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亮走,我也走
失去薛姨以後,父親想起了家鄉的月亮。
父親說,那是一個引起過激烈爭議的大月亮。
我和父親是乘船回去的。從南陽沿白河順流而下,向南一百二十華里,有一個古老的城廓,是三國時代劉備曾經在那裏屯兵的新野縣城。繼續向南四十華里,到了河南與湖北的邊界,有一個名叫張庵的村莊,那是我們老張家的先祖繁衍生息的地方。
客船逐着綠水遠去時,沒有聽見警報的嚎叫,沒有看見貼着“紅膏藥”的黑蒼蠅在天上“嗡嗡”地飛,天空變得湛藍而明凈。大地也寧靜下來,向一雙四歲的眼睛展示它流動不息的風景:一頭黃牛和一個倒騎在牛背上的孩子,一個赤膊的農夫和一把荷在肩上的鋤頭,一隻掠過水麵的水鳥和被它叼在口中搖頭擺尾的小魚兒,一頭搖響鈴當的毛驢和騎在驢背上打着一把花傘的女人,都使我感到新奇、鮮活而激動不已。晚上,船頭“唆唆”地輕撥着浪花,在天上和水下的星光里航行。岸邊村落里傳來遙遠的狗吠,掉隊的孤雁聲聲啼叫着飛過長空。這時候,一輪渾圓的大月亮從白河岸邊驀然升起,她皎潔如雪、晶瑩如玉,令人怦然心動。原野上頓時鋪滿了如霜的銀輝,河堤上的柳絲也變得通明透亮。父親拍着我的腦瓜兒說,快看,這就是家鄉的月亮!
望着家鄉的明月,我開始傾聽祖先的故事。
父親說,在很遠很遠以前……
那麼,我們這個家族的歷史能夠追溯到多少年以前呢?父親說,我們的祖先不是皇親國戚,也不曾出將入相,因而不能見之於史書記載;又不是姥爺家那樣的名門望族,不曾出現過俠客、義士或巨賈、大儒,不會被收入地方通志。父親只能對我說,“在很遠很遠以前”,有一個窮得叮噹響的“破鍋張”家,兄弟三人帶着一口破鍋——它原本是一個生鐵鑄就的祭祀祖宗的香爐,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白河岸邊,在一棵大桑樹下搭起了一座草庵,這裏就成了他們落腳棲息的地方。
那麼,“破鍋張”又是從哪個“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裏的呢?張氏宗親說道:“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老槐樹。”又據說,從洪洞縣跑出來的張氏“盲流”,小腳趾甲蓋分為兩瓣兒,一瓣兒大,一瓣兒小;屁股上還有一塊青色胎記,那是張氏祖先給後人留下的防偽印章。父親曾效法考古學家的嚴謹態度,捏著兒女們的小腳趾甲如同捏着一塊塊古生物化石,拿着一個放大鏡照來照去,卻沒有找到分為兩瓣兒的小腳趾甲,屁股上也沒有找到任何顏色的防偽標記。祖先來自何處也就無從查考了。
來歷不明的張氏三兄弟白天為人耕,夜晚住在小草庵里。不幸導致了家族分裂的歷史性大辯論正是在這裏發生的。
那是一個沒有吃飽肚子的夜晚,老二眼巴巴望着剛剛升起的月亮,突發奇想說:“大哥,你看,天上掛着一個大燒餅!”老大對月亮進行了認真地觀察,搖頭說:“不,不過是一張烙饃而已!”老二說:“烙饃像紙一樣薄,不夠咱塞塞牙縫,應該是燒餅!”老大說:“一張烙饃能卷半斤薺薺菜,野地里的薺薺菜卷不完,應該是烙饃!”老三正騎在高高的桑樹杈上望着月亮發獃,受到哥哥的驚擾,埋怨說:“我正跟月亮說話兒哩,你倆喊叫啥?”老二問:“三弟,你在月亮上看見啥了?”老三說:“看見一棵桂花樹,還有一隻小兔子正在樹下搗葯。”老二說:“為啥不叫它搗米,你問問你的肚子飢不飢?你再這樣望着月亮犯傻,只怕要當餓死鬼了!”天色忽地暗下來。老大說:“好了,不用爭吵了,月亮叫雲彩吃了!”老二發火說:“我要帶到夢裏去吃的大燒餅,白白叫你給耽誤了!”老三也埋怨說:“月亮正跟我說著悄悄話兒,生生叫你們給打斷了!”說著,月亮又從雲彩里鑽出來。老大說:“老二,趕緊吃你的燒餅;小三,你接着給月亮說話兒。我餓得心慌,先睡了。”老二說:“吃不成燒餅了,我的夢叫你給攪黃了!”老三說:“小兔子也叫你倆給嚇跑了!”老大憋了一肚子氣,掂起鐵香爐說:“咱乾脆分了家,各找各的月亮去吧!”
鐵香爐是祖先留下的傳家寶。香爐上鑄着昂首曲身的龍紋,卻沒能給後人帶來好運,漸漸失去了威信,才變成了煮菜粥的鐵鍋。老大看準香爐上的“丫”形裂紋,在石頭上一磕,香爐就“砰”地裂成了三塊。老大落淚說:“兄弟,別怪我對祖宗不敬,只怪它沒給咱帶來烙饃和燒餅。一人分一塊破鍋片兒,各自走好!”老二說:“哥,嘩啦啦的白河叫我哩,我跟白河走了。”老三說:“哥,月亮在天上瞅我哩,我跟月亮走了。”老大拍着大桑樹說:“桑樹給我彎腰點頭哩,我就守着桑樹不走了。這個小草庵還是咱仨的,起名叫張庵。你倆或是你倆的子孫混好了,不要忘了回來認親,以各自的破鍋片為記,對得上裂紋,就是咱老張家的後人。”
父親說,“破鍋張”老大就是張庵這支張氏宗親的老祖爺爺。張庵族人說,老祖爺娶了一個特別能幹的逃荒女人。夫妻倆開荒種地,植桑養蠶,只兩年,老桑樹周圍就出現了綠色的桑園和耕地。使後人無比驕傲的是,老祖奶奶胯寬屁股大,還長着一對“布袋奶”。老祖爺爺用腳後跟蹭她一下,她也會“唧哇”一下,生下一個娃娃。老祖奶奶不停地“唧哇”,她的“布袋奶”上就打着滴溜吊大了十二個男娃。
老祖奶奶生娃生出了濃厚的興趣和豐富的經驗,進入了即興而生、隨遇而安的佳境。大清早,她着竹籃去採桑葉,聽見剛剛下了蛋的母雞“咯嗒、咯嗒”地叫喚,受到了提醒,就鑽到蒿草棵里“唧哇”了一下,又爬到樹上采了桑葉。她着竹籃回去時,母雞還在“個兒大、個兒大”地誇功。她對雞說:“你有啥好誇的,你看看我這竹籃里是個啥?”母雞伸了伸脖子,看見嫩桑葉上睡着一個白生生的大胖小子,立即羞紅了臉。從此,我們張庵的母雞下蛋以後就改了口,心悅誠服地叫喚:“娃大、娃大!”
老祖爺爺的後代男丁都按照老祖奶奶的標準娶妻生子,人丁像野草一樣瘋長,不到一百年的工夫,白河岸邊就出現了一個被官府登記造冊的張庵,給官府增添了一批低眉順眼、吃苦耐勞的壯丁和差夫,給財主提供了一大群身強力壯的長工和佃農。也有特別能幹的張氏後人變成吃上了燒餅的小地主,或是偶爾支起鏊子,用麥秸火烙一回烙饃、卷着薺薺菜或是蘿蔔絲享用一次的自耕農。
關於月亮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的爭論,仍舊是張庵輿論界的一大懸案,而且越來越多地產生了天象學上的歧義。比如說,月圓時只想着燒餅或烙饃,那就無疑是一種歷史的局限性了!放開想一想,難道它不可以是蔥花兒油餅、或是粘着一層芝麻鹽的厚鍋盔嗎?不,甚至可以是夾着肉餡兒的肉盒。再比如,月亮更多的時候是月牙兒,請看,月牙兒像不像“扁食”——就是外地人吃的餃子?不哩!咱們的月牙兒不是一般的月牙兒,要比外地人吃的餃子大一號,起碼應該是油炸菜角,不,不哩!應該是上籠蒸的燙麵角,城裏人說那是蒸餃,一個要有一兩以上的重量,還必須是大肉餡兒或是羊肉餡兒的!
香爐的碎塊亦即破鍋碴子卻成了無可爭議的歷史文物。自從大祖爺用白膏泥把它密封在一個粗陶瓦罐里,存入張家祠堂以後,已經傳了一百多代。一半以上的張庵族人卻照舊過着“糠菜半年糧”的日子,便有人斗膽抱怨大祖爺,說他分的那塊破鍋片上只有一截“龍身”,陷到“窮坑”里既不能抬頭、又不能擺尾。卻不見二祖爺、三祖爺帶走的“龍頭”和“龍尾”回來會合,只能從歷史悠久的張庵歌謠中考證他們的下落。
張庵的歌謠說:月亮走,我也走,我給月亮趕牲口。
喘口氣兒,洗洗手,天上飛來個小斑鳩。
斑鳩斑鳩你莫叫,喝一口涼水俺就走,
一氣兒趕到出日頭。
這應該是三祖爺留下的歌謠。三祖爺跟着月亮走了,歌謠里暗藏着他的去處。他“一氣兒趕到出日頭”的時候,也正是月亮西沉的時候。由此推斷,三祖爺跟着月亮轉了一個半圓,落腳於中國西部地區。那裏是眾所周知的不毛之地。三祖爺又只是牽挂着月亮里的桂花樹和小兔子,不懂得烙饃、燒餅的重要性。這一支張氏宗親是不是還在傳宗接代,也就不容樂觀了。
張庵的歌謠還有第二個版本:
白河走,我也走,我給白河趕牲口,一趕趕到老渡口。
到襄陽,洗洗手;下樊城,喝杯酒,
一路順風到漢口。
“兒喔、兒喔”接着走。
這支歌謠里藏着二祖爺的“路線圖”,說明他由白河而入漢江,在襄樊落腳后,又到了漢口,還要“兒喔、兒喔”——這是吆喝牲口的口令,又跟着長江“趕牲口”去了。如果他一直趕到出海口,還要接着趕下去,那就要飄洋過海,不知道把牲口趕到什麼地方去了。二祖爺的後人就是吃上了大燒餅,甚至還要把燒餅泡在羊肉湯里享用,再撒上一把香菜、澆上一勺紅亮亮的辣椒油,也很難把這些東西帶回來共同享用。張庵族人也逐漸淡忘了這一支宗親。到了二十世紀末葉,才有人眼睛一亮,在老桑樹底下發表誘人的預言:“聽着!說不定有那麼一天,有個華僑大富豪背着一布袋美金,懷揣白金盒盒,盒盒裏裝着一塊破鍋片兒,飄洋過海,來咱張庵認親。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