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夢遊者
一
荷里工作的單位要通過三道鐵門,菏里已經工作五年了仍感到有些不習慣,進入最後一道鐵門的時候還需換鞋,這是最讓人感到頭痛和麻煩的事,荷里每天早起穿襪子的時候必須仔細地查看那些做得越來越漂亮、但卻越來越不結實的純棉運動襪上是否有破損,在她着急忙慌檢查襪子上的破洞的時候,丈夫總躲在被窩裏舒服地蒙頭大睡,這荷里心中生出一股無名火來。他可倒好,不用整天跨過萬水千山去上班,他哪知道一趟趟倒車、擠車、提前趕到半路上去等班車那份兒苦呀,菏里一想起這些來頭皮就一跳一跳地痛。荷里常有要在半路開小岔不去單位而去別的什麼地方的想法,她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去哪裏,這是一種無目的的逃逸。
荷里穿戴打扮完畢拎着今年流行的短帶小包出門,在門口她遇到許多像她這樣急匆匆趕路的人,菏里很快匯入人流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高峰時間電車很擠,車站上堆滿了人。這趟電車雖然荷里每天都坐可她搞不清它到底開往一個什麼地方,荷里每次都是中途上車又中途下車,她只坐中間的三站。從電車上下來荷里隨人流進入地鐵,荷里每天早晨上班都感覺好像不是自己走而是有人推着她走似的。荷里感到自己是一個城市夢遊者,被一隻巨大的無形的手推着在這座你永遠也無法熟悉它的城市裏走游。這裏每天都在變,路標常換常新,道路挖開又填平。有的時候明明上次來的時候這裏還是一片平地,冷不丁就能變出一座玻璃大廈來。荷里比一般人更加痛恨上班一是因為道遠,二是因為荷里的工作單位環境封閉,與世隔絕,荷里每回去上班都感覺好像下地獄一般。
很少有人能夠理解荷里這種感覺,荷里大學畢業,有一份穩定的、拿得不算太多也不算太少的工作,荷里甚至是親戚朋中友間的楷模,她二姨家、三舅舅家各有一個上高中的女兒,他們平時教育孩子的時候從來不提居里夫人或者其它大科學家,他們就愛提荷里。
"你瞧瞧人家荷里姐姐,學習好考上了大學,現在在有空調帶把門的環境裏工作,那叫美!”
二姨和三舅媽是一個廠子裏的女工,今年都有下崗危險,所以她們特別羨慕年紀輕長得又好看又有文化的荷里,天天在耳邊向她們的女兒們灌輸,說荷里現在做的工作又多麼多麼重要,大門口有兩個武警站崗把門,進入他們的工作區要通過三道鐵門,無形中把荷里捧成了一個神。
荷里卻對自己的工作非常厭倦,在親戚朋友面前也時不時地表現出來,有天母親帶她到二姨家去做客,她那個俗氣的、手上戴兩戒指二姨拉着荷里一驚一乍地說:“喲,你瞧人家這閨女多有出息啊!”又大聲叫着她女兒的名字,“小蘭小蘭,還不快過來見見你姐姐。”
小蘭面色青黃滿臉不耐煩地從裏屋走了出來。她母親上前拉住她的手把它放進荷里的手中,說還不快讓你姐給你介紹介紹學習經驗。他們親戚之間很少走動,小蘭和荷里彼此陌生,荷里感覺到小蘭乾澀的小手很不自然地從她的手心裏慢慢抽了回去。小蘭不愛說話,面孔板得很緊。荷里臉上做微笑狀,心裏也是老大的不願意,她純粹是為了陪母親,要不她才懶得串門呢。
二姨問荷里工作怎麼樣拿多少錢一個月獎金高不高有沒有全勤獎過年分不分大米聽說還分火腿腸和咸帶魚對了還有力士香皂和飄柔活性洗髮乳,二姨說下回你發的東西要是多得用不了可得想着你二姨點兒,你二姨一個窮工人沒文化這回馬上面臨著要下崗,說著說著二姨忽然傷起心來,荷里忙說,二姨其實我們單位也不怎麼樣,成天坐在辦公室里沒事幹,也挺沒勁的。二姨便感嘆說還是有文化的人好啊,乾乾淨淨地坐辦公室,風吹不着雨打不着,我說什麼也得讓我們家小蘭考大學,將來找份跟荷里一樣坐辦公室的工作。
二
荷里進入第三道鐵門時才發現,自己的襪子前面還是破了一個小洞,穿着有洞的襪子踩進拖鞋,腳趾前面那個小洞格外明顯。荷里工作的計算機房有嚴格規定,一律不許穿鞋進入。荷里在門外換鞋子的時候她已經聽到機房裏輕微的但卻持續不斷的嗡嗡聲了,機房裏很靜,無人走動,隔着玻璃門荷里可以看到裏面一台台微機和微機前還無人來坐的空座椅。
荷里每天就坐在這裏整理數據和報表,一份非常枯燥的完全沒有感情色彩但又絲毫不能出差錯的工作。荷里每天進入機房的時候都要想,這些微機又要把我的一整天吞食掉啦。這些蠶食人青春的機器已經把荷里五年一千八百多天吃得精光啦,上回見到老冥,老冥對說荷里你越來越瘦了,一定跟機器有關,那些都是吸人精髓的東西,你不能整天泡在裏面,不然你會被機器吃掉。荷里笑道,有那麼嚴重嘛,再說我得上班,不上班吃什麼呀。老冥說那到也是,像我這樣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活着也沒勁。老冥是一個辭去公職的小說家,家在外地,上沒老娘管着,下沒老婆盯着,一個人住在租來的房子裏,悠哉悠哉,他的生活狀態荷里簡直無法想像,她是嚴格的被納入軌道中的人,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都得按照那一套程序走,哪怕有一天開小差、走出軌道外都不成。
荷里覺得她和老冥,是這個世界的兩極。
老冥說,荷里,等哪天我有了一點錢,我會讓你過一天真正的人的生活。
荷里說我現在不是好好的一個人嗎?
老冥說你不是人你是機器你丈夫也是機器你們一家子全是機器。
荷里坐在那裏,想哭。
老冥又說,我可能說得太過火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我就是想讓你開心點兒。
荷里沒再說什麼,就把電話給掛了。荷里和丈夫相處得不錯,他在大學裏教書,他倆是搞計算機的同行。
三
"開小差”的日子很快就來了,那天荷里雖然起得很早卻沒趕上班車,荷里在電車上坐過了站,她在一個十分陌生的地方下了車,這個地方她以前從來也沒到過,出人意料的靜謐使荷里產生錯覺,以為她從早晨一下子誤入了黃昏,有一種走錯時空的幻覺。天色陰沉,綠地前有幾個老人在打一種速度放得極慢的太極拳。柳樹已經開始發芽了,遠遠看去是一蓬一蓬的像煙霧一樣的東西,浮在半空中飄移不定,但也飄不遠,如同一團不確的忽上忽下的類似於懸念似的東西。
荷里一時間沒了主意,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這種情況荷里上班五年從未遇到過,她懵懵懂懂地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盤算着她是否應該打輛車趕到半路上那個單位里班車的停靠“點兒”,單位班車走的那趟線荷里正好不順,她必須提前到“點兒”上去等,否則班車就浩浩蕩蕩地開過去了,連停都不會停。那個“點兒”上只有荷里一個人,她是個可有可無的小角色。
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一天在荷里看來有點奇怪,到了一個陌的地方,沒有責任,沒有目標,沒有熟人,誰也不知道她是誰、要到哪裏去,她現在可以想上哪兒就上哪兒,再沒有人催着她做這做那,也不必去趕那個定時定點風雨無阻的班車(反正已經趕不上了)。荷里像夢遊一般地往前走着,樹在慢慢向後退,馬路上不多的車輛不知為何也都開得比較緩慢,這是一個寧靜的地方,一切都顯得心平氣和。有三兩個孩子不知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他們一路嘻笑打鬧着迎面而來,從荷里身邊擦過去,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們是打破寧靜的一道划痕,四周很快又恢復了平靜。荷里越往前走越覺得奇怪,她彷彿走出了往日的時空界面來到另外一層神奇的空間,建築物里走出來的男男女女全像是從夢裏走出來的人物。
在街角拐彎的地方,忽然間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兒童公園,那大象造型的滑梯和用圓木釘成的鞦韆都讓荷里感覺陌生又新鮮,她走進去,發現裏面空無一人,她用手碰碰那架鞦韆,鞦韆的鐵鏈子發出一陣悅耳的嘩啦嘩啦的聲響。荷里在小公園裏轉了一圈,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再往前走,前面有個紅屋頂的小房子遊離於其它所有高樓大廈之外,像個童話世界裏的小屋,荷里覺得好奇便湊過去看個究竟。那原來是個奶站。一筐一筐的袋裝牛奶疊放在那兒,還沒有人來買。賣牛奶的老大爺正在低着頭擦拭櫃枱,荷里看見櫃枱上擺放着一部桔黃色的電話,便想起給老冥打一傳呼,讓他意外一回。
老冥以最快速度從兒童公園裏冒出來,老冥不說話,好像明白她要幹什麼似的,拉起她的手就往前走,荷里覺得眼前情景都變成了迷狂的探險和遊歷,有些東西又像在夢裏出現過,現在只不過是一次再現,就像錄像片的回放鏡頭一樣,親切,熟悉,到處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以前可能來過這家商場。”
"不可能,這家商場是剛開張的。”
他們此刻正站在一家大型商廈朝上走的自動扶梯上,大概是因為時間還早的原故,商廈里顯得很空寂,下去的電梯是空的,下來的電梯也是空的。荷里覺得很新奇,荷里說她從來也沒在這個時間逛過商店。老冥斜眼瞧了她一眼,寬厚地笑道,你從來沒幹過的事還多着呢。電梯到頭了,他們在空曠的、好像專為他們倆準備的玻璃宮殿裏轉來轉去,到處都是鏡子和他們倆的影子,荷里看到自己身邊走着一個肩背寬寬留鬍子的男子,就想,今天過得好奇怪呀,這個時間我應該坐在計算機房裏辦公的,很多的數據向我湧來,它們在我眼前跳來跳去像泡沫一樣越泛越多……
四
那家新開張的商店裏的人漸漸多起來了,他們兩個也將角角落落逛得差不多了。荷里和老冥站在往下走的電梯順流直下的時候,很多人正像海底的礁石一樣從海面上一個接一個地浮露出來。
"瞧,咱們逆流而下,跟所有的人都不同。”很簡單的一句話不知怎麼從老冥嘴裏冒出來就別有一番味道,這大概是跟他的職業特點有關,他是個玩語言的人,他能把平庸的話說得很精彩。荷里說:“老冥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我當然知道了,”老冥說:“你在想單位里的事。”
"是啊,我在想我把一上午的時間給耽誤了。”
老冥輕輕捏了一下她的手說:“別老想着工作好不好?難得出來轉轉,你幹嘛呀你?”
荷里用小拇指鉤了一下眼角上的頭髮,說道:“我大概是被那些該死的電腦程式給搞傻了吧。”說話的時候荷里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抬頭一看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一年前從荷里他們單位辭去公職自己開電腦公司的“女能人”沙莉。她正站在往上走的電梯上,滿面春風地跟荷里打招呼。兩人都站在電梯上,一個往上、一個往下,匆匆忙忙,真正地“擦肩而過”。
"她挺漂亮的,是你們同事嗎?”
"以前是。我倆是大學同學,後來又一塊分到這所搞機密的研究所工作。後來沙莉不幹了,嫌工作太枯燥,現在她自己開公司,幹得挺不錯的。她男朋友在美國,可她卻情願留在中國。沙莉認為國內的一切都剛剛起步,到處充滿機會。她男友也是電腦工程師,在美國年薪4萬美金左右,沙莉說這個數字誘惑不了她——對她沒有吸引力。”
"那你為什麼不辭了職自己出來干公司?”
荷里說:“我已經習慣被人安排了,再說我的親戚朋友們都很羨慕我現在我現在這份工作,我老公也挺保守的,他是個老學究,我要是辭職都不知道跟他們怎麼交待。另外我也不能跟女能人沙莉比呀——她多能幹啊,我不行。”
中午老冥帶她到一家奇異的快餐店去吃飯,那裏面佈置得像個兒童樂園。荷里說老冥你把我當幼兒園的孩子了吧。老冥附在她耳邊用像對孩子似的語氣小聲對她說,告訴你吧寶貝我是為了省錢。玩笑開得有點過火,荷里覺得耳根子發熱。他們還遠不到他可以叫她“寶貝”的程度,他們連吻都從沒吻過一下,至多只是拉拉手而矣。
吃飯的過程中不斷有人呼他,他一次次地站起身來到吧枱上去回電話。
"老冥你還挺業務繁忙的。”
"那當然。追我的女孩多啦。”
荷里沉默不語,老冥碰碰她的肩說:“怎麼啦,又生氣啦?”
荷里隔着玻璃窗看着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說:
"老冥,我覺得你的話是對的。”
老冥把很大的一整塊麵包像玩似地扔進嘴裏,他的嘴很快腫脹起來,像一隻鼓嘴巴的大青蛙。老冥一邊嚼着嘴裏的食物一邊問荷里:“你是指什麼?我哪句話是對的——我說過的話多了。對不起,我這人就這點毛病,名人警句張口就來,剎都剎不住,有個女作家成天拿個小本跟在我屁股後面記都記不過來,後來她也恢心了,索性什麼也不記了。”
"吹牛!”荷里用笑眼橫掃了他一眼,給自己往杯子裏倒了一些帶泡泡的飲料。“這地方真有趣,我感覺自己好像只有八歲。”這時候,有個穿小丑衣服的男人走過來送小禮品,透過他塗了厚厚白粉的假面,荷里看到的是一個老男人的臉。荷里想,現在工作這麼難找,這個男人一定是不得已而為之。那小丑在餐廳里走來走去,給七、八歲的孩子作揖扮鬼臉作怪相,荷里不忍再看下去,她現在想馬上回到辦公室去,好好守住那份雖然枯燥無味但起碼比較體面、不用給人陪笑臉的工作。
五
白日裏的夢遊在繼續蔓延,荷里的意念與行動似乎脫了節,這一整天她都在想着要回到辦公室,可身體卻身不由己地跟着老冥不斷往前走。他們經過一家書店進去轉了轉,荷里買了本程序設計方面的書,磚頭一樣的大厚本。老冥嘖嘖嘆道,叫你出來散散心,你可倒好又快變成一台計算機了。
荷里和老冥路過美術館的時候,臨時買了兩張票想進去轉轉。荷里說她有兩年沒來美術館了,都是因為工作太忙了,小的時候她媽媽常帶她到這兒來,她說那時候媽媽希望她長大以後成為一個女畫家,因為一輩子研究昆蟲學的母親希望女兒日後能從事一項浪漫點兒的職業,可惜結果並不如人意,女兒比母親的工作更不浪漫,枯燥甚至死板。荷里是因為在中學裏數學成績突出高考的時候才搶着報考計算機系的,後來她有點後悔,但既然學了這個就得干這個,說什麼也晚了。荷里在計算機房裏一坐就是五年,她轉眼就快三十歲了,她想自己這一輩子恐怕就要全部交待給機器了。
"你已經被吸幹了。”
"你越來越瘦了……"
這些本該由丈夫說的話卻一次次地從老冥嘴裏冒出來,荷里感到十分驚訝,為什麼丈夫天天跟她在一起卻看不到她的變化呢?“我對你的好跟他對你的好是不一樣的。”老冥站在一幅現代派的油畫前說道。牆上掛的全都是變形了的女鬼和妖怪,那大概是一組以鬼怪為題材的既傳統又現代的組畫。大廳里空無一人,只有他們倆和那些千姿百態的女妖。他倆在一幅油畫前面停下來接吻,那個吻帶有濃烈的油畫味,女妖們全都睜大眼睛,但是她們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她們沒有瞳仁。
六
夜晚,老冥帶荷里去了迪廳。就在老冥帶着荷里在這座城市裏四處漫遊的時候,荷里的丈夫正在瘋狂地打電話和呼機尋問所有認識荷里的人,他不明白荷里這一整天的失蹤到底去了哪裏。
午夜十二點,荷里的丈夫聽見樓里響起了清脆的噠噠聲,然後,門開了,露出一張比平時美麗得多的臉來。
"這一整天,你上哪兒了?”
"我討厭上班,到外面散了散心。”
"這下你永遠不用上班了,可以盡情地散心,今天下午你們單位來電話了,說今天開會傳達了上面的精神,精簡機構,你們單位已經被撤消了。”
荷里愣愣地看着丈夫,好像不認識他了似的。她原本以為丈夫是在吃醋,卻沒想到丈夫給她帶來的是這樣一個驚人的消息,她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迪廳里那些晃動的人影和剌激的燈光還停留在她眼前,揮之不去。明天怎麼辦,她心裏沒有一點底,也許可以去找沙莉想想辦法,也許她自己就可以成為另一個沙莉,她心裏亂亂的完全沒了主意,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無論如何天總是會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