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N城電影廠使我想起電影《蝴蝶夢》,那是我最熱愛的黑白片之一,女敘述人的聲音懷舊地在荒草叢生的小路上響起,一直通向已被大火燒毀的城堡,七零八落的殘牆自遠而近,寂靜而荒涼。

我聽他們說,明年將要發不出工資了,廠里將要賣地,連攝影棚都要賣了,他們說這是真的,連廠長都這樣說了。我問賣什麼地呢?他們說:就是錄音車間旁邊,你原來宿舍後面的那塊空地。

他們怕我不記得這塊空地,從窗口遠遠地指給我看。我從雜亂的房屋的空隙看到那地上的青草已經有半人高了,可以想見那空地全都長滿了這樣的青草,它們藤蔓修長,互相纏繞,在整個電影廠頹敗破落的景象中散發著荒涼的氣息。

N曾經在這塊空地上補拍過幾個鏡頭,那是一場夜景,我曾經坐在我的窗前,徹夜看他怎樣指揮攝影、燈光、演員。他們在十二點開始工作,N喜歡在夜晚工作,午夜正是他腦子最活躍的時刻,在我跟他所廝守的那些銘心刻骨的夜晚,我對他的習慣瞭然於心,他總是要在清晨才能入睡,到中午才能起床。

我的房間正對着那塊空地,在半夜十二點的時候,我所在的樓一片黑暗,我擔心他們那個組的人會看見我,我特意把隨意垂着的窗帘拉好,窗帘本來沒有實際的意義(我在四樓,窗外是一片荒地),是招待所原有的財產。我一直住在招待所里,我對公家的床、桌子、椅子毫無感情,但我總要一再提到那窗帘,墨綠色的,厚而墜的平絨,一經進入了與N有關的場景,就成為了我記憶中必須的道具。

他們把燈打亮,在沉睡的黑暗中他們就像電影,我的房間離他們有一百多米,但他們發出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我十分奇怪,後來我發現這跟他們身後的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有關。這牆有四五層樓高,寬如兩個球場,這是電影廠的景觀之一,我想在別的地方可能沒有這樣奇怪的牆。我在電影廠四年,一直沒能弄清楚那牆是什麼,我覺得那個方向是攝影棚所在的地方,由此推想這樣奇怪的高而寬的牆也許正是攝影棚的牆。廠里的攝影棚很長時間以來都閑着不用,像球場那樣大的房子多年來空空蕩蕩,積滿灰塵與蛛網,像是藏匿着無數飢餓的鬼魂。

誰都不到那裏去。

除了他們。

他站在天棚上,天棚的邊沿,這使他看起來像是站在那堵奇大無比的牆頭上,牆頭上有淺灰的鐵扶桿,這種奇怪的場景只有兩個地方能夠看到:一是夢中,一是電影廠。

我聽見他們的聲音在空地上瀰漫,他們說要抽煙,沒有煙就支持不住了,他們的哈欠聲在安靜的夜晚特別響亮,特別地睡意濃重,他們的動作隨之也像夢遊一樣。

他們是他的合作夥伴,攝影、美工、燈光。他們是他的四肢,他是他們的頭腦,沒有他,他們就是一些零散的沙子,在一些特殊的時期,他跟他們緊緊粘合在一起,於是由沙子而變成了混凝土。我們總是聽說某某片子是某人導演的,卻很少聽說是由誰來攝影的,於是電影廠的人們都認為,整個劇組的人都是為導演工作的,但誰能心甘情願地為了別人出名而好好工作呢?誰能控制住為別人工作時偷懶的念頭呢?只有靠義氣,只有結成鐵哥們。

在特殊的時期,他對他們言聽計從,在這種時候,他們一躍而成為了他的大腦。他們說:要抽煙。

他的聲音像回聲一樣從天棚上傳下來。

他說:我這裏有。

他又說:我用繩子吊下去給你們。

我站在我房間的窗前,心懷嫉妒地看着那根細如遊絲的繩子從天棚上緩緩落下來,它的一頭在他的手中,另一頭綁着一盒煙。

他細心地問道:有火柴嗎?

他們說:有。

他和他們的聲音在空地上異常清楚,從我的陽台冰涼地傳來,蛇一樣從我心裏爬過,我絕望地想到,對他來說,他們比我重要得多。

那時候我已經做了一次手術,把跟N的一個孩子做掉了,身心俱挫,黯然神傷。跟N見面的機會非常少,他整整三個月跟他的組在外景地,我常常整夜整夜地想念他,設想各種瘋狂的方案,想像自己怎樣在某種不可思議的行動中突然來到他的面前,想像自己如果真的一旦到了他的跟前,又是如何裝得若無其事,只是以一個劇本責編的身份,不讓他的搭檔們看出一點痕迹。

但我總是未能實現我的那些瘋狂的計劃,我永遠只能在幽閉的房間裏才能有從容的思維和行動,一旦打開門,我就會慌亂,手足無措,我費了多少年的時間來克服我的這個弱點,至今仍未奏效。我想,我也許天生就是為幽暗而封閉的房間而生的。

我只有寫信,在幽閉的房間裏擺弄文字是我的所長,我給他寫了無數信,把我那些瘋狂的念頭通通都變成了文字,像火焰一樣明亮、跳躍、扭動。出於自尊,同時也出於某種不自信,我只給他寄了兩封。我先寄出了一封,三頁紙,含蓄、生動、略有調侃,讓人看了就想回信。我等了半個月,又等了半個月,整整一個月過去還是沒有回信。

我不知道該怎樣度過見不着他的剩下的兩個月,我又給他寫了一封信,說我想念他,我甚至提到了那個被打掉的孩子,因為我們之間什麼都沒有,照片、信件、誓言以及他人的流言,如果我不提到孩子,對我來說,一切就像是虛構的,是我幻想的結果。我希望有流言蜚語,來證實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給他寄走了這封信,這封信簡短而有力,有點不顧一切。我想他會給我寫一封短訊的,一封不是情信的客氣的短訊。我手頭沒有任何一點他的字跡,我需要一樣寫在紙上的東西,以便作為信物,放在枕邊或其他秘密而親切的地方。現在我才知道,那是多麼可笑的想法。

他曾經向我借過一本書,馬爾克斯的《族長的沒落》,當時我正在責編一個將要由他執導的劇本,他說要從書中找點感覺。他把書還給我的時候我發現書中夾着兩張紙條,上面有幾個用鉛筆很隨意寫的草字,這是他找到的感覺,他忘記把它們取下來了。

這使我如獲至寶,兩張字條上的字加起來不到十個,而且,如果我理智正常,我會發現那字寫得多麼難看,多麼詞不達意,代表了N城電影界低下的文字水平。但我什麼也沒有發現,我想這是他的親筆字啊!夾着他的字條的那兩頁,字字生輝,充滿靈性,我反覆撫摸那兩個頁碼,試圖從中找出有關愛情的暗示,但我沒有找到。

我把這紙條作為我的一級寶物,我不知道如何處置它們才妥當,放在枕邊、抽屜或者跟小時候的照片放在箱子裏,我總是感到不合適。我一刻不停地想着要看、要撫摸、要用鼻子嗅、用嘴唇觸碰它們。

我對它們一往情深。

因此我總是等他的信。我知道他在離N城三十公里的一個湖泊風景區拍外景,他們全部人馬都在那裏,在那裏吃、住、幹活兒、胡鬧。我想他跟我談論過那麼多高雅的話題,先鋒的電影、戲劇和文學,頹廢的人生,時髦的名字(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羅蘭·巴爾特),以及大麻。大麻也是時髦的東西,據說真正獻身藝術的人都要抽大麻(我不止一次告訴過他我藏有這種東西)。我一廂情願地想,在他的組裏,那些流氓無產者出身的搭檔怎麼能跟他談論這些高級、深奧、時髦的話題呢,他一定深感寂寞,寂寞而無聊。

於是我更加一廂情願地想,我的信含情脈脈地掠過湖面,像燕子一樣輕盈地到達他的手裏,他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讀我的信,溫情在他的心裏漲起,等等,我不想再繼續如此庸俗地描述我的幻想了。其實我毫不自信,我隱隱預感到,我的第二封信的結果會像第一封信一樣,不會有任何迴音的,他一定是擔心有隻言片語落到我的手上成為日後的把柄,他既不愛我,也不信任我,這些我全都悲涼地感覺到了。但我又總是想,不會這麼一敗塗地,憑着多次的徹夜長談和犧牲掉的一個孩子。

我把第二封信發出后,一時感到精疲力竭,我再也沒有力氣像等第一封回信那樣來等待了。等待的日子一日長於百年。在第一個月裏,我的盼望、力氣和柔情全都消耗盡了。等待就像一個萬丈深淵,黑暗無比,我只要望一眼就足以放棄一切願望。為了逃避等待,我一定要離開N城,這是等待之地,是他的信應該寄達的地方,我只有逃離此地才能越過這個深淵。

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只有請探親假回B鎮。我把信發走的當天就回到B鎮了。在B鎮,我可以幻想着他的信已經寄達N城,只要我回廠就能拿到,這避免了我一天跑兩趟收發室。

我以為我到了一個真正可以安憩的地方。

現在我發現,本章敘述至此,我一直還沒有提到一個重要的角色,我故意不提她,但她的陰影總是在我的四周浮動,她的形象面容像鬼魂一樣使我害怕,她的力量直抵我的筆尖,她使我的愛情故事具備了必要的因素,使我的戀愛生涯增加了色彩。

一定是要有夾在中間的女人的,或者是她夾在我和N中間,或者是我夾在她跟N中間。

這夾在中間的女人不是他老婆,這跟第三者無關。我認識N的時候他是一名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三十四歲的單身男人,這使我眼前總是出現無數的女人,她們亮麗風流,隨風而至,我跟N之間,就隔着一條她們飄浮於其中的河流。在徹底不眠的夜裏,我閉上眼睛就看見她們在透明柔軟的水流中央輕盈地歌唱,河水從她們的腳下流過,她們明亮幽黑的眼睛佈滿我夜晚的房間,她們艷麗的裙裾拂過我的臉頰。這些女人我一無所知,我總是在虛無中看見她們,她們在我的眼前魚貫而過,面容模糊,腰身婀娜,三圍性感。她們使我妒火中燒。

我怎麼能提到他的劇組而不提及他的女演員呢?那個他踏破鐵鞋、走遍全國的文藝團體千里挑一挑出來的美麗的女主角。我的小說中經常出現N,他有時貫穿始終,有時擦身而過,但我從未提到她。

董翩。

這個名如其人的名字美麗耀眼地發出鑽石般的光芒,它白晝般地照亮了我隔壁的房間以及那個霧氣蒸騰的衛生間。

她被劇務領來,她說她剛下飛機,她叫董翩。聽到她的名字我愣了一下,這是多麼出奇制勝的名字。她住進我的隔壁,一股幽香立即瀰漫了她的房間。我在隔壁聞到這股香氣,感覺到它們是穿牆而過的精靈。招待所打掃房間的女人對我說:真奇怪,怎麼同一個房間,女人住就香,男人住就臭。我說大概女人用香水,男人抽煙。她說不對,那香並不是香水的香,那臭也不是煙臭,說不清是什麼臭,總之是一股濁氣。

此話甚得我心。

不知道董翩為什麼沒有被安排住高級賓館,凡是到N城拍片的演員、主角,或稍有名氣的主創人員一律住賓館。劇組總是有錢,製作成本也逐年提高,常常是全劇組不分高低上下一律住賓館。董翩十分年輕,她落落大方地告訴我,她二十歲(美麗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太少了,鳳毛麟角!)。我想N將要拍的是一部藝術探索片,也許經費緊張。我對董翩不住賓館卻住在了我的隔壁這件事想了又想,雖然有各種解釋,但我還是感到了這事充滿玄機。

隱隱的幽香漫過我的床頭,我把它看做是利劍的光芒,上好的劍,刀刃雪亮鋒利,寒光閃閃,橫空出世,閃耀在我和N之間的幽暗地帶。

有哪一個男人能抵擋得住一個既年輕又美麗的女人呢?在這個時候,所有的男人都是動物。每當我的男文友誇我氣質如何好,每當碰到這種暗藏着另一句潛台詞的誇獎時,我總是對他們報以寬容的一笑。我知道,有董翩在,一切精神和氣質,一切時髦的話題、高雅的書籍,甚至大麻,一切,統統都是狗屎。

董翩是被找來扮演仙女的。N要拍的是一個神話片,大家都以為他的這部片子拍成後會拿到一個什麼獎,當時他是廠里呼聲最高的青年導演,有風聲傳出,有一位若隱若現的女人要為他在法國搞一次個人影展。這個女人神通廣大,業已成為法籍華人。大家認為,影展的事無疑會給N帶來巨大的成功。於是所有的人都隱隱覺得,仙女董翩在此片中將要一舉成名,她被仙女以及將要到來的獎盃所圍成的光環瑰麗地籠罩着,更加美如天仙。我的優點和弱點之一就是總把對手完美化,我從來看不到對方的缺點,我常常剋制不住地要對人誇獎我的對手,我從不說對手的壞話,我衷心地認為她們比我好。我常常為此痛苦萬分,但我從不會找出自己的一個長處來擊敗對手的短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自虐心理。

後來N的影片拍出來沒有獲得成功。人們紛紛發現,是女主角找得不好。大家說,這女孩的臉太大了,一點兒仙氣都沒有,毫不飄逸,分明就是一個現實生活中的俗人。大家說,你們看看這部片,從頭到尾,女主角沒有一個鏡頭是正面的,除了遠景,連中景都是側面的,這說明N也知道,這女孩的正面要不得。

我的心裏無比暢快,有落花流水之感。

N的這部片子便因此被迫改了一個既俗氣又肉麻的片名,以便投放市場,結果只賣出了三個拷貝,獎也沒有評上,整個一個大賠本買賣,既不得名又不得利,全廠分不到獎金,怨聲載道。N大敗。

我的心裏無比暢快,我喜歡N失敗,失敗得越慘重越好,最好是坐牢,這樣他就能為我所得了。或者不必坐牢,只需挫折就夠了,挫折中的N要找人談談發泄他的苦悶,他只能找到我。一個成功的N只能離我越來越遠。

這些都是后話。讓我回到董翩的話題。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N跟董翩有特殊的關係,雖然在電影圈中,導演跟女主演的曖昧關係是很普遍的,甚至有人對我說,導演跟女演員,肯定就是那樣的,那是一種必要的關係,一個導演應該愛上他的女演員,這樣戲才會有光彩。

我無法猜測他們,一點兒根據都沒有,他從來沒有到招待所來找過她,一次都沒有。她說到他的時候每次都落落大方,我從她的臉上找不到半點兒忸怩、掩飾、羞澀,如此落落大方的女孩真是十分罕見。

相反我疑心她是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她住進招待所的第一個晚上十點多才回來,我想像她跟N幽會去了,我在我們的套間裏四處走動,焦灼無比,我走遍了前後的陽台,遠眺近望,均看不到她的身影,衛生間裏她沐浴后的水汽的清香還未消散,我呼吸着它們,心裏充滿絕望。晚上董翩回來的時候,告訴我她去南園賓館吃飯去了,劇組給她和另外兩位演員接風,廠領導也去了。我放心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她告訴我她去試妝。第三天下午她告訴我全劇組開會。她總是讓我放心。我並不是這個神話片的責編,跟她一點點關係都沒有,我想,這真是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

她的打扮毫不俗氣,她穿什麼都好看,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她穿了一條深色花的緊身短裙,外面罩了一件又大又長的男式襯衫,頭上戴了一頂非常大的草帽。她使我的眼睛一亮,有哪個女孩能將一件最沒有韻味的男式襯衣穿得如此隨意、洒脫、大氣、別出心裁呢?這決不是一般市井女孩所具有的,我想這董翩定然出自一個頗有教養的家庭。

總之這是一個完美的女孩。我的朋友老黑是省報文藝部記者,曾奉命採訪過N的劇組,在現場看了幾個鏡頭的拍攝,她說那女孩化了最好的妝,又打了最恰到好處的燈光,真是美得不得了,拍手的特寫的時候,燈光打得這女孩的手指像一種半透明的玉,我看了都動心,更別說男人了。老黑說。

在N城,老黑家是我周末的避難所,周末是N肯定不會來的日子,他說他要在家陪母親,他家裏只有母親和他。我跟N是一種地下關係,平時他總是在中午一兩點之間到我房間來,這個鐘點空氣中總是佈滿了濃睡的氣息,四周沒有一個人,單車棚、走廊、樓梯全都處在一種心驚膽戰的安靜狀態中,他腳步輕捷、動作快速、一步跨兩級樓梯、像賊一樣潛至我的門前。很久以後我才想到這個問題,他為什麼要偷偷摸摸避人耳目呢?他為什麼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經常到我這裏來呢?

在那些中午,我總是睡在床上,披頭散髮,中午是我精神最不好、狀態最差的時間,我是那種不睡午覺就像生病一樣難受的人。而午睡時間恰恰是N的清晨,他總是十一點半左右起床。他在這個時間來,肯定總是看到一個面色蠟黃、蓬頭亂腦、睡意未醒的憔悴女人,我現在想,那是多麼不堪入目,多麼讓男人愛意頓消的形象。當時我不太想到這些,我從來都沒有想到可以讓他在門外稍候,我則可以洗臉梳頭,把房間整理一下,如果我要隆重地迎接他,我還可以換上一件好看些的衣服。

但我全然不顧,我一點也不知道女性應該在外表作些修飾來取悅男性,我以為僅有一個平等的精神和愛就夠了。我一心想的是不能讓他在門口久等,我雖然不怕,甚至有些希望別人看見他來找我,但我知道N怕人,我也就替他怕起來,而且我滿心想看到他,一聽到那特別的敲門聲我就立即從睡夢中跳下床,我總是在夢中就能辨別他的敲門聲。我連鞋都來不及穿好,常常是光着腳就撲到門口,讓他一眼就看到我的迫切之情,天底下再也沒有比這更傻的女人了。

N從來沒有在中午看到我的時候眼睛一亮,我把這歸結為我的白天狀態不好。我是那種只有在夜晚半明半暗的燈光下才能顯出魅力的女人,光線對我有着十分強大的塑造作用,我對光線異常敏感,害怕強光,在任何場合,我總要逃避明亮的光線。我的一個女友注意到,甚至在等候公共汽車的時候,我也要躲進電線杆細長的陰影里,我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連路燈的光線我都無法忍受。這是她告訴我的。所以我喜歡夜晚見人,如果是白天,最好是在地下室里。

肯定不是因為需要光線暗淡來遮蓋我在五官或皮膚上的不足,我的五官很有特點,深目豐唇,有異域情調,我的皮膚細膩而富有光澤,這點已經被許多的女人誇獎過許多次了。我指的是另一種東西,類似於神采那樣的東西,在過於明亮的光線下它們深藏內里,使我看起來木然平淡,只有在暗淡的光線下,我的神采才會像流水一樣流淌出來,光芒與魅力也就隨之附着全身。有人說,我在夜晚的燈光和在白天的陽光下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我只有少數的幾次才在夜晚與N相對而坐,我的優勢在他那裏喪失殆盡。

總是等他來找我,我卻不能去找他。我總要費心猜想他周末的晚上去幹什麼,跟誰在一起。有一個簡單的辦法,就是打電話到他家去,但我十分不能坦然,打電話就像面對死亡,不知道說什麼才能得體,說什麼才能自然。事實上我不管說什麼都緊張,說什麼都聲音變調,不管將要說什麼,我總是兩腿發軟,手心出汗。事隔多年,當我心如止水,我才明智地看到,愛情真是無比殘酷的一件事,愛得越深越悲慘。我想起德國著名導演法斯賓德的影片《愛比死殘酷》,我一直沒有看到這部影片,但這個像太陽一樣刺眼的片名就像一把尖刀插進我的生命中。經歷過殘酷愛情的人,有誰能經過刀刃與火焰、遍體鱗傷之後而不嚮往平靜的死亡呢?能穿越愛情的人是真正的有福的人。

我不敢在廠里給他打電話,我擔心總機會偷聽,擔心會串線,我將要向他說出的話都是珍珠,我要讓它們在我所設想的空氣中抵達他。我總是到一個我認為安全的地方給他打電話,不過在那些最絕望的時刻,我會想不起這些,人家聽見有什麼要緊呢,除N以外別的什麼人我一概看不見,只看見電話就像一個深淵,我無可挽回地對着它失聲痛哭,說不出整句的話。我哭泣的聲音在廠里空地的荒草上飄蕩。

我總是在老黑報社後門的傳達室給N打電話,那裏燈光暗淡,人跡罕至,是我心儀的好地方。

周末他總是在家,電話一打就通,總是他接。這使我放心和感激,我就此認定他沒有別的女人。在電話里我不能說別的,永遠只能說買書的話題,買了一本什麼書,作者是誰等等。很多的時候他就照樣去買一本。我很不滿足這種局面,這是他形成而且控制得很好的局面,這種局面的效果是使我們之間沒有戀人的感覺,儘管我們都已經有了一個打掉的孩子了。

我只有在空虛的周末上老黑家,老黑家跟N的母親的單位只隔一條馬路,越過這條馬路走上一個斜坡就是N的家,到老黑家過周末是否有離N近一些的意思?

老黑是我願意傾訴的對象,這是N城文化界既有名又有家庭幸福的唯一女性,在N城,幾乎所有小有成就的名女人不是已經離婚就是即將離婚。老黑說不上漂亮,但她充滿智慧和自信,她跟領導吵翻后立即舉家調到廣州,在這個南方最大城市的一家大報幹得有聲有色,一舉獲得了高級職稱,把原單位的領導氣得半死。這真是一個出色的女人。在老黑和董翩之間我總是左右搖擺,一會認為女人的智慧是最要緊的,一會又覺得女人只需美貌就夠了。

我告訴老黑關於孩子的事情,我說我是多麼後悔多麼傷心。我像一切留不住男人就想留住男人的孩子的女人,眼淚汪汪地對老黑說我想生一個私生子,老黑馬上很積極,呼應說:生!我來給你侍候月子,她隨口又把食譜報出,說要剛打鳴的公雞用姜酒炒了燉給我吃,又說用黃豆燉豬蹄喝湯發奶,還盤算了尿布童衣各需多少,像是私生子已經生下來了一樣。

這使我感到輕鬆。

這是殘酷而沉重的愛情中難得的境界,在整個過程中絕無僅有。有一次我跟老黑談N,她正色說道:這麼好的感情給他,真是可惜了!我說這輩子我不會再愛上別人了,不管N發生什麼事情,他結不結婚,反正我一輩子愛他。這些話出自一個三十歲女人的口中多少有些滑稽,老黑用恨鐵不成鋼的語調對我說:唉呀不會的,怎麼會呢?你現在是鬼迷了心竅看不見別人,優秀的男人多得是,你以後慢慢就會看到了,看到之後你就會發現N身上有許多毛病,慢慢你就會淡了,然後你就會愛上別的男人,會結婚,會有一個孩子,用不着生私生子。

我覺得老黑一點都不懂得我的愛情的深度和純度,我絕對不會愛上別人了,我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我的愛情舉世無雙。

老黑到她的卧室去睡覺,我獨坐她的書房,倍感孤獨。

我體會到愛情就像一股你無法控制的氣流,它把人浮舉到空中,上不着天下不到地。我毫無睡意,胡思亂想,最後我決定到門口值班室給N打一個電話,問他在幹什麼。到了值班室我忽然又沒了勇氣,徘徊了一陣,竟走到了街上。我過了馬路就往N母親的單位走,心裏亂亂的不知該跟門衛說什麼,門衛倒沒把我叫住,於是我走過那個長長的大斜坡,來到N家所在的宿舍樓跟前,我站在樹葉陰影下仰望他家窗口的燈光,直到夜深才走。

這是一個十分滑稽可笑的場面,只有在古典浪漫主義戲劇里才能看到,跟現實相去甚遠。但是這個女人長期生活在書本里,遠離正常的人類生活,她中書本的毒太深,她生活在不合時宜的藝術中,她的行為就像過時的書本一樣可笑,只有遭此一劫才能略略地改變她。

站在平台望燈是我的愛情生活中的重要一幕,我更多的不是到老黑家時去N的母親家守望,更多的是在電影廠里。N在廠里有一套宿舍,在宿舍區深處的新樓第八層,在我宿舍的過道、陽台、樓頂平台以及衛生間裏都能看到他的窗口。

在那個時期,我生活的主要內容就是到陽台、過道、樓頂、衛生間,看他窗口的燈光。只要亮着燈,我就知道他一定在,我就會不顧一切地要去找他,我在深夜裏化濃妝,戴耳環,穿戴整齊去找他。我穿過樓前的空地,我總是怕人看到,我走上八層的樓梯,在他的門口總是雙腿發軟,我總要把耳朵貼近他的門聽聲音,我擔心碰到別人。他的屋裏總是有人,一般他住在廠里的時候就是他要工作的時候,他的工作方式就是跟他的合作夥伴談他將要拍的片子。在這樣的夜晚,我總是聽到他的門裏傳出別人的聲音,我只有走開。

我下八樓回到自己的房間,把耳環摘掉,把妝洗掉,我的妝白化了,衣服也白換了。

在他出去拍片的那兩個月中,我猜想他也許會回來一兩次的,既然外景地離N城不遠。我便常常在夜晚到樓頂看他的窗口,當時是夏天,我可以裝做乘涼。一夜又一夜過去,他的窗口總是黑的,但我還是一夜又一夜地到平台去。有一個晚上,當我洗完澡走到樓頂時,突然發現他的燈亮了,我欣喜若狂沖他的窗口叫了一聲。已經十分晚了,我的聲音像一聲怪叫,他走到窗口向我招手,我來不及化妝打扮就一路小跑跑上他的八樓。那個夜晚我們在一起,那些落空的夜晚便全都有了意義。

對我來說他無所不在。

我甚至不用到平台去就能感覺到他是否在房間裏,這種感覺准極了。我為了證實這種感覺,就反覆到平台上去,搞得自己什麼事情也幹不成。

最令我精疲力竭的是那些無端臆想的眺望。

有一次,我看到他的自行車跟一輛紅色的女車並排放在一起,一輛女車就是一個女人,就是說,有一個女人跟他在一起。我充滿嫉妒,痛苦萬分。我幾乎每隔一分鐘就要到過道的窗口看一次,我決心看看這個女人是什麼樣子,看她是不是漂亮,是不是時髦。但我突然發現N的車不在了,那輛紅車還在。我剛剛鬆了一口氣,但我立即又想,也許他去給她買吃的東西了,痛苦重新回到我的身上。我繼續每隔一分鐘就到窗口看,他的車果然又回來了,還是放在她的車的旁邊。我想這一定是真的了,他一定跟她有關係了。中午的時候我再次看到他的車走了,紅車還留在那裏,這次我想,也許是他讓她單獨留在他的房間裏。

只有親眼看到是誰在騎這輛紅車。

我死守這個窗口,終於在傍晚的時候看到一個矮個的胖男人騎着這輛紅車出來了,他上車的時候很艱難地跨着腿。

這一切無聊極了。

我沒有力量克服自己,我總要到那裏去,看他的自行車在不在。

我不能告訴他,不能讓他知道,我也不能告訴老黑,我要故作瀟洒。

現在N城電影廠荒草叢生,昔日著名導演和明星進進出出拍片的繁榮景象一去不返了。廠大門冷冷清清,以往坐滿攝製人員的石凳石桌也已佈滿塵土。石桌旁丟棄了一些破舊的木板和磚頭,以及變形的舊道具,一片頹敗之氣。

他們說廠里要賣地了。他們說廠里明年就要發不出工資了。他們說幸虧你走掉了。廠里整整一年沒上片了,導演和攝影都沒活兒干,美工還可以給人搞廣告,文學部的人也可以給人寫點小文章賺錢,只剩下導演最慘。導演高高在上的日子過去了,不知N怎麼樣,如果他不去拍廣告,恐怕以後吃飯都成問題了,但我碰到誰都沒問,我不關心他的吃飯,我已經不再愛他了。他們說我比幾年前顯得年輕,狀態好多了。我想這都是因為我從愛情的折磨中逃了出來,愛情使人衰老,愛比死殘酷。我現在遠離愛情,平靜度日,每天有充足的睡眠,能吃下飯,不焦慮,不嫉妒,我是比從前顯得年輕多了。

來北京不到半年我就把N淡忘了,我本來堅信我會愛他一輩子的,我想我離開他他就會愛上我了,至少他會對我好一些,至少他有時會想到我,距離總會帶來一些想念。我想我將給他打長途電話,在他生日的時候打到他家裏,我當然還要給他寫信,隔着這麼遠,他一定會給我回信的。我擔心寫到廠里會被別人發現,我走之前特意問清楚了他家的郵政編碼,他把他姐姐的地址告訴了我,讓我把信寫到那裏去,這個地址後來我基本上沒有用。

這麼快就把N忘了使我感到吃驚,我真正體會到了愛情的脆弱多變,我曾經堅信,我是可以為N去死的。六月的時候N正在北京,我在N城聽說那邊常有流彈,我便一次次地想像N被流彈擊中的情形,他在街頭被子彈擊中,修長的身體像在慢鏡頭中一樣緩緩地倒下來,鮮紅的血從他的胸口噴涌而出,天無限的藍,太陽是黑的,我感到心如刀割,萬念俱灰。我想在他的追悼會上我以什麼身份出現呢,我穿什麼衣服呢,我將穿一身白色連衣裙,或一身黑色連衣裙,同時我又想,如果他這次不死,如果他在冬天裏出車禍死,我將穿黑色的毛衣和黑色的長筒靴子,我將在眾人面前痛哭,我不可能止住我的哭聲和眼淚,然後我將照顧他的母親,聽她講他小時候的故事,這就是他死後我最大的精神食糧,我會告訴他母親我曾經懷過他的一個孩子,為了他的事業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像他的死,於是我的眼前再次出現了烏黑的槍口,我緊緊盯着這黑洞,我想只要有一顆子彈飛向他,我一定驚叫一聲撲向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這顆子彈。我感到自己的胸口熱乎乎的,鮮血從心上呼啦啦地流出來,然後倒在馬路上,他將眼含熱淚把我抱起來,我則在他懷裏幸福地咽下最後一口氣。

我心急如焚,連夜趕到市中心的郵局往那邊掛長途電話,我要告訴他,我願意為他擋子彈。電話終於接通的時候,他一點機會都不給我,他說他們都在守着電話機,他們沒有糧了,讓我跟廠長說說情況,他們要下館子,我心急如焚,滿腔的熱情表達不出來,剛剛帶着哭腔說完:你千萬不能出什麼事啊!他就說:如果沒有什麼別的事,就先這樣吧!

我在深夜裏獨自騎車回到廠里,一路上胸口滿是被子彈擊中的感覺,以及他抱着我的屍體從大街上走過的幻影。

我想我真是太可怕了,不到半年就淡忘了N,我到北京后只給N寄過一張明信片,我把明信片寄到廠里,我想廠里的人肯定都已經知道我跟他的事。明信片明明白白地寫着一些平常的話,以保證我的自尊,我知道在這場戀愛中我為了愛情的確顧不上自尊了,這是愛情對我的傷害之一,我想我還是要往他的家裏給他寄信的。

但我一直沒有寫,開始時我還給他寄過兩次報紙,那上面有我的文章,很快我就懶得寄了。

這使我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當初我是不是真正愛過?我愛的是不是他?我想我根本沒有愛他,我愛的其實是自己的愛情,在長期平淡單調的生活中,我的愛情是一些來自自身的虛擬的火焰,我愛的正是這些火焰。

認識N的時候我三十歲,這是一個充滿焦灼的年齡。自二十五歲之後,我的焦慮逐年增加,生日使我絕望,使我黯然神傷。我想我都三十歲了,我還沒有瘋狂地愛過一個男人,我真是白白地過了這三十年啊!我在睡夢中看到自己的暮年驟然而至,我的頭髮脫落,牙齒鬆動,臉上佈滿皺紋,我的身上從未接受過愛情的撫摸,我皮膚中的水分一點點全都白白地流失了,我的周圍空空蕩蕩,我像一個幽靈在生活着,我離人群越來越遠,我對真實的人越來越不喜歡,我日益生活在文學和幻覺中,我吃得越來越少,我的體重越來越輕,我擔心哪天一覺睡醒,我真的變成了一個幽靈,再也無法返回人間。

我離正常人類的康庄大道越來越遠了,如果再往前走我就永遠無法返回了。這個意識使我悚然心驚,我還沒有生活過,我不願意成為幽靈,我必得拯救我自己,因此我發誓我一定要瘋狂地愛一次,我明白,如果再不愛一次我就來不及了。

在我二十九歲的時候,我想我一定要在三十歲到來之前愛上一個人。但我遠離人群,對真實的男人我一無所知,我像一切不諳世事的女中學生一樣虛構了一個偶像,我虛構的偶像跟她們的毫無二致,當時正時興高倉健,我就毫無創造性地愛上了高倉健,我愛他的身材高大,面容冷峻,我根本不知道,一個冷峻的男人對女人意味着怎樣的災難。

在我三十歲生日到來之前的一段日子裏,有一天,部主任打電話讓我到廠里來一下,當時我還沒搬到廠里住,一般只在周一到廠里開例會,平時沒事不用上班,就呆在家裏寫東西。那天不是星期一,主任說:有個本子,你來吧!我那天心情不錯,自我感覺良好,略化了化妝,就披了一件式樣古怪的短呢大衣出門了。短大衣做得像一件飛氈,顏色鮮艷,只有一個口袋和一個扣子,這件古怪的衣服為我增色不少,我又穿了一雙高跟長筒皮靴,彌補了我個子方面的弱點,看起來大概也是小小的有些挺拔。正是冬天晴朗的下午,我一路順風騎車到了廠里。上了樓,一眼就看到辦公室里主任的對面坐着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男子,後來N告訴我,他的身高是一米八三。事情總是這麼奇怪,我自己身材矮小,卻偏喜歡高大的男人,光一個身高就能征服我,我想我是多麼的淺薄,多麼的追逐時尚,多麼的注重形式,難道形式比內容重要嗎?

我第一眼看到了N的身高,第二眼看到了他的面容,第三眼看到了他的氣質,他的五官長得跟高倉健一模一樣,高鼻樑,臉上的皮膚較粗糙,顯示出歲月滄桑的痕迹,他的氣質深沉冷峻,簡直比高倉健還高倉健。

我一眼就看中了他。看一眼我就知道我將發瘋地愛上他。我看到他也看了我一眼,我明白無誤地感覺到他看我一眼時眼睛一亮。我暗暗慶幸自己穿了這件氈式的短大衣,我想N雖然見過不少時髦的女演員,但他以為今天將要見到的肯定是一個又丑又土的女文人,他意外地發現這個女人的衣着是如此大膽和富有個性,這超出了N城的水平。在後來的日子裏,N總是對我說:N城人全是農民。

我的衣服給了我極大的自信,我微笑起來,我想,那一刻一定是我最有光彩的時候。我聽見主任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N城的才女多米,這是我們最有潛力的青年導演N。

我們對望了一眼,幾乎同時說:怎麼同在一個廠子裏,以前竟沒有見過。似乎都有相見恨晚的意思。

我在心裏說:讓上帝保佑他沒結婚,讓上帝保佑他沒有女朋友。很快我就知道了他正是既沒有結婚也沒有女朋友,而且不多不少正好大我四歲。我想這正是上帝送來給我的,我等了整整三十年就是為了等他啊!我如同一個性能良好的自燃體,一點點陽光就使我奮不顧身地燃燒起來。我毫不矜持,不顧自尊,一無策略地愛了起來,剛剛交談了兩次就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交給他。跟他交談的內容使我喜出望外,他讀的書竟正是我讀的書,這使我對他大大地產生了好感。那時我剛剛從北京組稿回來,買了一批新書,我以為N城不會有人有的,他卻說他有,我馬上就覺得他跟我是同一類人,是N城的精英分子,我想我終於找到一個知音了,我想他是在N城唯一能跟我交談的人,而這個人像高倉健,這是多麼難能可貴。我像一切幼稚的女中學生一樣通過交換書名人名來談戀愛,他說現在的國產片是如何糟糕,國內演員的素質是如何低,觀眾的趣味又是如何俗,他把我認為不錯的國產片批判了一通,認為這是媚俗的問題,他說他獨立拍的第一個片子拷貝為零,說他是為二十一世紀拍片的,現在的觀眾看不懂他。

我便對他五體投地。我那時堅信,拷貝為零的導演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導演。

他開始講他的計劃,他說他以後將辭職,帶上十六毫米的攝影機去流浪,隨意拍攝自己真正想拍的東西。我說有流浪詩人和流浪畫家,還沒聽說有流浪導演的。我說我要寫一個長篇,寫你的流浪與電影界的精神窒息。他卻又說要放棄電影,改寫小說,一開頭就寫他辭職,然後給所有跟他有過交往的女人拍電報,說永別了,我已消失。

我忽然難過起來,想哭,我的腦子裏洶湧而出的是臆想的大批女人,我想她們到底是些什麼樣的女人呢?

他問:你怎麼了?

我勉強笑了一下,卻馬上就哭了。

他說:你又笑又哭,瘋了。

我不說話。他說:我是註定一個人流浪的。

第二天他又來了,他帶來了音帶,斯特拉文斯基的《火鳥》,還有《查拉圖斯拉如是說》。我告訴他我也要當導演,我要去考電影學院,我說一個女人到了三十歲才打算當導演,這是長篇的第二副線。他說:你想當導演?是想把男人抓在手裏嗎?

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帶了葡萄,第二次來就給我帶書,他送給我劉曉波的《選擇的批判》,這是那年最暢銷的書,青年知識界人手一冊,N城一時脫銷,他說他多買了一本,隨後他還送過我《菊與刀》、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伍爾芙的《到燈塔去》、薩特的《理智之年》、索贊尼辛的《悲愴的靈魂》。我之所以把這些書名羅列在這裏,是因為它們全都消失在N城了,我說過的那場大火把它們燒毀了,冥冥中保佑我的神靈讓我不再看見它們,讓我從此平安度日。

他還應我的請求帶來了他小時候的照片。我常常凝望他的那張百日嬰兒照,幻想着能生一個跟那一模一樣的孩子。

我無窮無盡地愛他,盼望他每天都來,來了就盼望他不要走,希望他要我。其實我跟他做愛從未達到過高潮,從未有過快感,有時甚至還會有一種生理上的難受。但我想他是男的,男的是一定要要的,我應該做出貢獻。只要他有幾天不來我就覺得活不下去,就想到自殺。我想哪怕他是個騙子,毫無真才實學,哪怕他曾經殺人放火強姦,我都會愛他。我想,如果他真的去流浪,我就養着他。

我總是等他,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抽煙抽上癮,我的大部分錢都用來買煙了。我總是買摩爾煙,他不喜歡女人抽劣等煙。

偶爾有一兩次,我跟他談到結婚的事情,我太想跟他結婚了,他說結婚只是一個形式,我說我非常想要這個形式。他說:他不是一個適合結婚的人,他是獨身主義者,他將永遠不結婚。這使我失望極了,我的眼淚奪眶而出。他說握握手吧,我知道他這是安慰我,我把手伸給他,他握了一下,說你的手心全是汗。

我希望能發生奇迹,能夠改變他的想法。我想通過婚姻把他捆在我的身邊,只有婚姻才能做到這一點。當然兩個相愛很深也可以不結婚,但他並不太愛我,何況愛情是很靠不住的,就連波伏娃與薩特,到了晚年兩人也分開了。

沒有永恆,甚至也沒有一個時段,只有瞬間。一切都在流動,從一個瞬間到另一個瞬間。

所以在他看來,結婚是愚蠢的。

但我無法離開他。我覺得他的一切都無比神奇,他可以連續二十四小時不吃飯,只喝咖啡,我便認定他是一個超人,他那麼高,我也覺得是一個奇迹,他身上的皮膚非常光滑,像女人的一樣,白而細膩,他的腰出奇地細,在側卧的時候可愛地凹陷下去,他的肌膚有一種隱隱的體香,像少女一樣發出香氣,又具有男人獨特的氣味,他的體香是一種奇怪的混合,非常好聞,讓人心醉。

我還要再次提到他手臂上的疤痕,那圓形的疤痕就像一隻眼睛,從過去望到現在。他說曾經有一個女孩一定要跟他好,他不打算跟她好,她說他不跟她好她就要去死,他說你說我怎麼辦?又不能打她,他對她說:我不能為了你放棄我的自由,為了我去死不值得,世上的好男人多得很,你一轉身就能碰到。女孩說她只愛他一個人,如果他不愛她,她一定去死。N說他被逼到這個地步,他只好把煙頭按在自己的手臂上,燙得皮膚冒着煙。他對那女孩說:我燙傷了自己,雖然這傷不大,但這會留下一個疤,一輩子都去不掉,我今生今世記住你的情分,這總可以了吧。後來那女孩大哭一場,絕望而去。

我總是撫摸這個疤痕,只要我看見他,我就會想起他的疤痕。我在黑暗中能準確地找到它的位置,我用指尖撫摸它的邊緣和中心以及它表面細小的網絡,心裏懷着隱隱的痛楚。這個疤痕就像一個深藏內容的永不眨眼的眼睛,在夜晚睜大着。我看到許多女人的面容像花一樣從那裏奔涌而出。我對他過去的女人一無所知,他曾經與之做愛的女人,他曾經擁吻過的女人,他曾經為之單相思的女人,我對她們一無所知,但她們像空氣,無所不在。她們在空氣中飄揚她們長長的睫毛,她們黑色的長發在風中飄蕩,她們凝視我,她們在說,既然她們中間沒有人得到他,那麼你也不會得到他。

我從認識他開始,就等待着失去他,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就像死亡。

在那些絕望的日子裏,我仍然寫我的小說。或者是他,或者是小說,二者必居其一。所以在他不來的日子裏,我就拚命寫作。那一段我一口氣寫了兩個中篇,這是後來在提到我的小說時人家總要說到的兩個作品。一位朋友曾經對我說,我與N的戀愛就像“文革”之於我們的國家,穿過苦難與煉獄,然後出現文學的繁榮。當時我常常一邊抄稿一邊哭。我對着鏡子抄稿,我看見我的眼睛大而飄忽,像一瓣花瓣在夜晚的風中抽搐,眼淚滾落,像透明的羽毛一樣輕盈,連一點重量都沒有,這種輕盈給人一種快感,全身都輕,像一股氣流把人托向高空,徐徐上升,全身的重量變成水滴,從兩個幽黑的穴口飄灑而下,這就是哭泣,凡是在半夜裏因為孤獨而哭的女人都知道就是這樣。

這種哭泣給人快感,比笑的快感更深刻。

就是在這個時期,我懷孕了。我去做了檢查,確定之後我把結果告訴他。他第一句話就問:做手術很痛是嗎?這話問得我全身冰涼。那幾天他恰好外出了,他嬰兒時期的照片被我扣住,我說我還要多看幾天。我天天看他小時候的照片,我想我已經懷上跟他小時候一樣的嬰兒了,我對那個剛剛出現的肉蟲子有了無限的感情,我想我要把這孩子生下來的,這是他的孩子啊!但是我聽見他說:做手術很痛是嗎?他又問:要不要打麻藥?要多長的時間?要住院嗎?最後他總結性地說:很煩人的,不好。我說應該煩的是我,是我在承受一切。他有所悟地問道:你想要啊?我說:我想要,我知道你是不想要的,讓我承擔一切好了,一概不要你管,我來生一個私生子,我自己把他養大。他毫無思想準備,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愁眉不展,只一味抽煙。我們僵持着誰都不說話。後來他說過幾天他就要外出了,去半個月,要在這幾天做出最後的決定。

這之後有兩三天兩人對坐着,反反覆復說著一些同樣的話。我要他表個態度,我說:你說怎麼辦?他說:我聽天由命,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我說:你逃避現實。他說:我承認。他說他是個厭世者,反正怎麼樣都沒勁,沒勁透了。他說過幾天就要走,沒時間耗下去了,讓我趕快做出決定。於是我說:我決定要這孩子,一切都由我來承擔,不用你付一分錢的撫養費。但有一點,我希望這孩子有一個正式的父親,我不希望他受到歧視。

聽完我的話他摔門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他來,一進門就面無表情地說:星期一就去打結婚報告。他說打完報告就去浪跡天涯(很像電影裏的話),去做苦力,他將放棄電影,他已經解散他的攝製組了。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我將永遠見不到他了。我對他的話信以為真,一時覺得天崩地裂,痛不欲生,我想假如此生我再也見不着他,一切還會有什麼意義。我說你去流浪你會告訴我你去哪裏嗎?他說:不告訴。我說:那你留下幾張你的照片,你從來沒有給過我照片。他說:看這堆爛肉乾什麼,看那個孽種還不夠啊!

世界末日了。我想。

星期一上午幾點?說吧,照你的意思辦。他說。

我說,讓你放棄電影,我成了罪人了。

他說:你還患得患失,我現在考慮的是我母親,我得瞞着她,直到她死。今年是她的本命年。

我的思路被他引導過來,一時竟覺得有些慚愧。他又說:女人都是從自己的利益考慮,包括戴卓爾。你說你三十歲了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了,你說精神和肉體都受到巨大損傷,那我放棄電影,這在精神上抵消了吧,我去做苦力,肉體也受苦。這下抵消了吧,你覺得平衡了吧。

我聽得五內俱焚,大哭起來。我隱隱覺得,我可能要放棄我的想法了,但一想到要把跟自己血肉相連的孩子做掉,我就肝膽俱裂。看我哭得昏天黑地,他發急說:還要我怎麼樣?說吧,我去死行不行?我從樓上跳下去行不行?我不是人,我是豬,我是狗,行了吧!他邊說邊用頭使勁撞牆,又到廚房大喝自來水。然後兩人冷靜下來,他又說:說吧,星期一上午幾點?完了好各奔前程,你生你的孩子,我做我的苦力。但有一點需要事先說明,孩子我是不養的。

我的腦子一片混亂,我反覆想:如果我要這個孩子,我將永遠見不到他,見不到他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呢?這樣的選擇使我全身都在疼痛,根本無法權衡利弊做出冷靜的決定,我只是想:我將見不到他了。

忽然我說出了一句令自己難以置信的話,我說那我不要孩子了,也不要結婚。他一提氣,立馬說:有這個可能嗎?我說如果這樣,你就要照顧我十五天(我馬上在心裏想着這十五天是如何幸福的十五天,他每天跟我在一起,這樣的一閃念心境竟神奇地變好了)。他卻不吱聲。我說: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你照顧,你是不是希望這樣?

他說:你怎樣自己照顧自己呢?

我說:這是另一個問題,你是不是希望這樣?

隨你怎麼想。他說。

他大概認為這是一個圈套,我並不誠心誠意改變自己的主意。於是他重新把臉板起來,說:星期一幾點?

我說既然你這麼不情願,就不去算了。

他說我不是跟你不情願,跟誰都不情願。所有的婚姻都不好,所有的孩子都不好。

我終於知道我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了。我知道我只是為了愛情才做出這樣的選擇。

為了讓他放心去拍電影,我一刻都沒耽誤,星期一就去做了手術,手術前我自己硬撐着去買了大米和挂面,準備做手術后的糧食,這些本該由他去做的,但我沒去麻煩他。我讓他陪我到醫院去,坐在手術室門外的椅子上等我,我想這是他起碼要做的。但他在醫院門口就溜走了。

手術后他也沒有陪我,只是給我買了一盒人蔘蜂皇精,我說這東西吃了會上火的。他說中國人動不動就上火。餓慣了,沒勁。

孩子沒有了,他可以放心出去采景了,我說:這下你輕鬆了吧?他說:變態了。我說:這孩子只活了四十九天,是你殺了他。四十九,這是一個不吉利的數字,孩子陰魂未散,你要當心。他說:我會暴死的。我作惡多端。然後他就外出采景去了。

月子裏我常常哭泣。我知道我做了一次很本質的選擇,一個孩子確確實實是沒有了。世界上的概念只有兩個,存在與非存在。我想我永遠都不會有孩子了,我失去了孩子同時也失去了他,我沒有他的照片,沒有信,一切就像一場幻覺,連做愛都是,因為這是無法證明的,除非留下孩子。哪怕是被人議論一下,流言蜚語,這也是一個痕迹,讓別人知道我跟他的關係,就確定了這種關係的存在,幾個人的記憶總是比一個人的記憶更為可靠。只是記憶中停留着無可挽回的失去的愛情。

在月子裏我神情恍惚,我想因為我得不到他,所以覺得他是不真實的,我又想:他如果能為我所得他就不是他了,他敢於不為任何女人所得到是他最優秀的素質,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有了特殊的魅力。我愛他就想要得到他,正因為我得不到,所以才一定要得到,但他如果為人所得就將不是他了,我不需要一個不是他的男人。我寧願他不是真實的,寧願他只是一個幻影,他來自我的內心而不是我的身外,只有這樣他才能為我所獨有。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總是死死抓住男人,男人卻想掙脫一個獲得更多,越多越好。

男人和女人沒有共同的目標。

我對他充滿了怨恨。但十幾天過去,我的身體一天天好起來,便又十分想念他了。他在一個下雨天的夜晚突然來敲門,他穿着一件軍用雨衣,頭髮濕漉漉的。我問他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說上午剛到。我想他是一直惦記着我的啊,他是愛我的。放棄了孩子,卻獲得了愛情,我想這是值得的。

在後來的日子裏,為了給他將上的片子做案頭準備,他讓我陪他到圖書館查資料。這是他第一次請我公開跟他干一件事,我一時充滿了幸福之感。我一天換一套衣服,每天精心化好了妝就等他來,然後一起去圖書館八樓查地方史志,又一起上街吃米粉,一起去複印,一起到廠里,甚至有一次,他趁母親不在家,還把我領到了他家,並且動手給我做了一頓飯吃。我想,這些都是愛情有了保證的根據。

夏天到來的時候,有一個中午他跑來要我給他的片子寫歌詞,他將要上的是一個神話歌舞片,一共有十首歌詞,原劇本的歌詞很不理想,這關係到這個片子的成敗,他讓我幫他重寫歌詞,而且連夜就要趕出來。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就一定能寫好呢?他說:在N城,除了你還有誰?這話使我很感滿足。我隨即換上了新紙,先聽他說一遍規定情景,聽完就寫起來。那天天氣十分悶熱,起碼有三十七八度,他躺在我的床上大口喘氣,我趴在桌上寫,他的歌詞既要新鮮,又要明白如話,又要有味道,又要有民間色彩,自然還要押韻,而且一首要跟一首不同,有螞拐(方言,青蛙)出洞歌、螞拐受孕歌、小螞拐出世歌等等,奇奇怪怪的,總之難度很大。那天我為愛情而寫作,思維特別活躍,偶爾還有神來之筆,到吃晚飯的時候竟寫成了四首。他一看,挺滿意,當即就去替我買晚飯,讓我繼續寫,爭取晚上趕出來。晚飯後他仍陪在旁邊,一會兒問我要不要抽煙,一會兒問要不要喝咖啡,要不要喝點兒葡萄酒,我從未被如此服務過,這使我興奮異常,到了半夜就把十首歌詞全部寫成了,看了一遍,甚為得意。

他將這十首歌詞抄了一遍要帶走,我一眼看見漏了一個字,順手抄起筆就要添上,他趕緊搶過來自己往紙上寫。我滿腹狐疑,他卻走了。

第二天看見他我就說:這歌詞是我寫的,做字幕時要署上我的名字。

他說:你不要署,問題會搞複雜的。

我說:這是我的正當權益。

他想了一下,說:我從拍攝經費中給你弄四百塊錢稿費吧,名你就不要署了。

我說我不要錢,我要在你的片子裏署上自己的名字。

他卻生了氣,說:不就是幾首臭詞嗎?乾脆你拿回去,我另外找人寫。

我被嚇住了,一時沒說話。我想他是要讓人認為是他寫的,不然為什麼我在稿紙上添一個字他都那麼緊張。

他又說:等以後出盒帶再署你的名吧。我心裏想你又不是拍通俗商業片,還出什麼盒帶。但我還是說:算了,不署就不署。我想N其實是一個很虛榮的人,他要讓人家看到他把原劇本改好了,而且歌詞也寫得很漂亮。我想我可以原諒他的這點虛榮。

發生了孩子的事情之後我沒有懸崖勒馬及早回頭,反而更加深陷其中,我想我連孩子都犧牲掉了,我還有什麼不能犧牲的,打掉孩子就像挖我的心。但我還是一次次遷就他,我看不到他對我的不好,我只想我的愛情崇高而純潔。我深陷其中。

很快他就出外景去了,在長達兩個月的漫長等待中,我給他寫信,他沒有回,我們之間沒有任何聯繫。就在這個時候,有一個晚上,我的知心女友從N城東郊的藝術學院趕到西郊的電影廠,她說要告訴我一個重要的事情。

她滿懷憐憫地看着我。她說:多米,你千萬不要難過。我馬上感覺到了,我的身體開始發飄,我的兩腿都軟了。女友抱了我一下,她說:多米,你不要當回事。

我全身發軟,虛弱地說:不要緊,你說吧。女友說藝術學院有一個跟她不錯的女孩親口對她說,前一段N常去找她,還跪着向她求婚,趕都趕不走。女友說,這絕對是真的,因為她在那女孩那裏看到N的照片了。這話如同萬箭穿心,五雷轟頂,我一下兩手冰涼,眼睛發直。恍惚中又聽見女友說:我特意問了她時間,正是你做手術的那段。

我只是軟軟地坐着,一滴眼淚都沒有,卻不知怎麼突然笑了起來。我大笑不止,笑過之後仍木木坐着,想想笑笑,笑笑想想,就像瘋了一樣。其實我心裏明白,只是控制不住,一味地想笑。

我立即就像一個棄婦,一夜之間蒼老了。我整整一個星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我不想吃飯也睡不着覺,我整夜吸煙,我的臉上新長了許多細小的皺紋,我的嗓子全嘶啞了,整個沒有了樣子。那時候廠里要重新辦工作證,我勉強去照了一張照片,是在廠里照的。這張照片慘不忍睹。

我每天對窗枯坐,窗子的外面是那片他曾經在那上面補拍鏡頭的荒地,它黑暗深遠,寂靜無聲。我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從那裏緩緩升起:愛比死殘酷。

我想我此生再也不要愛情了。我將不再愛男人,直到我死。

他們說你還是走了好,廠里都要賣地了,你看見那塊空地了嗎?他們到窗口指給我看,空地上的荒草已經長得很高了,我問:這地賣了幹什麼用呢?他們說:聽說買主將要在這上面蓋一幢高樓。我想,用不了多久,這塊空地將會被挖開,紅色的泥土從深處被挖出來,土腥氣將瀰漫在空氣中,鋼筋水泥將要與這土地凝結在一起,然後長出一幢高聳的大樓,像巨大的鐵釘釘在地上。我曾經在這塊空地上整夜凝視過的N,他的身影,他的夥伴,以及他們在夜晚打亮的燈,它們因脫離了這塊空地,而變得支離破碎,它們像一些幻影,在我的視野中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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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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