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人
“我歡喜辰州那個河灘,不管水落水漲,每天總有個時節在那河灘上散步。那地方上水船下水船雖那麼多,由一個內行眼中看來,就不會有兩隻相同的船。我尤其喜歡那些從辰溪一帶載運貨物下來的高腹昂頭‘廣舶子’,一來總斜斜的孤獨的擱在河灘黃泥里,小水手從船艙里搬取南瓜,茄子,或成束的生麻,黑色放光的圓瓮。那船隻在暗褐色的尾梢上,常常晾得有婦人褪了色的朱紅褲褂,背景是黃色或淺碧色一派清波。一切都那麼和諧,那麼愁人。
“美麗總是愁人的,當時我或者很快樂,卻用的是發愁字樣。但事實上每每見到這種光景,我必然默默的注視許久。我要人同我說一句話,我要一個最熟的人,來同我討論這種光景。……”(《從文自傳。女難》)“小船去辰州還約三十里,兩岸山頭已較小,不再壁立拔峰,漸漸成為一堆堆黛色與淺綠相間的丘阜,山勢既較和平,河水也溫和多了。兩岸人家越來越多,隨處都可以見到碧油油的毛竹林。山頭已無雪。雖還不出太陽,氣候乾冷,天空倒明明朗朗。……”小船上盡長灘后,到了一個小小水村邊,有母雞生蛋的聲音,有人隔河呼喊過渡的聲音。兩山不高而翠色迎人。許多等待修理的小船,斜卧在乾涸河灘上。有人正在一隻船邊敲敲打打,用碎麻頭和桐油石灰嵌進船縫裏去。一個下駛木筏上,還擱了一隻小小白木船,在平潭中溜着。筏上十多個水手都蹲在木筏一角吸煙。忽然村中有炮仗聲音,有嗩吶聲音,且有鑼聲,原來村中人正接媳婦,打發新娘轎子出門。鑼聲一起,修船的,划船的,放木筏的,莫不停止了工作,向鑼聲起處望去——多美麗的一幅圖畫,一首詩!……“下午二時左右,我坐的那隻小船,已經把辰河由桃源到沅陵一段路程主要灘水上完,到了一個平靜長潭裏。天氣轉晴,日頭初出,兩岸小山作淺綠色,一叢叢竹子生長在山下水邊,山水秀雅明麗如西湖,卻另有一分西湖缺少的清潤。船離辰州只差十里,過不久,船到白塔下,再上一個小灘,轉過山嘴,就可以看到稅關上飄揚的長幡了。*
“我坐在後艙口稀薄日光下,向著河流清算我對於這條河水這個地方的一切舊帳。原來我離開了這個地方已十六年。想起這一堆倏然而來飄然而逝的日子,想起這堆日子中所有人事的變遷,我輕輕的嘆息了好些次。……”望着湯湯的流水,我心中好象忽然徹悟了一點人生,同時又好象從這條河上,新得到了一點智慧。的的確確,這河水過去給我的是‘知識’,如今給我的卻是‘智慧’。山頭一抹淡淡的午後陽光感動我,水底各色圓如棋子的石頭也感動我。我心中似乎毫無渣滓,透明燭照,對面前萬象百物,對拉船人和小小船隻,一切都那麼愛着,十分溫暖的愛着。我的情感早已融入這第二故鄉一切光景聲色里了。我彷彿很渺小很謙卑,對一切有生無生似乎都在向我伸手,且微笑的輕輕的說:“我來了,是的,我依然和從前一樣的來了。我們全是原來的樣子,真令人高興。你,充滿着牛糞和桐油氣味的小小河街,……很可喜的是我們還互相認識,因為我們過去實在太熟悉了‘。”(《湘行散記。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就在這個地方,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某一天,下午兩點鐘左右,有三個身穿大學生制服的青年,臉色疲勞中見出快樂與驚奇,從縣城長河對岸汽車站,向河碼頭走去,準備過渡進城。到得河邊高處時,幾個人不由得同聲叫喊起來:“呀!好一片水!”
幾個人原來是中央政治學校的學生,因為學校奉令向沅水流域上游芷江縣遷移,一部分學生就由長沙搭客車上行,一部分學生又由常德坐小船上行,到達沅陵后再行集中,坐車往芷江本校。幾個學生恰好坐車到沅陵,在長沙時,一同讀過一本近於導遊性質的小書,對這個地方充滿了一種奇異感情。並且在武漢,在長沙,另外還聽過許多有關湘西的迷信傳說,所以人來到這個地方后,凡事無不用另外眼光相看。進城目的就是預備觀光,並準備接受一切不習慣的事事物物。幾個人過了渡,不多久,就從一個水淋淋的碼頭在一些粗毛腿與大水桶中間擠進了城裏,混合在大街上人群中了。大街上正是日中為市人來人往頂熱鬧時候,到處是軍人,公務員,船戶,學生,廚子主婦,以及由四鄉各地遠近十里二十里上城賣米賣炭的鄉下人,辦年貨跑鄉的小商人。人的洪流中還可見到三三兩兩穿鑲黑白邊灰佈道袍的洋尼姑,走路時頸脖直挺如一隻一隻大灰鵝。還有戴小圓帽的中國尼姑,臉凍得紅紅的,慈眉善眼的,居多提了小籃子和小罐子,出賣庵堂中的產品,蜂蜜和雞蛋,酸辣子與豆腐乳。賣棉紗線時還帶個竹籃子,一起出脫。在離欲絕愛的靜寂生活中,見出尚知道把精力的貯存,帶出庵堂,到擾攘市廛里,從普通交易上換點油鹽或鞋面布。
大街頭挑擔子叫餃餌賣米粉或別的熱冷吃食的,都把擔子停擱在人家屋檐下,等待主顧。生意當時,必忙個不息;生意冷落,就各自敲打小梆小鑼,口內還哼哼唧唧,唱着嚷着,間或又故意把鍋蓋甩甩,用小銅勺在熱湯中撈一兩下,招引過路人注意,並增加一點市面的喧囂。
當地大商號多江西幫,開花紗字號的鋪子,一個矩形櫃枱旁常常站滿了人,在布匹挑選中只聽到撕布聲音和剪子鉸布聲音,算賬數錢聲音。櫃枱向屋裏一面,進身多一直延長到三丈左右,雖貨物堆積,照例還空出個大廳子。廳前大圈椅上,間或坐個六七十歲肥白的老娘子,照三十年前舊式打扮,穿大袖滾邊盤雲摹本緞大毛出風襖子,農襟上掛了串鍍金鑲玉銀三事。梳理得極光的頭髮,戴上玄青緞子帽勒,帽勒正中裝飾着一粒珍珠或翠玉。手腕上帶副翠玉鐲頭,長指甲手指上套兩三個金鑲翠戒子。棕子腳端端正正,踏着京式白銅鏤花大烘爐,手裏捧着個銀質鵝頸形水煙袋,一面從容不迫吸煙一面欣賞街景,並觀看到鋪子來照顧生意的各色各樣人物。不到十歲小丫頭,名字不是叫荷花,就是叫桂香,照例站在大老闆娘身邊裝煙倒茶。間或從街上人叢中發現個鄉下婦人,攜帶有籃子籮籮,知道不外是賣冬菌葛粉等等山貨,就要小丫頭把人叫進廳子,恰恰如大觀園賈母接待劉老老神氣,自己端坐不動,卻盡小丫頭在面前揀選貨物,商討價錢。
交易作成時,說不定還要小丫頭去取幾個白米糍粑,送給那鄉下婦人身邊的孩子。那鄉下婦人也還可向老太太討一貼頭痛膏,幾包痧葯。總之,照習慣,小小交易中還有個情誼流注,和普通商業完全不同。
各種各式的商店都有主顧進進出出,各種貨物都堆積如山,從河下帆船運載新來的貨物,還不斷的在起卸。事事都表示這個地方因受戰事刺激,人口向內遷徙,物資流動,需要增加后,貨物的吸收和分散,都完全在一種不可形容匆忙中進行,市面既因之而繁榮,鄉村也將為這種繁榮,在急劇中發生變化。配合戰爭需要,市民普通訓練已逐一施行,商店從業員抽籤應徵壯丁訓練的日益增多,一部分商店便用“女店員”應門。和尚、尼姑、道士以及普通人家的婦女,都已遵照省中功令,起始試行集訓。城裏城外各個大空坪,對河汽車站空地,每天早晚都可發現這種受訓隊伍,大街上也常有這種隊伍遊行。從時間算來,去首都南京陷落:已××天了。
其時大街上忽然起了一種騷動,原因是正有個小小隊伍過街,領頭的是個高大雄強婦人,扛了一面六尺見方的白旗,經過處兩面鋪中人和行路人都引起了驚奇,原來是當地土娼作救護集訓,在北門外師管區大操坪檢閱后第一次遊行。綽號“觀音”或“迫擊炮”的小婊子,無不照法定格式,穿了藍布衣服參加。後面還跟着一大群小孩子,追蹤這個隊伍,聽他們喊口號唱歌。看熱鬧的因之多用一種特殊興趣,指點隊伍中的熟人。遊行隊伍過盡后,路旁行人恢復了原來的擾攘活動,都把這種遊行和戰事將來當作話題。若照省中舉辦的新政說來,差不多所有國民都得參加訓練,好準備戰事轉入洞庭湖澤地帶時的防禦。集訓事雖然極新,給人不便利處甚多,尤其是未經考慮即推行到尼姑娼妓方面去。推行這個工作時,即主持其事的人,也不免感到莊嚴以外的興趣。但各種問題既在普遍熱忱中活動,因之在這個地方,過不多久也就見出了點全面戰爭的意味,生活改進與適應,比過去二十年還迅速。大街上多新來此地的外省人,雖本人多從南京、武漢來,見多識廣。眼見到這種遊行隊伍,必依然充滿新奇印象。他若是機關中人,一面知道當地徵兵情形,一面看見這種接受長期戰爭的準備,必更增多一點對於“湖南作風”的熱忱和希望。尤其是若把這個省分和接近戰區的安徽、湖北比較,在人事運用上便見出這種湖南精神,一定可以給戰爭不少信心,也會對於當前負責主持一省政事的,保留一個新鮮良好印象。
那幾個政校學生,從商人口中知道適才過身是個娼妓行列時,在個人經驗上還是件新鮮事情。所以其中一個年紀二十二三歲的青年,就把手中拿的一本灰布面燙銀的小書,輕輕的拍打着,笑嘻嘻的向同伴說:“老兄,不錯!我們當真來到湘西了。讓我們一件一件的來證明這本書上提起的事情吧,這比玩桃花源有意思多了。這才真是桃花源哩!你瞧,這街上有多少划船的水手,我們想看看他們怎麼和吊腳樓婦人做愛,有的是機會。再多歇兩天,說不定還可見識好些稀奇古怪的人。”
幾個同伴於是都笑着,另外一個忽伸手指點兩個在前面小雜貨店停下的鄉下人:“嗨,看那兩個人!”
大家一同望去,原來是一對鄉下人,少年夫妻樣子,女的臉龐棕色透出健康紅色,眉目俊秀,鼻準完美,額角光光的,下巴尖尖的,穿了件淺藍的短襖子,罩上個蔥綠泛紫布圍裙,圍裙上扣了朵小黑花,把圍裙用一條手指頭粗銀鏈條約束在身後,銀鏈一端墜兩個小小銀魚鈴。背個細篾竹籠,裏面裝了兩隻小白兔,眼珠子通紅,大耳朵不住的搖動。男子身材瘦而長,英武爽朗中帶上三分野氣,即通常所謂“山裡人氣味”。肩頭扛了幾張花斑的獸皮,和一卷大蛇皮,正向商家兜售。幾個年青學生半個月來正被手中一本小書誘惑,早進入了一個完全陌生的社會,而且在完全陌生的狀態里,於是身不由己,帶了三分好奇,齊向兩人身邊走去。直到被兩個“山裡人”所注意到,帶點防衛神氣時,才借故詢問了一下蛇皮價格。由於言語隔閡,相互不能達意,終於走開了。一個戴近視眼鏡哲學家模樣的學生讚頌似的說:“這才是人物,是生命!你想想看,生活和我們相隔多遠!
簡直象他那個肩頭上山貓皮一樣,是一種完全生長在另外一個空間的生物,是原生的英雄,中國‘人猿泰山’!“
幾個同學聽到這種抒情的讚美,不免都笑將起來。恰好迎面又來了本隊四個同學,於是大伙兒把眼耳所及當成一個談天題目,一面談笑,一面走去。
忽然前面一點鋪子裏,圍了一大群人,好象吵架樣子。原來是一個政校學生,正和商店中人發生爭持,另外有一個瘦弱骯髒小流氓神氣的中年男子,也無事忙參加了進去,在那裏嘶着個喉嚨亂嚷。發生糾紛的原因,還依然是語言隔閡。這個瘦小閑漢子,本為排難解紛而加入,人多口亂,不知不覺間自己卻已陷入一種需要他人排難解紛的地位。只聽見這個人用一口不純粹的北方話向那北方籍學生說:“不成的,不成的,學生應講道理,這地方不能隨便亂打人的!你說你是委員長學生,這算什麼!中國有萬萬千他的學生,不能拿這個壓服人。你有錢,他有貨,他不賣,就是委員長自己來也不能強買。”
“不該罵人!”
“罵你什麼?你說,你們學政治,政治學中可有‘打人’一科?什麼人教?張奚若?錢端升?”
那學生見那麼一個猥瑣人物,帶點管閑事神氣,當眾人面前來教訓他,並且帶了點嘲笑意味,引得旁邊人哄然大笑,心中氣憤不過,就想伸手把說話的撈着摔到地下去,一面伸手一面說:“你是個什麼人,我就要打你,你把我怎麼樣!”
幾個同學這時正擠攏去,還以為捉到了一個小偷,也叫喊助威:“打,打,只管打!”
那瘦小人物見人多手多,好漢不吃眼前虧,有點着急。瞪着一雙小而濕濛濛的眼睛,去人叢中搜尋說話的人,好象要見識見識,認清對方,準備領教。並且彷彿當真要戰鬥一場的神氣,趕忙把身上那件骯髒破爛青呢大衣脫去,放在櫃枱上,挽好了短襖袖子,舉起那個瘦小拳頭,向虛空舞着。
“好,你們要打嗎?我怕你小子才怪,真不講道理。試試看,一個一個來。”
那哲學家樣子的學生,正打量把手上那本小書向他頭上拋去,這時恰好一個中級軍官模樣的青年人過身,先還以為是本部兵士鬧事,擠進去一看,原來是“大先生”和人發生糾葛,便把那個學生的書一把扣住了,且忙喝住說:“同志,打不得,有話好說。是什麼事情?這地方不是前方,有什麼理由必需動武,有勇氣,上前方去,到我們這裏鬧什麼。”
那學生見糾紛中參加了一位現役軍官,神氣冷靜沉着,還以為可以得到幫助。因此便說:“這東西討厭,我們買東西,他來插嘴罵人,想訛詐人。”
“他罵你什麼?雜種狗養的,是不是?還是……你說,他訛詐你?訛詐你什麼,說說看。”
學生可答不上來了,其餘學生還來不及說什麼,那軍官於是回過頭去,恭恭敬敬行了個軍禮,“大先生,什麼事情?
哪個敢打你!老虎頭上動土,還了得?“這一來,看熱鬧的可愣住了,學生更愣住了。一切人情緒,忽然起了變化,因為想不到軍官和那小老頭子熟識,而且對他態度恭敬親熱得很。
那神氣猥瑣的小老頭,見來解圍的是駐紮當地的團長,就用本地話嚷着說:“好,團長老弟來評個理。這些外來學生和王老闆做生意,吵了起來,我過路看見,好意勸他不要鬧,有話好好說得清楚。不想他們倒要打起我來了。還以為人多手多,打了背後有‘中央’,倚勢壓人,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不怕。這成嗎?”(他於是指定那個用書打他的學生)“我知道你們都是政治學校的。有多少人我也知道。你們歡喜打架,好,到我們這地方來還少人奉陪?我先跟你們去見見管你們的隊長,教育長,咱們說好了,再挑出選手來,大家到城外河灘上去打個痛快。一個對一個,一百對一百,有多少對多少。”說到後來,自己不由的大笑了起來。觀眾中也有人笑了起來。
那軍官看看事情很小,打量小事化無事,便笑着排解說:“大先生,什麼人敢打你,這還成話?我說是什麼,原來豆子大事情,我還以為出了命案。”又轉身向那個學生說:“同志,事情小,不要鬧。你們初來到我們這個小地方,說話不大懂,小誤會,說明白就好了,不要這樣子。你說他罵你,他訛詐你,這是笑話。他會訛詐你這些學生?這是我們大先生,當地出名的土地公公,會隨口罵人?訛人?不講個分明就動手,你們會出麻煩的。不講道理會吃虧的。大家真有勇氣,留下來明天和日本鬼子去見個高低。我們打仗日子還長哩。大先生,你說是不是?”
那瘦小老頭打了個噴嚏,一面穿上那件破大衣,一面也笑着說:“可不是!先到我們湘西來練習練習也好。你們不是尤家巷小婊子,還要動員,‘觀音’‘迫擊炮’都在遊行!政治大學學政治,學到什麼地方去了?不害羞!”一句話,把看熱鬧的和打架的都說得笑起來。
身旁邊有認識大先生的,見事情不會擴大了,想打圓兒就插口說:“好,大先生不用生氣,你一天事情忙,做你事情去吧。
這些年輕人不用管了。有眼不識泰山,算了吧。“
“這就是我的事情。古人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是我的脾氣。”
軍官笑着說:“拔什麼刀?修腳刀還是裁紙刀?老大爺,得了,你還只想跑關東做鏢手。不要比武了,我們走,到我團里吃酒去,有好茅台!”其時手上還拿着從那學生搶來的那本小書,隨意看一眼封面,灰布封面燙了四個銀字,《湘行散記》。心想,“好,磚頭打磚窯,事情巧。”笑笑的,把書交還給了那個學生,“同志,這個還你,你看這個嗎?書是看的,可不是打人的!”不再說什麼,便把大先生拉走了。
看熱鬧的閑人,一面說笑一面也就散開了。原先那個王老闆,似乎直到此時才記起本地商人一句格言:“生意不成仁義在”,正拿了兩個杯子和一把茶壺放在櫃枱上,請幾個學生喝茶。用着做生意人好講話口氣,向幾個學生攀交情。
“同志,請喝茶!你們從南京來,辛苦了。你們不知道,我們這個大先生,是個好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是個了不起的人,南北口外哪裏不到過,看見太陽可多咧。家住在城裏靈官巷一所大房子裏,你們一下車,在對河碼頭上抬頭就可見到那房子。兩個大院子中好多花木!別瞧他眼睛眯眯小,可畫得一手好人像,一模一樣的!他有兩個兄弟,一個在北方大學教書,一個在前線帶兵打仗。為人心好性情急,一見人吵架,就要加入說理,聽又聽不清,說又說不清。聽我們說話不明白,他一來排解,就更糟了。同志可不要多心,我們湘西人都心直,一根腸子筆直到底,歡喜朋友。可不要隨便動手,我們地方正有一師人在前線作戰!”
商人說的話,學生聽來自然還是有一半不懂,不過從神氣上看,總算是得了“和平”,也不大失體面,自然不再尋問究竟,就散開了。
幾個人因為興奮了一陣,雖然逛街,還依舊各自保留一個好事“花子”的印象在腦中,另外一時見面必可認識。可是做夢也萬想不到,人家用來作湘西指南導遊,在路上得到許多快樂,先前一時還想用它作武器的那本小書,就與面前這個花子模樣人物有關係。書中許多問題,要證實它,還只有請教這個小老頭子才能得到滿意結果的。正所謂緣法不巧,不免當面便錯過了。
大先生得相熟軍官解了圍,一同走去,那軍官一面走,一面就笑着說:“老大爺,你怎麼和那小毛頭學生也比起武來了?簡直是戰鬥性太強了,這可不成!”
“嗨,這些學生,才真不講道理,正想用‘中央’身份打人。見我參加,還要把個魯仲連也揍一頓。你想想,姓沈的我會怕他們嗎?可是人多手多,來個狗撲羊,真的動手,我怕會有點招架不祝幸好團長你來了,救了駕。”
“你知不知道險些兒被一件什麼法寶打中?”
“那還消說,總是橘子、甘蔗,湘西出的,河邊賣的。”
“哈,不是河邊的,還是你家裏的,——我看那學生正舉起手來,想把一件法寶敲你的頭,我一想,這還了得,大爺的頭一打破,到哪裏去找人間的智多星?多危險!我一下子就搶住了。把那東西順眼看看,原來是你家二先生的大作。湘西什麼記。真是無巧不成書!好,磚頭打到磚窯上,打傷了,才真是報上的好新聞,給政校丟臉!”
“真的嗎?你怎不告訴我?我曉得這樣,倒得把那個法寶沒收,當你面作個證人,小子也奈何不得。”雖那麼說,這好管閑事的好人,心裏卻轉了個念頭,“不打不成相識,幾個人說不定還在街頭閒蕩,我應當請他們到家裏喝杯茶,盡個東道!”
因此閃不知從軍官身邊一溜,就走開了。一會兒,又獨自在街口上人叢中擠來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