不到任何聲音。她的手機輕微而短暫地響了一下,梅花形的小窗閃着光焰,她知道有短訊要進來。她預感到這個消息非同一般,打開手機翻蓋一看,是她母親發來的,上面只有三個字:“速回家”。

她知道家裏一定出什麼事了她來不及跟冷大夫打個招呼,就急匆匆地離開那個房間。當她走出精神病房的時候,一排精神抑鬱的病人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彷彿她是一個瘋子,而他們不是)。

喬伊跌跌撞撞跑到街上,她伸出胳膊來焦頭爛額地攔出租車,但出租車一夜之間在北京街頭消失得無影無蹤。大街上忽然變得人山人海,彷彿王府井大街步行街一樣熱鬧,他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喬伊一點也不明白。更讓她不明白的是,這些人臉上一個個都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滿足神情,彷彿剛剛過足了癮——吃了一種從來也沒吃過的好東西,或者,剛剛跟日思夜想的情人幽會完,心裏甜得沒法兒說。

——說吧,無論真相是怎樣的,我都能接受。

——真相就是,柳葉兒30年前生的那個女孩,她就是你。

“她就是你”、“她就是你”、“她就是你”……

滿大街的人似乎都在議論這件事。她們是那樣興高采烈,彷彿知道了天大的秘密,他們有的耳語,有的大聲喧嘩,他們終於知道了他們原來不知道的事,他們不說話就會憋死,他們必須把心裏塞得滿滿的東西吐出來。

好容易從巷子裏冒出一輛出租車,喬伊以最快速度鑽進去。司機說演唱會剛散場,喬伊問誰來了,司機說不知道,大概是謝霆鋒吧。像是要印證他的話,收音機里開着的“北京音樂台”里立刻冒出那首《因為愛,所以愛》來。

喬伊眼前浮現出一個天使扮相的男人來——他一身白,身後有一雙巨大的羽毛翅膀。他在反反覆復唱那一句“因為愛,所以愛”“因為愛,所以愛”……喬伊忽然想到柳葉兒,如果要給愛一個理由,“因為愛,所以愛”最適合柳葉兒吧。

喬伊記得她以前做《喬伊秀》,曾經有一期做過知青作家葉崢嶸,她和柳葉兒當年是一塊兒到內蒙去插隊的,在談話中她曾談到她和柳葉兒共同愛慕的一個會拉手風琴的青年謝海軍。謝海軍和謝霆鋒這兩個不同時代的青年,就像電腦合成一般,在喬伊眼前重疊在一塊兒。

她回到家,走到家門口的時候,聽到一陣手風琴的聲音。那琴聲就像一陣風,刮過來之後,很快就消失不見了。那是隔着遙遠的歲月傳來的聲音嗎?

柳葉兒躺在大床中間,靜靜地睡著了。地上丟着一個褐色藥瓶,是空的,燈光射穿了它,裏面顯得空空蕩蕩。他們說,柳葉兒吞下大量安眠藥,等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眼前一片空白。

沒有呼吸、眼淚、叫喊,世界安靜極了。不知過了多久,喬伊聽到一個遙遠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尖細,類似於童女的哭泣,“媽媽——”“媽媽——”“媽媽——”

就在喬伊知道柳葉兒是她生母的那天晚上,柳葉兒吞服安眠藥自殺了。喬伊忽然明白了在病房裏見到的那架人體骨骼,在她進門后忽然倒下的原因。

一切皆有暗示。

歌手的結局

歌手雪狼的結局是喬伊完全沒有料到的,他在惟一一次演出機會中,從巨大的舞台上摔下來,高潮中當場死亡。喬伊是在電視裏看到那一幕的,所以很長一段時間,她不能相信那是真的。

在演出前三天的晚上,喬伊的身上彷彿被人施了巫術,好端端的左腳忽然腫起來,腳背腫得像一隻麵包。當她發現自己腳腫的時候,幕後老闆老占及時打來電話,他說這次演出還是讓雪蒂上吧,你就讓一讓她,她很想當這台晚會的主持人。

喬伊說,好吧。

但她心裏是不舒服的。

然後她就看到了電視上出現的畫面,輪到雪狼演唱,他唱到最高潮的時候,身體飛了出去,他就像一隻騰空而起的大鳥,在光暈中飛翔了很久,然後才重重地落地。喬伊不相信那是真的,以為電視台用了什麼特技。

雪狼死後,喬伊仍堅持跟張曉光離了婚,兩人從此不再聯繫。一年前,那場突然而至的“白色瘟疫”改變了許多人,這其中就包括喬伊和張曉光。他們離婚只是在改正錯誤,別的就沒什麼了。

小夏寫的那部電影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獲得當年的“金百花獎”。關於小夏的傳說也隨着電影的轟動變得越來越神奇,有人說曾在內蒙的一個小鎮上見到過趙楷和小夏,他們還活着,並沒有死。也有人說,他們是用假死來換取某種轟動效應,但後來他們在一個地方平靜地住下來,漸漸地,覺得一切功名都與他們無關了。

一天夜裏,喬伊夢見了未來將要發生的事,她夢見自己走在一條很長的路上,有人告訴她那條路通往成吉思汗鎮。

雨過天晴的草原,道路兩旁是錦緞一般起伏的山坡,山坡上的綠草毛茸茸、鮮嫩嫩的,每一片草葉上都掛着透明的水珠。遠處,有雪白的羊群正在緩緩移動,牧羊人的悠揚歌唱,時斷時續地傳到公路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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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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